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的記憶總是在昏黃色的童年里,那些八九歲的孩子身上,他總是看到兄長給過他的無比的關懷與照顧。這種歉疚在他看到兄長變得頹廢的時候更是像長著鐵嘴的甲蟲咬著他的心,他不止一次地假設,然后就不止一次地自責。如果當初不是他要結婚,哥就會和別的女人結婚,他應該是個當爹的人了,可能有很多孩子呢。他甚至看著哥肩上扛著一個小孩子在搭馬馬,左手抱一個,右手抱一個,前面有兩個小孩子在跑,他們朝著哥喊:“爹,爹,來呀。”遠處,那是他的嫂子,哥哥的妻子,一個美麗的女人,在陽光里笑,她腆著大肚子,她又懷孕了。他看見雞飛在瓜棚上,牛吃草在田園里,還有一片的稻花飄揚,瓜果飄香。哥,你真幸福。他在夢里說。一個從樹上落下來的松球打在他頭上,他才感覺那是自己的想象。
他搖搖頭,揮著柴刀砍著松樹,他感到自己怎么好像病了或是沒有吃飯一樣乏力。
夜晚的時候,他和我媽親熱。原來是生機勃勃的很來勁,可剛要進入狀態的時候,他卻啞火了。我媽問他怎么了。小老頭子那時心里有一種發虛的感覺,他感到四周好像都結了冰一樣,他感到自己在冰窖里,全身都冒著虛汗。他感到很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想到了哥的痛苦,哥的無助,哥的失望,哥的無奈,哥的可憐。他摸了摸自己的女人的臉,他感覺到她不是自己的妻子,是的,這是哥哥的妻子,是自己占有了嫂子。然后一種亂倫的罪惡感囚住了他的欲望,他感到全身都冷了,冷得像是在地獄里。他拉著被子把自己包住。
他感到冷,一直冷到心窩窩里去。
他看到哥從遠處有著一絲光亮的地方走來,哥哥硬朗的身體挺拔像是一棵樹,越走越近,他看到哥哥的身體矮下去,背駝了,漸漸看清的臉像風吹的土墻,絲絲剝落。哥哥老了,他看到哥哥的臉上長滿了茅草,然后幾只鳥從他的頭上飛過去,拉下的一堆屎糞從他的面部滑下,拖泥帶水地滴落著。哥哥像一匹年邁,或者受傷的老馬,力不從心地踉蹌幾下就倒了下來,在地上成了一堆的泥,一顆種子在哥哥倒下的地方快速地發芽,并且以一種掩耳不及迅雷之勢瘋長著,盤根錯節地把根扎向大地,盤向巖石,開枝散葉的藤蔓纏繞著四周肆虐地生長。烏鴉飛來了,在上面搭了一個窩,并且生了一窩的小鳥。然后茂盛的樹冠成了一張蒼老的臉,他想開口說著什么,一陣大風來了,傾盆大雨,枝斷葉殘,巢覆子死。一片黃沙漫漫,哥哥不在了,無邊無界的大漠里再也找不到一點痕跡,哥哥灰飛煙滅了。
“哥,哥——”
他醒了,醒來是一頭的冷汗。
人就是這么的容易就去了,就這樣荒煙蔓草,就這樣灰飛煙滅。小老頭子意識到了人生的短促與不易,來來去去一場空。他感到了人生的悲哀,就像一只烏鴉吃下一塊肉,然后拉下一堆糞便一樣,如果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沒有做過一點值得驕傲的事情,那真的像是一堆糞便一樣的荒涼和可笑,出生就已經死亡。
8
我媽一直安安穩穩地睡著,他就這樣思緒復雜地看著黑漆漆的屋頂到天亮。
他一直感到心神不寧,他感到哥哥應該結婚,并且生兒育女。他已經生第六個孩子了,但卻都是女孩,如果這樣下去,他感到老秦家在麻雀村的一脈就這樣斷了。如果哥哥也結了婚,并且有了后代,他的壓力也許就不會有那么大。不管是出于對秦家的后代考慮,還是出于對于哥哥的恩情的報答,他想方設法也是應該讓哥哥結婚有女人的,而要做到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錢。他一下子就拿出了家里所有的錢買了五頭小黑豬,并把生下的一條小黃牛也喂養著,這些家畜如果都喂養大的話,就足夠給哥哥娶嫂子用了。
他把他的想法對我媽說,我媽是一個很勢利的女人,她感覺他這樣做純粹是瞎花錢。首先一大家的孩子要吃飯要穿衣服,一個個吃不飽穿不暖照顧都照顧不過來,自己的稀飯都吹不冷還去給別人吹湯圓;其次那時的大老頭子已經四十她幾,正向五十快馬加鞭的人了,還有哪個姑娘愿意嫁給他?當然不一定得娶姑娘,可是娶一個改嫁的半老徐娘你就保證她能給大老頭子生兒育女,再說了,那也是要碰運氣又不是隨便你說找就可以找一個的。最后算給我媽說中了,他說要給大老頭子說媳婦的時候,大老頭子只當是笑話嘿嘿一笑,不置可否,不抱希望,也不拒絕希望。小老頭子對待這件事是相當的認真的,可以說是盡心盡力的,可是他托了很多媒,談了很多人家,那些姑娘們都笑他:“都可以當我爹的人了,你還說?”
