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小雪這些日子總想家,每當她在街上聽見薩克斯獨奏曲《回家》時,她心酸,眼圈里含滿了淚。
那年小雪18歲,她初中畢業,考高中只是3 分之差沒上去。她父母讓她再補習一年,她搖搖頭說:“沒勁兒。”父母也沒有強迫她,只是說:“女大不由父母了。”
她父母都是鐵路工人,文化不也高,按老百姓的話說是:“大老粗。” 父親是養路工,整天同枕木,鋼軌道釘打交道,母親是給乘務員做飯的廚師,她去過母親那里,只見母親在面案上揉面團,這使她想起讀高爾基《童年》里那些面包坊工人,母親穿著白上衣,白圍裙,頭上戴著白帽子,她見母親那樣子就想笑,她又笑不出來,因為母親揉的是白面饅頭,烙的餅好吃。
畢業在家閑著,她每天早早起來給父親做飯,母親早就上班了,家里只有她和父親吃飯,父親那張粗糙的臉和一雙大手引人注目外,其它沒有比別的男人特殊,父親長得很普通,說話也是粗粗拉拉的。他很少說話,就是母親沒給他做好飯,他也不吱聲,他先看一會電視,上班到點了,他從碗架里端出剩飯菜,吃一口,匆匆忙忙走了。母親也不吱聲,做好飯母親裝好飯盒給他送去。父親似乎沒有同母親吵過架,父親開的工資全交給母親,母親給父親幾十塊零花錢,剩下的都由母親管了,父親抽煙喝酒母親都給買好了。
小雪記憶中母親是非常敬重父親的,父母親說話的聲音也很溫和,有時母親說話聲音高,是因為父親不洗臉洗腳,衣服穿埋汰不脫下來時,母親就會說:“你埋汰死了,快洗腳,脫下衣服!”父親就像小孩子似的乖乖去做了。據說父母是在下鄉時搞的對象,太多的她也不知道,這還是她聽爺爺奶奶說的。
小雪覺得在家呆下去沒意思,她要出去,到外面闖闖,她把這個事兒說出來時,母親看了父親一眼,父親也看看母親,然后就低下頭吃飯,母親說:“小雪你還小,到外面去不易呀,你是個女孩。”
父親還是吃飯,他沒有說同意,還是不同意。她聽見母親責怪父親不管她。
只聽父親說:“孩子大了,愿咋辦就咋辦,我咋管,我也沒啥能耐。”
母親又說:“你就是沒能耐,你也得說她兩句,在家呆一陣子再說呀。”
母親又說:“你給她找點活兒干。”
父親說:“我沒那個能耐啊!”
母親生氣了,大聲地說:“你就會說這句話,女兒的事是咱倆的,咱都得負責。”
父親沒有聲音了,小雪心里為父親感到難過,父親確實沒能耐,單位分房子沒他的,單位的好事沒他的,似乎父親只會打洋鎬,別的什么事兒也找不到她,至今住的房子還是母親單位分的,爺爺說;小雪你爸是個老實人。
奶奶說;小雪你爸爸窩囊廢!他工作沒我,現在還在鄉下順壟溝揀豆包吃呢。
父親老實的出名,在工區里也從不多言多語,他就知道干活,每天上班早,他掃院子,掃地燒水,沒人干的活兒是他的,每年都能評上段里的勞模,有一次評上分局勞模,電視臺采訪他時,他啥也說不出來。把個女記者急得一身汗,最后說;就是那么干的,沒啥好說的。
母親說:“那真行,就會那一句話,行啊。”
父親笑了笑說:“不行咋的,咱干的是活,掙的是錢,我可不會干別的。”
小雪走那天看見父親眼圈紅了,眼晴里含滿了淚花。母親雙眼哭得紅腫,她還是走了。她去的是父親的叔伯姐姐家,是她的叔伯姑姑,姑父是某市的稅務局局長。來信說;能給她安排個活兒干。母親的意思最好安排在稅務局,為這事兒母親把山里的鹿茸,猴頭,蘑菇都買好了,讓她帶上,給姑姑家,父親說:“別想的那么高了,干點輕閑活就行了。”
母親說:“就你事兒多,”她瞪了父親一眼,又轉過臉看電視了。
母親說:“小雪好好干,女孩子千萬自尊,自愛,自重……”
小雪聽了心里好笑,母親把她們單位領導的這幾句話記得這么牢,隔三差五的就說一遍,似乎這幾句話是她的座右銘。小雪笑了:“媽,您放心吧,我會管好自己的。”
