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民族音樂的堂哥曾經拿著一臺錄音機纏著我父親唱山歌。父親唱了,錄了兩盤,拿到貴陽就被朋友們搶走了。堂哥說,如果父親有機會讀書,弄不好就是一位出色的歌唱家。父親不僅歌唱得好,而且很聰明,二十三歲,就活學活用地當起了一棟吊腳樓的師傅。說起來,父親這一輩子都因為苦。苦得讓倔強的他,在十三歲的時候,就脫光衣服撐起了犁柱子。
爺爺去逝的時候,父親才八歲,四年之后,新中國成立,當村外響起放鞭炮慶祝的聲音時,十二歲的父親還抱著兩個妹妹往地窖里鉆。新中國解放后,搞集體大生產,生產隊嫌父親年紀小,只算他半勞力。父親一共七兄妹,一個姐,二個哥,下面還有二個妹妹,一個弟弟。大姑和大伯早就結婚了,都有自己的家庭子女,二伯腿受了傷,是殘疾人。一家的生活靠奶奶一個人在生產隊掙工分,是無法維持的。無計可施的父親天天去纏生產隊隊長,無論如何也要給他算全勞力。
隊長被纏得不耐煩了,說:你這么丁點大,算你半勞力已經不錯了,如果算全勞力大家會有意見的,像你這么大的人,生產隊不是一個兩個。
父親說:我雖然年紀小,但我和其他人不同,我一樣做活路,不比大人差。
為了爭得一個勞力的工分,他不依不饒,生產隊長顯得無可奈何,便下狠話,指著一塊差不多一畝寬的干田說:你說你能干活,好,明天你把那塊田給犁了,我不僅算你全勞力,還要算你雙勞力。這話明顯是讓一個孩子知難而退,但誰知道卻讓父親喜出望外。
父親說:你說的是真?
隊長說:我一個大人,難道會騙你一個小孩子。但是,不能找人幫忙。
父親說:好。轉身就走了。
第二天,下著大雨,父親牽著耕牛,開始耕田。因為他年紀太小,又因為生活不好,發(fā)育滯后,根本拉不動牛。父親戴著斗笠,披著蓑衣,拿了一根鞭子,和耕牛在田里使勁。因為斗笠和蓑衣太礙事,索性解了下來。不一會兒,衣服全都濕透了,沾著泥水的衣服束縛了他的活動。倔強的父親,居然脫得一絲不掛,在大雨中大聲叫喝著耕牛。這一幕,在我十幾歲的時候,還常常聽左鄰右舍提起。父親當真把那塊田給耕了出來,生產隊長沒辦法,答應算他全勞力。可父親不干,說你說了的,是雙勞力。天天和生產隊長據理力爭。讓整個生產隊全都知道,最后大家都開口說話,真給了這個十三歲大的孩子,算了雙勞力。
隨著弟妹的長大,家里的房子小了。在我們苗疆一帶,以前住的都是木房子。那時候,木料并不缺乏,但想請木匠師傅,卻很貴。父親沒錢請,便決定自己動手。他弄了套工具,花了兩年時間,自己上山伐木。苗疆的木匠師傅是不輕意指點人的,很愛惜自己的本事,一般人不輕易傳授。父親沒人指點,便整天對吊腳樓研究來,研究去。據說,他浪費了一百多根大柱子才把整個樓架給做出來了。當村里人幫著把樓架立起來的時候,鄰近的幾個木匠師傅都嘆服了,并不是因為手驗高明,而是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嫩娃子,居然立起了房子。
在苗疆,很多木匠師傅,想立房子,要過三十歲不可。三十而立嘛。
立起樓架之后,父親自己開始裝修。憑他一個人起早貪黑,用了差不多三年時間,才基本算修完。這座看起來簡樸的房子,四壁漏風,但過了半個世紀依然在靜靜地站立著,后來又修了新的樓房,但父親舍不得拆。父親曾經對我說:他要讓這房子自然而然地爛掉,就算不住了也不拆它。它的特殊意義,也許只有父親一個人能懂。
父親的山歌,曾迷過我們村里很多的大姑娘和小媳婦。但父親結婚卻很晚,快四十歲。并不是因為沒有人愿意嫁給父親,而是父親堅決不娶。他說:非得讓我的弟弟妹妹都成家了不可。在漫長的歲月中,父親不僅承擔了很多農活,還負責生產隊的水碾,碾一挑谷子,幾分錢收入,就這樣賺著給妹妹置嫁妝。他經常一個人,大概為了排解年輕的苦悶與歲月的無聊,在守夜水的時候,便唱歌,對著星星和螢火,對著露珠和蟈蟈。唱得十里八鄉(xiāng)聞名,大概月亮都為此而迷醉,我們長大后,那些已經當了奶奶的長輩都還常常提起。
這樣堅持了二十多年。一直到我的兩個小姑姑都出嫁,一直到我幺叔娶媳婦的第三年,父親才結婚。我幺叔比父親小差不多十歲,他的二女兒,卻比我姐姐還大兩歲。
而今,父親年近古稀,脾氣還是那樣倔。身體不是很好了,但依然耕田種地。今年,他養(yǎng)了近十年的馬兒被偷走了,我和姐商量,他辛苦了大半輩子,四十五歲才生的我,現在都大學畢業(yè)三年了,姐姐的孩子都讀三年級了,他這一輩子太不容易。讓他不要耕田了,我們負責請人耕。父親卻死活不干,他說,下雨了,大家都在耕田,在家里心慌。沒辦法,又給他買了匹馬。他喜歡馬,他說,馬吃得比牛少,還可以拉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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