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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村中的雨  文/禾源

第三章        柵欄 欄柵

  柵欄欄柵

  柵欄,土話偏把它調(diào)個位,稱作欄柵,且把柵字說得短而有力。語言學(xué)家說:土話發(fā)音是入聲。短而有力的入聲讓人感覺句號在即,沒有了迂回。有人曾玩笑說,你們的土話跟日語一樣,短促有力,可總聽不懂。我習(xí)慣鄉(xiāng)村濃重的口味,辣、咸、酸、苦等都求個極品,當(dāng)然也包括鄉(xiāng)音。欄柵!欄柵!就有著當(dāng)頭棒喝之勢,讓你清醒,前路設(shè)攔,要實(shí)現(xiàn)一次跨越,才能繼續(xù)前行。

  人到中年,常喜歡泡杯茶呷上幾口,昂起頭,把目光投向窗外,長長嘆一口氣,接上一句:人生的路彎曲坎坷,走得好累啊!中年人窗外的那條路我也一遍遍地走過,也走到了一杯清茶前。彎曲與坎坷我一樣樣經(jīng)歷,但可能是我邁過的坎很淺,拐過彎后依舊是向前,于是就覺得路本來如此。如是中年人的感嘆在我這成了一片片綠茶越泡越淡,最終無色無味。然而村子中的欄柵!欄柵!就像截住禽畜一樣,截住我的記憶,至今還一直徜徉在村中,于是我獨(dú)自回村,絕不感孤寂,記憶是最好的伴侶。

  老屋落地在村邊,村弄延伸到老屋墻跟前,一面便無遮無攔,通往村外的路到此一邊靠墻,一邊就是田園和菜地。為了防范村中的禽畜覓食糟蹋田里的莊稼和園里的菜,欄柵就得設(shè)在老屋墻跟前,這樣兩面有墻,才擋得住禽畜出村。困住禽畜也困住年少的我,我想找個伙伴或到村中小店鋪買粒糖果,都要翻過欄柵。清晰地記得我在欄柵前哭過好幾回,爬上,跌下,再爬上,再跌下。終于有一天我能翻過了,雖然胸前和腹部的衣裳及兩腿間的褲子都粘滿牛糞,但我拍了拍還是非常高興?;氐郊腋嬖V娘我能翻過欄柵,娘看了看我衣服上新添了許多牛糞,證明我是翻過了,便高興地摸著我的頭說:“好??!這樣很快能使喚了。”從那次后我每天都喜歡去翻欄柵,有時去得早,剛出欄的??邕^粘下的牛糞還濕的,我衣裳粘上的牛糞也就新鮮。這個我不在乎,娘也不在乎,村里的笑過后也不在乎,因?yàn)榇謇锏男『⒑痛笕硕疾慌逻@種臟,就是平常我們的衣袂和衣袖都因?yàn)榭翘榻Y(jié)下硬梆梆的一塊塊。翻欄柵的次數(shù)多了,衣裳粘的牛糞一次次減少,娘開始給我派活,當(dāng)然只是傳話或者拿些小件的東西,事情都辦得很順利??墒且惶炷锱晌胰ゴ螯c(diǎn)醬油,空瓶子翻過欄柵時不礙事,打完醬油,從欄柵翻回時,瓶子隨身子傾倒,醬油一下子流了出來,衣裳有,手上有,地上也有。我吮吸著手上和瓶子邊上的醬油,吞進(jìn)許多很好的味道時,舉起瓶看看瓶中所剩無已的醬油,淚水隨之而來,翻過欄柵的喜悅隨這一倒也給倒干了。我把娘的責(zé)備加上自己的怒氣一下子轉(zhuǎn)嫁給欄柵。