“媽這就放心了,”她見母親眼圈又紅了。她也低下頭,她懂得,父母親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只有她這么個寶貝女兒,女兒是媽的心頭肉,她要走,母親是不同意,盡管父親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這些日子,父親似乎老了許多臉上的皺紋也多了幾道,沒有往日那種笑容。她知道父親心里也難受,聽奶奶說;父親與母親結婚四年后才有她,生她那天,父親在產房外邊整整坐了一天一夜,當婦產科大夫告訴他生個女孩時,父親樂得合不攏嘴,說:“我有女兒了!”在伺候母親月子時很精心,煮雞蛋,熬小米粥,還從市場買回一只白條雞。父親還總抱她,說她長得比他好看,像她媽媽。
小雪出生那天正趕上大興安嶺下一場雪。
父親順口說:“叫小雪吧。”于是她就有了小雪的名字。
小雪換了三次火車,又坐了十分鐘公共汽車才找到姑姑家,她爬上四樓敲開門時,門開個小縫,露出一個女孩的臉,問她找誰?她拿出姑姑寫的信,遞給她,女孩這才給她打開防盜門。她進了屋,換上拖鞋在方廳里放下大包小裹。
女孩上下打量她說:“你叫小雪吧。”
她說:“是。”
“聽爸媽說你們那里雪大,山高,冬天常凍死人吧?”
小雪笑了笑:“雪是大,山也高,但是冬天沒凍死人。”
女孩笑了:“快屋里坐,我叫佳佳,比你小。”于是女孩向她問了山里的樹,
山里的雪,然后又讓她去衛生間洗澡,又給她父母打了電話。
小雪看著姑姑家住的樓房,她覺得太漂亮了,比她家鄉同學家住的樓房寬敞明亮,客廳是一圈沙發,彩電,冰箱,還有三個臥室,一個方廳,方廳有一張橢圓型的桌子,擺著高背椅,每間屋都有裝飾的很有特色,就像電視里演的電視劇里的干部家庭住房一樣。
小雪和佳佳住了兩天,第三天晚上姑父姑姑才同她談了工作的事兒。姑父個兒高戴一副近視眼鏡,說話文質彬彬,聽母親說他們都是大學生。姑姑比姑父胖,團臉,也戴一副近視鏡。她說話聲音也很溫和,姑姑先問了爺爺奶奶的身體情況,又問她父母和叔叔大伯的情況后才說:“小雪我和你姑父都是干部,在城里找事兒做也難。”她抬起頭看了小雪一眼,小雪低下頭,心里涼了半截。
姑父也點頭說:“現在找事兒難啊,城里人也多呀。”
姑姑接過話茬:“但是姑父和姑姑還要盡力幫你找,只是你文化太低了,初中
畢業,要是高中也好辦。”姑姑看了她一眼:“不管怎么說咱們是親屬,你先玩兩天,下周送你去郊區的一個稅務所去看看。”
小雪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她長長出口氣,然后抬起頭來說:“謝謝姑姑姑父
費心了。”
姑父已經進他的書房看書去了。
姑姑說:“謝啥,到那上班要好好干工作,要學習文化,不能說我們之間的親
屬關系。”姑姑又同她說了兩個多小時的話。小雪認真的聽,還不斷地點頭,有時也表表決心。
姑父姑姑打出租車送她到郊區的稅務所,又到宿舍給她找了住的地方,告訴她明天早晨上班去找所長報到,臨出門時姑姑還給她二百塊錢,讓她做伙食費,又囑咐她休息回家吃飯,有公共汽車,然后對小雪說:“你別出來送了,我們走后你再出門。”小雪看姑姑姑父關上車門走了。她從二樓窗戶玻璃前看見他們先后進了汽車,汽車開走了。
小雪是市場收稅員,臨時工。
所長是位中年婦女,對她很熱情,先向她介紹了所里的情況,又拿起電話找來倆位比她年齡大的女同志,并向她介紹:“這是郁小雪,這位是劉華同志,從今天開始你同劉華同志收稅。”
小雪伸出手說:“請您多多關照。”
小雪這一句話引起了所長和劉華的笑,所長忙說:“太客氣了,好好配合你劉姐工作。”小雪看了所長一眼,她似乎發現所長,雙眼里閃出一道光。她立刻想到姑姑的話,什么也別多說,好好干工作。