“我哥可是還沒結過婚,沒結過婚的人都算是年輕人,當然可以和年輕姑娘談婚論嫁。”
“那沒結過婚的老和尚也算是年輕人,你愿意把自己女兒嫁給他嗎?”
“和尚是和尚,我哥可不是和尚,只是沒來得及娶。”
不管怎么說,那五頭小黑豬已經到一定程度不會再長了,那頭小黃牛都已經長大成大黃牛,要再生小黃牛了,小老頭子依然沒能找到一個適合的女人嫁給他的哥哥。我媽每去喂豬一次就罵小老頭子一次,這豬這樣白喂下去冤枉讓她勞碌,她說就算是把這些豬賣了再買來喂再喂大也不見得就能給大老頭子說成親事。當然這一次又不幸被我媽言中。在這期間倒是有一個女人愿意和大老頭子過,可是那人是個不能生育被休的,又沒有感情基礎,這娶和沒娶沒有什么兩樣。他的鍥而不舍還是讓作哥哥的大老頭子感動,那天他說:“兄弟啊,你就別忙了,我都這年紀了也就算了,你的意思哥明白了,你算是仁至意盡了,你的好,你的心意,哥都記在心里了,把豬和牛賣了吧,孩子們可都是需要錢花的。”
“哥,我就不信不能給你找到一門親事,我是不能輕意就放棄的。”
大老頭子笑笑,有的事情光靠努力是不行的:“那你就再試試吧,要是再不行你就不要再折騰了,都一大把年紀的人了,你哥我可是半只腳沾到棺材板的人了,不比年輕人。”
“哥,你瞎說什么,我們媽都還在呢?”
我奶奶知道大老頭子苦啊,也是能干人一個,就是因為家庭苦,命不好,最后連個媳婦都沒談上,她知道她對不起孩子,七十幾歲的人了,她說:“四啊,是娘沒對得起你們,讓你們兄弟命苦。”
“媽,這不怪你,你老也不容易。”
“你們兄弟可都要好好的就好。”
“媽,我一定會給哥找到媳婦的。”
“要找不著也不要勉強,順其自然吧,該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人就是這樣,命就是這樣。”老太太說著起身往外面走去了。
“媽,我會給哥找到媳婦的,哥,我會給你講成親事的。”小老頭子那時才三十幾,頭腦里充滿著理想主義色彩,估計這也是因為我們老秦家血統的緣固。但大老頭子的這種浪漫色彩早已被生活的無奈耗得一干二凈了,他感到小老頭子在想著一件不著邊際的事情,在做著一件并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他也懶得真去說服他不要做,由他吧,多幾次不成他就死心了。憑心而論,大老頭子也是希望有個女人的,先不說后代了,就是老了有個人做伴也是好的啊。不然老無所依的日子想著就讓人覺得灰心難過。
9
小老頭子終于給哥哥說成婚事了。
他托的媒人從田坎上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一邊拿著手上的帕子一邊抹著額頭上的汗說,成了,同意了,那可是個好姑娘啊。哥哥的婚事那是早一天好一天。得趕快,馬上叫媒人回去回話,說好日子,五頭大肥豬,姑娘家那邊兩頭,這邊三天,牛賣了作禮金,可是體面風光得很,麻雀村從來沒有一家人家這么大方,這么風光地辦喜事過。
成親那天陽光好,風輕。麻雀村的片片樹葉都在笑,棵棵小草都在歌,就連河里的魚也都因為好日子而在水面上跳得一次又一次。他看見了,家里親朋好友都來了,寨子上的也都來幫忙了。哥哥穿的一身紅,嫂子也穿的一身紅,嫂嫂年輕漂亮,笑著給大家敬酒。哥哥也年輕了,仿佛才二十出頭正當婚嫁。他感覺哥哥與嫂嫂那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地配。他聽到哥哥在謝他,謝他給了他一段好的姻緣,如果不是他,他這輩子想都不會想的。他感覺這是他對哥哥應該做的,哥哥幸福他是比什么都高興。
