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賣菜

賣菜

羅拉克，彎著腰皺著眉，推一輛手推車，用不同的聲調喊；賣菜了，香菜、黃瓜、茄子、辣椒......

他推的是兩個車轅子的手推車。這樣的手推車在幾年前人們都見過，是上山拉拌子的手推車，這樣的手推車應景很少了，因為再沒有人上山拉拌子，手推車早已淘汰了。他還推著它，手推車的架子是用樺木做的，樺木結實，雖然有裂紋，但車轅子被手攥得溜光，圓圓的透出光澤，這光是烏黑色的已經看不出是什么木頭，只有在車尾才能看見，因為這木頭的紋很細。他走街竄巷喊著；賣菜拉！茄子、辣椒、黃瓜、香菜......

他身材不瘦不矮，但顯得不健康的瘦削的臉，眼睛里充滿了血絲，有時買菜的人來到他車前，他一不聲不響地給稱菜，收完錢裝進口袋里走了，他的菜是從外地販運菜人手里收來的，每次他等別人討價還價完，挑好的拿走 之后，他才去拿，交完錢，也不說話推著車就走，他叫喊的聲調中所表現的感情和音揚頓挫的調子，有時令人感到可憐，有時像唱歌一樣，這種聲調是很少的。他每天早早就走街竄巷的喊，每天晚上很完才回到他住的那動幢房子，他從口袋里拿出那個從垃圾堆揀來的“茅臺酒”瓶子裝的散白酒，自斟自飲，有時黃瓜拌鹽，這黃瓜是賣不出去的，有時是醬蘸香菜，小蔥喝酒，他喝得很舒服，喝高興時，哼一段優美的小曲兒。

羅拉克所在的單位破產了，他沒了收入，但他又不想去干點什么，只是在家 里等待著，他想這也許是一場夢，單位的經濟會好起來的，每天都去單位轉一圈。這個單位徹底完了，每月的生活補助也沒了，他妻子看他沒了收入，也就同他沒完沒了的吵架，這架越吵越激烈，最后妻子提出離婚。他不想同她離婚，因為他想這個家，這樣他也有點希望，他每次喝完酒都要唱一段歌，他喜歡唱歌，也愿意聽歌兒，可惜他沒有這個能力蹬上舞臺，也沒有蹬上舞臺的權利，就連生活的權利也失去了。他下決心離婚就離婚，他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喝醉后他在自己屋里大聲唱歌，站在街上大罵一通，罵誰呢？別人也聽不清，他也不知道反正他是罵了，時間長了也沒人理他。只是這兒沒有賣菜的時，才有人找他，買他的菜還可以讓他便宜點，便宜之后，還要挑挑揀揀，說他的菜太貴，有時還要他稱高點，稱低了，這些人就罵他吝嗇鬼，見錢眼開，缺八輩德了，下輩子也要斷子絕孫，他不喝酒時聽了笑了笑；斷子絕孫就斷唄，有子孫又有什么用，還操心。喝兩盅酒他不這樣說了，誰說我斷子絕孫了，我兒孫滿堂！

他有個女兒，女兒17歲了，他見過女兒，女兒還叫他爸爸，他笑了，笑得很開心，他不想與他們爭辯。有時也不干不凈地罵幾句，買菜的人不敢惹他，也不敢多說一句話。他的菜蔫巴爛了，還說他的菜比市場的便宜兩毛錢。他笑呵呵地點著頭，左手大拇指在嘴唇上抿點吐沫，數著一毛兩毛五毛一塊錢的票子，這些票子抽抽巴巴，折得沒有角，有的扯成兩半，他又把這錢沾好，捋齊，然后把這些錢擺在桌子上，拿一塊木板壓上面。擺上花生米，干魚喝著酒，小口抿著，捏起一?；ㄉ?，拋進嘴里嚼著，嚼得很香似乎在嚼大魚大肉那么香。他抿一口酒，看看酒瓶子，然后又倒了一杯，喝一口，唱一段歌兒；“妹妹你大膽往前走，哥哥在后邊......”唱完歌喝完酒，他躺在那張骯臟的床上睡著了。早晨他早早起來去車站接菜，接菜的人很多，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同批發菜的商人討價還價，他在一邊看著等著，別人一筐筐的抬，扛的扛都走了，他這時上前去，扛幾筐菜，放在他的腿車上，推走了。他吃完早飯就推上菜，走街串巷的喊著；賣菜啦！新鮮菜嘍！

