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親的最后的羊肉湯
這件事在我心中記得那么牢,因為在我的記憶中,似乎父親永遠在工作….。
記得1966年的初春,那年我16歲。父親從北京出差回來,第二天是星期天,父親說:“兒子,去買二斤羊肉,我們做涮羊肉吃!”我過去只喝過羊肉湯,從來不知道“涮羊肉”是什么味兒,于是興沖沖地從父親手里接過六元錢,我知道父親口袋里從來是不裝錢的,他也沒有錢,這次大概是出差剩余的。
出了家門,在大院門口的一棵大樹上,有個農民用殺豬用的鐵鉤吊著幾片血淋淋的羊肉,于是我買了一條腿,提了回家。從來不動手燒飯的父親親自教我用刀將通紅的羊肉片的薄薄的,又摘了兩顆大蔥和一把芫荽,剝了幾頭蒜,切了些姜絲,我始終搞不清從來不上廚房的父親為何突然對“涮羊肉”那么感興趣,要親自抄刀?,F在想想,大概是到北京出差,吃了次北京人做得“涮羊肉”,因而學了點功夫回來解饞的。
等一切準備好,父親就把小桌子搬出來,旁邊放著一個燒得通紅的小火爐子,父親叫我把小鐵鍋坐上,放些開水進去,又親自拌料,把自家做得山東人特有的醬豆舀了一碗出來。等水開了,父親用筷子將羊肉夾起,放到滾開的水里,用筷子攪動,原來紅色的羊肉登時變成了咖啡色,屋里彌漫著一股羊肉的香氣。父親用漏勺將羊肉撈起,放到一個小碗里,倒了些醬豆在上面,示意我嘗嘗,我嘗了一口,果然味道美極了!那時經過三年災荒,人的生活都是不易,我們家有時去買了肉骨頭回來,等燉完了湯,還舍不得把骨頭扔掉,要用鐵錘砸碎了,和面裹在一起,蒸了吃。
父親又從碗櫥里拿出一瓶葡萄酒來,我從小長到大,還從來沒有沾過酒。父親倒了一杯,讓我嘗嘗,我伸出舌頭舔了舔,不會喝酒的人最初感到酒是苦苦的,我也是一樣,今天甜甜的葡萄酒那時卻苦的可以,但是為了表示我是男子漢,于是一仰頭喝下。父親非常高興,又給我到了一杯,我一口又“燜”了下去,只覺得頭有些昏昏的,精神卻是特別好,于是不要父親倒,我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灌了下去,只覺得喉嚨癢癢的,嘴里甜甜的,好味道!
在這頓羊肉湯吃過不久,文革就開始了,我經常到父親的單位去看大字報。一會兒父親被宣布為“假左派,真右派”,一會兒又成了青紅幫頭子,過了些年,又成了“516分子”。直到一個下雪天,在造反派的批斗聲中,父親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下室里。這就是那個時代,永遠不停地,一場場源源不斷的斗爭讓人看不到哪天能見天日。
就這樣,一直過了十年,四人幫粉碎,父親再也沒有提到喝羊肉湯的事。而一過十年留下的是父親雪樣的白發,我唯一還能記得的是那碗羊肉湯的清香和甜甜的,如琥珀色的葡萄酒。
如今父親已經去世多年,我能那么清楚回憶的竟是一件似乎最不值得回憶的事,這讓我有時感到惶惑不安,愿父親在天之靈安息。有一天,等我也去見了上帝,讓我們爺倆在地下再來一碗羊肉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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