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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麻雀村,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有兩個父親。從法律的角度上來講,我的父親早在十幾年前就死了,那時我兒子才兩歲。法律規范的只是程序,現實生活中又有多少是合乎程序的呢?現在活著的這個大老頭子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父親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整個麻雀村也沒有一個人知道。為什么會出現這種錯綜復雜的情況呢,事情得從我爺爺說起。我爺爺和奶奶從烏有縣私奔到麻雀村,隱姓埋名相安無事地過了七八年。在某一天,事情因為一支軍隊的到來而全部改變了。軍隊路過麻雀村,他們要招一批人來補充因為打仗而一路損兵折將的隊伍。我爺爺是在田坎上被他們看中的,這么一個年輕力強,相貌堂堂的男子正是一個不錯的軍人。他們要我爺爺加入他們共同去打天下。我爺爺不理不睬,這讓為首的軍官非常生氣,因為從來沒有誰敢這么怠慢他。我爺爺被抓了,并揚言要槍斃他。我爺爺被五花大挷捆在大槐樹上依然不當一回事,視生死坦然不懼。
這讓軍官感到詫異。我爺爺說他不是不想加入軍隊,也不是不想去殺日本人,他一個山野大漢過慣了我行我素,獨來獨往,不習慣被人管著,軍隊的那一套他吃不消。軍官笑起來,你想自由得拿出點能耐來看一看。我的家族都是些孔武有力的家伙,我爺爺也是個中好手。他叫他們把他繩子給解開,然后讓我奶奶把他的那頭黃牛拉來,在空曠的地上,軍人們,鄉親們都在看著,我爺爺說:“不管我這粗野人加入不加入軍隊,飯是要請各位軍爺吃的,麻雀村窮,但是軍爺們為國打仗,也算對我們有恩,今天就用這條牛來招待各位了?!边@是條小母黃牛,去年就下田勞作,不能算小了。只見我爺爺走到牛的旁邊,輕輕地摸摸牛的頭,他輕輕對牛耳語著什么。大家都不明白我爺爺到底要干什么。他雙手環著牛的脖子,輕輕地,突然一用力,往上一提,牛的了四腳離地,然后我爺爺用力把牛脖子一挫,牛叫都不叫一聲,扔在地上,四腳劃了劃,血就從鼻子、口流了出來。
我爺爺拍拍手,招呼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會剮牛的村民過來把牛剮了。
這樣的殺牛方式,在場者見所未見,都被我爺爺的壯舉所征服。軍官更是異常驚訝,連連說好。這樣的奇人異士如果多有一些人參加戰斗,那么將會是整個民族之福。想必古代的張飛關羽趙子龍也不過如此,薛仁貴也不過如此,都是萬人之敵蓋世英雄。牛肉被放在大鐵鍋里煮,騰騰大氣,大家饑餐渴飲地盡興著。軍官說我爺爺有這本事是不能當一個普通的兵的,既然不喜歡受到約束,那么就由他負責管理他們的便衣隊,配合正規軍作戰吧。我爺爺最終投了軍,作為便衣隊的負責人跟著軍隊離開麻雀村,留下我奶奶和六個兒女。當時大家都對我爺爺寄予了厚望,這個秦孝儀這等本事,說不準就會像常山趙子龍一樣,成為名不見經卷的麻雀村的大英雄。我爺爺當時也是充分地相信自己一定會殺敵建功衣錦還鄉,他走之前還向我奶奶信誓旦旦一定闖出一番天地來,讓他們娘兒都過上好日子。他出村時都是騎著馬的,那種驕傲與自豪,與同時參加軍隊的麻雀村的另外兩個年輕人比,真是威風得天差地別。但幾十年后全國解放回到麻雀村的,卻是當年最為懦弱的一個叫小土蛋的人成了將軍。而我爺爺在出村的第一仗中就陣亡了,死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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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爺爺生活在冷兵器時代我完全相信他老人家會有所作為,但是現代戰爭早已不存在什么個人英雄主義了,有的只是誰比誰更走運。我爺爺是被一顆炸彈從頭頂扔下來然后就這樣死了,尸體都沒有找到,他的英雄本色一點也沒表現出來就完了。我奶奶等到的不是他建功立業的消息,而是死無全尸的噩耗。六個兒女,后來鬧饑荒時死去了兩女一男,剩下兩男一女,我奶奶一手拉扯著長大成人。她老人家沒有再嫁,一直守了半個多世紀的寡,到九十八歲才去,死之前還能吃花生米,一口的好牙。