他突然看見他妻子和女兒，他想喊她們，但他沒有喊，他淚喪地推著車向前走去，他想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妻子同他離婚時說；不是你爸爸我才不嫁給你呢！他回敬她；早知道你嫁給我爸爸多好。妻子把女兒帶走了，他也沒去掙抱要，因為他那時什么也不想，就想喝酒唱歌，唯一的是那個“茅臺酒”瓶子最好，那是最大的樂趣兒。

身后有人喊他，他不相信誰會在這大街上喊他，是不是聽錯了，他這個賣菜的人，誰還不知道他，水喊他就是買菜，樓上的女人喊他；稱二斤黃瓜，一把香菜，送上樓！他稱好了爬上三樓，四樓，五樓，六樓敲開門，女人不讓他進門，在門口付給他錢，不過這錢多幾毛，也許是“小費”，他接過錢忙跑下樓，他怕菜丟了。他推車向前走，男的女的老太太中年婦女，讓他把菜送到門口，送到屋里，他城完，顛顛地跑來跑去的給人家送菜，送到門口買主挑肥揀瘦的看好半天，說這菜不新鮮，不夠稱，他說夠稱或者說今早剛批發來的，新鮮著呢，買主把錢扔給他，不用找零頭了，門已經關上了，有的給的多，有的給的不夠，他又敲門討要。人家從門逢扔給他一毛兩毛的毛票，他揀起來，吹吹上面的塵土，捋好，揣兜里。他把一毛兩毛和一塊兩塊的錢分開，抽抽巴巴的票子單擱著，好的新放進里面的兜里，往外找零錢時，他就把這些抽抽巴巴的找出去，遇到老太太還要說上幾句；好的破的都是錢，你有多少給我。老太太不吱聲了， 遇到中年婦女就會撇嘴，瞪他幾眼，想得美，做夢娶媳婦。喊他的叫他爸，他回頭一看是女兒向他跑來，他站住了，女兒站在他面前，他心頭一熱，不知是為什么心里酸酸的，她那柔弱的小身體走在飄落這枯葉的街上時，顯得異常的單薄。

爸爸，我來看您。

走近他時，她禮貌地向他打招呼，還笑了一下，笑得很苦澀。

他心里一酸急忙迎上去，他多么希望能夠像她小時那樣，把她抱起來，摟在懷里或者至少像外國人那樣在她那嫩臉上親一下。他只能站在那兒氣色不好，臉有點發黃，神情也現出憂郁。

小芳，你怎么啦？

女兒沒吱聲，低著頭，手擺弄著衣角。

喂！女兒考學，你該出點血了！

他聽見一個尖利的女人聲音，這是她的聲音，他瞅她一眼，沒有理她。

小芳，考的什么學校？他似乎有點高興了，兩只手在衣服上搓著。

小芳抬起頭來，眼睛含著眼淚；工業大學。

好好，他笑了，好像春寒猶自料峭，花草猶自冬眠，一株柳樹枝上的一條條細枝，忽然晃了一下綠色。

好，爸爸有錢，給。他從兜里掏出一個存款折，拽過女兒的手；給，他真想抱過女兒，親親她的臉蛋，他拉過女兒細嫩柔軟的手；爸爸高興??！

他妻子從女兒手里一把從女兒手中搶過存款折翻開看看；才二萬五千塊錢，真是的。她塞給女兒手里，拉著女兒就走。女兒淚漣漣地望著他；爸爸，你真好，我謝謝您了，好爸爸。

他笑了，他擦著淚眼，推起賣菜的小車喊一聲；賣菜嘍，茄子，辣椒，黃瓜，芹菜嘍！他推到落前，一位女士喊他，讓他把菜送上樓去，他好像沒聽見似的，推著菜車向前走，還在喊著，那位女士沖他吐了幾口吐沫，在他身后惡毒地叫罵著，但他已聽不見了，因為他用他全身精力把車推上坡，一面高聲地叫喊著；賣菜啦！茄子，辣椒，——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