其實所長和他的同事早就知道小雪的來歷,他們不好捅破,因為小雪的姑姑交代過;對小雪要求要嚴,不要看我面子,該咋辦就咋半,這里的人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誰不知道,進這樣單位的人都是有頭有臉有頭腦的人,社會上流傳的順口流說:“工、檢、法、市政府、公務員、電視臺、稅務、工商銀行,干部子弟親屬站成排。”只要能進這些單位的人,那可不是一般人,不用問每個人都心里明白。小雪的到來,在所里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因為她的身份,這里的人都知道,是個臨時工,干好了用,干不好“炒魷魚”,要“炒”也得有充分的理由,不能糊炒面子亂炒油,小雪的姑父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姑姑是市委副書記,所長很尊敬她,劉華也很謙虛的同她說話。誰也沒想到小雪第一天同劉華去市場收稅就挨了一頓罵,小雪雙眼含著淚,沒敢還口,劉華似乎沒聽見,照樣干自己的活。
小雪心里明白了,她們都在看她的熱鬧,于是她說:“我是新來的,沒著裝,
但我有劉稅務領著,你就應該交稅。”
滿臉橫肉的攤主說:“劉稅務算個啥?我就是不交!”
劉華聽見了,她本想不搭理他,因為她知道這位是區長的小舅子,每次收稅他都交,但交的少,交的比別的攤位少,劉華也不說啥。掙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其他攤主也不知道他交多少,就在小雪來前四天,滿臉蹦肉的耍上了,交給她一塊錢,她傻眼了,她本想再讓他交幾塊錢,沒等她說話,滿臉橫肉的攤主說:“咋的?這還閑少?!我還不交呢!”說著從她手里搶過一塊錢,劉華本想同他急眼,但又一想算了,她忍了過去,往下收時都交了,他說的話很難聽。她回家偷偷哭了一場,又同銀行行長的丈夫發了頓牢騷,讓丈夫為她捶背,還告訴丈夫:“有機會同區長嘮嘮,他小舅子太牛X 了。”丈夫點頭哈腰地說:“你放心,我準把這事兒辦好。”
丈夫也不敢得罪她,她的父親是市里的銀行行長,她能當區上銀行行長多虧了岳父大人,他心里明白,現在沒才不怕,就怕沒人,有人才能發揮你的才能。他千方百計的哄好妻子,還說:“你放心,這事兒沒完。”
其實他也是哄哄她而已,啥沒完呀,區長這人還不了解,省里有人,誰敢得罪他呀,那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嗎?
劉華氣不打一處來,幾步到滿臉橫肉的攤主面前說:“交稅!不交拿他的東西!”
她對小雪說。
滿臉橫肉的說:“敢!拿了跟你們沒完!”
“拿!”劉華臉氣白了,她拿起四件衣服:“拿!瞅啥?!”她向小雪喊。
小雪也拿了四件衣服。
滿臉橫肉瞪大了眼珠子,半張著嘴,他沒想到這倆個女稅務官真急眼了,上前去搶,怕出別的事兒,不去搶眼看八件衣服沒了,他向旁邊的攤主說:“看一會兒,媽的小婊子!你看我咋收拾她們!”
其實他并沒收拾誰,到了市場門口他說了好多小話,又叫了幾聲劉姐,小妹。
劉華這才松口氣說:“王二!我這才看張區長的面子饒了你,交八塊錢的稅!”
劉華在稅票子上刷刷寫完票子,撕下來,給王二,王二從胸前包里拿出十塊錢:“給你!”然后從劉華和小雪手里搶過衣服,吹著口哨走了。
王二回到市場就像將軍一樣,吹著口哨在市場街上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有的攤主問他,他搖頭晃腦地說:“咱哥們怕誰!倆個小婊子能咋的我?呵呵。”
他走過之后人們都吐口吐沫:“呸!真他媽的能裝!就你那兩下子誰不知道,哈哈!”