兵荒馬亂過后的中國吃飯都成了問題,大姑不到十六歲就嫁人了,不為別的,就為有飯吃。大老頭子和小老頭子以及我奶奶娘兒仨在新中國成立之前,過的是一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兩間草房子天干漏風雨天漏水,穿的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縫縫補補的。雖然兩小伙子長得不錯,人也挺好,但家窮沒飯吃,沒地方住,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們。但兩個大男人,總得娶媳婦過日子吧,兄弟倆拼拼湊湊了好幾年總算蓋起了幾間木房,盡管還是很簡陋,但好歹也算有個像樣子的家。我奶奶喂了三年終于喂大了兩頭豬。一頭辦酒席,一頭作為彩禮。基本上具備了給大老頭子說媒提親的條件。
當時兄弟倆可是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就在要為大老頭子物色姑娘的時候,小老頭子和鯉魚河對岸的一個姑娘,也就是我媽,在共同修水庫時產生了那種意思,后來在小樹林里你摸我撓的就懷上了我大姐。原本準備給大老頭子說媳婦的一切就只能先讓給了小老頭子。這讓心像火燒一樣的大老頭子焦急異常,但自己兄弟他也無可奈何。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他年紀都四十了,再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就這樣,大老頭子一直沒有娶媳婦。后來全國解放,新中國成立,分田到戶時大頭老子堅持讓麻雀村分了三個人的田地給他,用他的話說,像他這年紀的人早就該結婚有后代了,但是他沒有。要是他結了婚估計孩子還不止一個呢?作為麻雀村的人,要是他哪天結婚了,飯不夠吃,村長是不是敢打包票說那時候給他調田調地。村長是不敢打這樣的包票的,就分了他一份。
大老頭子后來和小老頭子分了家,他和我奶奶住。
小老頭子和我媽十年之間生了六個孩子,都是女孩子。
據說生到第七個女兒的時候,小老頭子不想再養了,一大家的嘴巴哪里能填得滿。大冬天的用一張枕頭帕包著就放在床上冷得哭都哭不出聲來,目的就是讓她死掉。大老頭子知道的時候一臉的不高興,他用棉衣把嬰兒包住抱到火盆邊烤,我六姐就是這樣被他給救活的。他對我媽說:“你們就養著她吧,生下來的都是命,反正我也沒有后代,她就算我那份,長大能吃飯了就到我那里吃,將來要嫁人了嫁裝就讓我給她備。”他當時的慈悲之心與幾十年后逼著我把我一個又一個的女孩扔進鯉魚河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也許幾十年后,那已經是生活的習以為常,與慈悲以及冷漠是沒有什么關系的。當然,當初大老頭子救下七姐的初衷,也許也并不是單純的出于悲憫之心。不過,不管怎么說,他是救下了七姐。
大老頭子作為七姐的救命恩人,卻并沒有得到相應的報答。我九歲那一年,七姐十五歲。家族的丑事弄得整個雀麻村人人皆知的時候,我七姐當著眾目睽睽罵他叫老公狗,并且還向他吐了口水,從此之后沒有再叫他一聲。當時我七姐正是懂事的年齡,家丑無疑讓她覺得蒙羞。也許僅僅是為了逃避這種恥辱的身世,后來她要嫁人時唯一的要求就是遠離麻雀村。