他那天也喝了很多酒,先是一杯一杯地喝,最后還和人劃了拳。似乎他總是輸,又似乎他是故意輸的,然后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來,干杯。”他似乎還提著杯來邀請同桌吃飯的親友,他實在喝得太多了,酒已經浸到了他的每一個細胞,他感覺腳趾頭都喝醉了,手指也都喝醉了,他感到它們幾兄弟在拉肩搭背著,歪偏打倒的,來喝酒,喝、喝灑,呵呵。他感到他身上的虱子也都喝醉了,歪歪斜斜地行走在自己的皮膚上,拉扯著他的體毛;空中的蚊子也都喝醉了,在空中飛得像失去了方向一樣左搖右晃忽高忽低。他感到了尿意,“喝、喝多了,上個廁所。”他說。
他感到自己飄著從家里出來,然后他感到門外的千山萬水都醉了一樣和他說話,他對著他們笑。他感到頭實在是暈乎乎的,他感到地上似乎很柔軟就連石板也像有了溫度和彈性一樣,他每踩一腳地都會往下陷去,像踩在棉絮上,踩在亂草堆上。他感到他實在是喝多了應該休息一下,他坐到了一塊草地上,涼得讓他舒服,他躺了下來,可真是踏實,心頭暖乎乎的。他感到有小蟲子爬他的臉,他用手摸了摸。迎面是滿天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可真是好看。他也對著它們眨眼睛,眨著眨著,他就睡著了。睡著了他就夢到了,嫂子從房間里出來時肚子就大了起來,和同樣大肚子的老婆兩個在那里笑。然后他就聽到了嬰兒的哭聲,是生了。接生婆抱出來的是一個渾身扭動的小家伙,竟然會笑了,是個小男孩。
“哥,哥,是個小男娃兒,你有后了,我們老秦家有后了,我也要生個男娃兒出來,讓他倆有個伴。”
“嗯,你也生一個,你也生一個,讓他倆兄弟有個伴。”哥哥那個高興勁兒,看他抱著嬰兒愛不釋手的樣子,怕丟了的樣子。
“哥,哥——”他笑著對哥叫道。
“嗯。”
“給我也抱抱。”
“嗯。”哥把孩子給他遞過來,然后他看到孩子粉紅色的小臉,可是有鼻子有眼睛的,這小孩真是可愛,長大了讀書當狀元。一定是個有出息的家伙,要為我們秦家爭光,光宗耀祖。他感到這小孩子也是自己的功勞啊,沒有自己哥哥就不會娶嫂子,沒有嫂子怎么會有這個孩子呢。他聽到哥哥說,這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是我們秦家的。說得好。他聽到有人喊他:“秦六,你老婆也生了。”我老婆也生了,真生還是假生,男的還是女的。一個笑得像風一樣的女人說:“是塊大金子啊。”然后他手忙腳亂地把孩子還給哥哥,他要去看他自己的孩子。他一放手就往家里跑,沒跑幾步他就聽到哥哥的尖叫和哭聲傳來了,他轉頭來一看,孩子哥哥沒有接住掉到了地上,頭上開著紅色的花。
死了,孩子死了。他看到老婆氣勢洶洶地走過來,她哪里生了孩子啊,她在對著他說:“你再不把那幾頭豬賣了,從明天起你自己喂,我再也不喂了。”然后他看到饑餓的豬在圈里吼吼地叫,一個個瘦得成了妖怪,啃著木板吃,然后都長了翅膀飛出圈來,在麻雀村到處找人咬,嚇得老老少少魂飛魄散,麻雀村上上下下雞飛狗跳。一聲又一聲的槍聲。豬一頭又一頭地落到地上并且死了,他看著恐怖的豬,說:“那可是給我哥哥娶媳婦用的啊。”他突然省悟,哥哥不是娶了媳婦了么。然后他就在那里怎么也不明白地想,想著想著,哥哥拿著槍對著他的頭,聲音冰冷地說:“你殺死了我的兒子,我要報仇。”
“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哥,哥,不要啊——”
槍響了,他醒來了。被吵醒的我媽很不滿地嘀咕一句:“你又發什么瘋?”
“我做惡夢了。”他說,可是我媽沒聽,早又重新睡著了。
小老頭子看著黑漆漆的屋子,哥哥哪里結婚了啊,原來一切都只是夢。
只是一個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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