小雪明白了,劉華是給她個難題,想難為她一次,她沒有硬頂,用了一點辦法,就把這事兒解脫了。小雪笑了,她這次勝利了,后面艱難的路還要靠她多點心眼兒。
她回到宿舍洗臉梳頭,吃完飯后,她向所長家走去,姑姑說;所長這人挺好處的,多去她家串串門,買點東西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多,只要給她點甜頭就行,因為這人愛小,加之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四五口人,她丈夫在區里當公務員,沒啥權,家里全靠她執掌著,因為她是省某領導夫人的同學。小雪對所里的六男四女的關系已經了解差不多了。她也知道這里的“人事關系復雜。”
當她爬上三樓,敲開劉所長家門時,開門的正式劉所長:“快進來,小雪。”
劉所長熱情地給她拿來拖鞋。
小雪把幾斤水果遞給劉所長:“沒啥買的,給老人買點水果。”
“這,小雪,來就來唄,拿這個干什啥?下次可別買了。上次買的還沒吃完,這孩子真是的。”劉所長嘴上說著,手里還接過去,已經進了儲藏室。她又拽小雪進了小客廳,這里是她倆個女兒的臥室,小雪立刻明白,客廳里準有人。她坐在折疊椅上,劉所長問她去姑姑家沒有?又問她姑姑姑父身體情況,又扯了家常嗑,又把小雪的姑姑姑父奉承一番。其實這些話小雪聽了多少次,耳朵快磨出糨子了。她還是忍著聽著笑著,點頭應付,又說劉所長忙和累。劉所長說:“小雪這幾天招考函授財務中專,名我給你報上了。”
小雪說:“謝謝劉姨,我要好好學習,爭取考上。”
“你這孩子,真實在,考啥?報名就算考上了,只要你念下來就行,”劉所長
拉著她的手,拍著她的肩膀笑著。
“謝謝劉姨,劉姨我是個閑人有啥話你盡管吱聲。”小雪也心里明白,劉所長
家的活兒她沒少干,拆被洗衣,做飯,買菜,她都干過。
小雪上了財務中專函授班,每天晚上和休大禮拜,她都上課,她沒忘記去姑姑家和劉所長家坐坐。她還向姑姑說了劉所長對她的照顧,姑姑告訴她,給家里寫封信郵點山區的土特產,給劉所長送去。
小雪點點頭。這陣子小雪的工資也長了,她除了每月生活費外,每月給家二百余元錢。她很想家,回家一次,看看父母親,每逢節假日時她都想父母親,但她回不去。姑姑說了要加把勁兒,劉所長說還要努力爭取轉制。小雪每日活兒很累,上班同劉姐去市場收稅,還要整理帳項,晚上還要聽課,回來做作業,雙休日,她也閑不住,姑姑家要去,劉所長家的活兒也要幫著干,她覺得活得太累了。累也得生存,生活大舞臺就這樣,每個人都在表演,表演的好壞,那就靠你的技巧了。
兩年后小雪財會中專文憑拿到手了。她這才長長出口氣,她本想輕松一下,但
是姑姑說:“還要努力。”
她終于說:“姑姑我想回趟家。”
姑姑想了好一會兒:“行,出來四年了,回去一趟吧,不能時間長,個把月吧。”
她要請假時,劉華休了產假。
劉所長說:“這不怪我不給你假,咱這兒人緊張,待劉華上班,你就可以走了。”
小雪想家,又走不了,她拎著雞蛋,童裝,還有補品去看劉華。
劉華看見小雪心里很高興,問長問短,最后說到小雪的家。小雪眼淚汪汪地說:“我要回家也得等你休完產假,”小雪低下頭。
“我就休一個月,你回來我再休,你也該回家看看了,”劉華心里也為小雪難過,女孩離家四年了,也該回家看看了。
小雪說:“謝謝劉姐了。”
劉華又給她講了收稅的方法,帳目管理,又問她:“王二還挑不挑皮了?”
小雪向她匯報工作似的匯報了一番。
小雪想家,她在市場收稅時聽見薩克斯管演奏的《回家》曲時,心里很難受,于是每晚薩克斯演奏《回家》曲,總在她耳邊響起。她還特意買回了磁帶聽這首曲兒,每次聽完她都淚流滿面,她想起父母親慈祥的面容,想起春天達紫香花盛開,想起秋天里豐收的野果,杜柿、紅豆、稠李子,還有胖乎乎的蘑菇。春天的鳥語花香,夏季的收獲喜人。
當她乘上火車時,她多么想讓火車展翅飛翔,飛向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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