  我會上山下地了,會飛快地跑,一米多高能一跳而下,睡夢中有了飛翔的奇境。一天幾個伙伴在村弄中追逐,沒想到我能一躍跳過欄柵,小伙伴驚呆了,等他們翻過時,我把他們甩在遠(yuǎn)遠(yuǎn)的身后,太高興了,原來自己真的能飛。這一躍,我成了伙伴的心中的英雄,叫我教,叫我示范,有的大人也讓我跳給他們看,一來二去,我成了伙伴的頭。我摸著欄柵,覺得它太可愛了,我的榮耀全憑著它而造就。可是有一天就這塑造“英雄”的欄柵讓我栽倒,一下子英名掃地。那天傍晚,馬鈴薯剛從鍋里撈上來,弟弟妹妹一下子圍上,我上前挑走最大的兩粒,裝進(jìn)口袋就往家門口飛跑,妹妹邊哭邊追,說最大一粒是她的,我想一躍跳過欄柵,而后隔著欄柵慢慢咀嚼,讓她干瞪眼,氣死她??删驮谔S時,我怕口袋里的馬鈴薯丟出來,一只手去捂口袋,結(jié)果腳被欄柵兜了一把,撲倒到地上,那顆只在松動的門牙碰丟了,流出滿口的血。我破口大罵欄柵,罵建欄柵的人。從此后伙伴們見到我時,不再稱我為英雄,而唱起了“嘴齒沒門,舔人肛門。”我無法忍受,臭話毒話一氣氣地出口。大人聽了有的訓(xùn)教,有的指責(zé)。我才不管,你們設(shè)下欄柵,讓我丟了牙,口無遮攔了,罵上幾句多么自然。欄柵!欄柵!總有一天我要拆了它,劈了它,燒了它。然而欄柵依然架著,只有秋收后四野空空才拆除,一開春又架起。幾度拆架、拆架,我也和大人們一樣,抬起腳能一步跨過欄柵。

  腿腳一長,欄柵見低,村子也見小。幾個伙伴總覺得村外的世界一定精彩,一些出門回村人的衣裳、香煙、打火機(jī)、還有許多趣聞,太吸引人了。我們常聚在村水尾一排風(fēng)水林中議著出走離村的事。有的說站在高山上看村子時,這片風(fēng)水林就像欄柵,橫在村子的出口處,把我們給攔住,砍了它才能走遠(yuǎn)。有的說就順?biāo)桑∫欢芰鞯胶苓h(yuǎn)的地方。飛過風(fēng)水林走出村,又成夜里常有的夢。有一次我偷偷和“打銅補(bǔ)鼎”師傅談好,不讀書跟隨他去走“世界”。當(dāng)學(xué)徒不用工錢,只要給吃給住。師傅說:我們都住破廟祠堂,吃的是粗糧菜粥,怕鬼怕苦就不能去。我說只要能看到火車和城市就不怕。我便回家收拾衣服。娘發(fā)現(xiàn)了,問:“你用什么辦法記住牙杯、鎖、鍋從哪家收來送還哪家嗎?看你就下了三十個笱,一個夏季下來只剩下十來個,一半都送給土地公,這記性能行嗎?再說外村的狗長得都比你還高,你不怕嗎?”說著幾件破衣服被娘奪過。我們只好又常常聚在風(fēng)水林里說著出村的夢話。老祖宗種下的風(fēng)水林,真是一道無可跨躍的大欄柵。

  終于有一天我跨越了,父親為我挑著一口小木箱,幾本破書從風(fēng)水林穿過了,走到他鄉(xiāng),走到他城。村外確實(shí)處處是風(fēng)景,我先是帶回一些游戲與伙伴們同享,后來也和出門人一樣帶回些見聞,當(dāng)然我的見聞多是校園里的東西,村里人不太喜歡聽,可寫寫家書、春聯(lián)等村里人倒喜歡找來,他們都夸我是村里新的秀才。

  走出村里的最大一道欄柵風(fēng)水林后,我一直生活在村外,每每回家,總喜歡走遍村中的所有欄柵,可是如今回去,村弄中再也找不到欄柵了。因?yàn)榇謇锴菪笊俚每蓱z。只有風(fēng)水林依舊在,但也稀疏得很,說是村沒錢,砍伐變錢去。曾經(jīng)的伙伴有時聚在一起,不像當(dāng)年口無遮攔,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常是冷漠相處。大概平時他們爭吵地界山權(quán),為小利設(shè)陷阱讓伙伴或族親去踩。一著著,一坎坎,就成了一道道的欄柵,攔住了心頭的話。我有些傷感,村弄的欄柵拆除了,可心頭的欄柵則筑起。這道欄柵將和鄉(xiāng)音一樣結(jié)實(shí)有力,我又幾時能跨越。

  2009、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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