麻雀村的楊大寶也是因為我家族的恥辱與七姐產生情感,后來相愛。結果他們一起到了很遠的地方,遠得這輩子我只去看過她一次,坐了兩天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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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總是喜歡節外生枝,大老頭子在五十幾歲的時候,幾十年想都沒想的事情他又重新提起來了,他要結婚,并且結婚的對象已經懷有了他的孩子。
我媽那天早上從他的門前經過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出門來倒水,然后她就開始罵,罵得不堪入耳。要和大老頭子結婚的女人,是麻雀村的楊寡婦。楊寡婦是楊佑喜的老婆,楊佑喜醉酒不小心摔死了,留下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我媽是一個兇悍而且自私的女人,她當時的想法是如果大老頭子結婚的話,他的所有田地我是沒辦法繼承的。為了保證大老頭子死后田地歸我,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結婚。所以她要鬧,不管天也不管地,不要臉地鬧,鬧到他結不了婚為止。那時候我經常聽我媽莫名其妙地罵,罵到有一天忍不無可忍的楊寡婦接嘴了,對罵就開始了。楊寡婦在這邊罵,我媽在那邊罵,一天又一天,罵得越演越烈,罵得整個麻雀村人人皆知。
終于隨著那場罕見的暴雨升級了,鯉魚河山洪滾滾,濁浪排空。
我媽提著衣服從大老頭子家門前經過,要去村頭那口古井邊洗的時候,楊寡婦正拿著簸箕出來簸米煮中午飯,我媽一見她就罵:“狐貍精,野狗精,老母狗,剋死老公的掃把星,喪門星,哪個惹到你哪個就爛,你這個老母狗騷了,剋死自己老公也就算了,現在抬著尾巴到我們家來了,你這不要臉的,火燒的死癩子,臭×子,你這個斷腳斷手的,天打雷劈的,爛奶子爛屁股的。”我媽總是這樣口不擇言地罵,不指名道姓地罵,但是誰都知道她在罵誰。
楊寡婦實在聽不下去了,就接嘴說:“老母狗你罵什么,嫁的又不是你老公,要是你老公你就講,是你老公我不會搶的?!蔽覌屄牭綏罟褘D竟然敢當面對罵,她惱羞成怒地把一大籃的衣服往地上一放,然后指著楊寡婦的面毫不客氣地罵:
“你這個死癩子還有理了,你到我們家來勾引男人你這不要臉的騷貨,你再多說幾句老娘撕爛你的那張P嘴,你這個破鞋爛貨?!?/p>
楊寡婦也不甘示弱,放下手中的簸箕,也指手劃腳起來:“有本事你就來撕,誰不知道你是我們麻雀村里的大騷貨老母狗大破爛,亂咬人的大瘋狗,不要臉的臭×子。”
我媽不罵了,她走過去真要撕楊寡婦的嘴,楊寡婦馬上也遞手過來,兩個女人就這樣從你推我攘開始張牙舞爪起來。當她們互相揪著對方的頭發打滾在地上的時候,一直在屋里不吭聲的大老頭子出來了,他一手拉起著我媽一手拉著楊寡婦,硬生生把兩個人拉開。因為被拉開的兩個人像紅了眼的公雞一樣并沒有就此罷手的意思,依然動用全身所有可能的器官在掙扎著,要拼個你死我活,不管大老頭子怎樣吼都無法把這兩個發瘋的女人叫停下來。大老頭子生氣了,生氣的大老頭子全身仿佛充了氣一樣變得立刻高大起來,全身的血液像是山洪泛濫的鯉魚河一樣波濤滾滾,力大無比。幾只走起路來拐著屁股的老母鴨,趁火打劫地走向簸箕,把扁扁的嘴巴向米伸去,大口大口地吞著。大老頭子只覺得全身一緊,便提著兩個女人的衣領子把她們拎了起來,兩個人就腳不著地地在半空中身體左拐右晃卻使不了力。她們兩個就用手打著大老頭子,用嘴咬著大老頭子。大老頭子就是不放,把兩個人一直提到我家,把我媽扔在小老頭子的面前,又才轉身把楊寡婦提回自己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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