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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不能說我不喜歡我大兒子,只是他不在城里找工作卻回家來種地這件事情,實在讓我覺得丟人。這種感覺像是在大酒店里不吃東西,回家來和我們爭窩窩頭,要想種地還讀個屁書啊,刨泥巴是不用讀書的。我并不是真的討厭他,尤其是想到當(dāng)初我老婆生下他是如何的不容易,我心里更是不好受。我只是恨鐵不成鋼,恨石不成玉,恨混帳小子沒出息罷了。
秦成玉的出生真是一點都不容易,我和他媽是七六年結(jié)的婚,在麻雀村,當(dāng)年和我一起結(jié)婚的還有張德全和楊富國,嫁給我們的,都是三個水靈靈的像瓜仔一樣的女人,三人當(dāng)中數(shù)我老婆最漂亮,這是麻雀村所有人都公認(rèn)的。但光漂亮沒有用,一年過后張德全和楊富國的老婆都從衣服里拉出潔白的乳房奶孩子了,但我媳婦李阿香依然像個大姑娘一樣婷婷玉立。楊富國生下一個男孩,張德全一下子生了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女兒。年輕的人們總是拿我開著玩笑,說,大順阿,你槍法不好還是怎么的,怎么不中?那時我總是笑著說:“我這是養(yǎng)精蓄銳多存點子彈,張德全不是雙響嗎,我要一炮三響。”玩笑是這么開的,但不管我如何努力,老婆的肚子就像漏了沙眼的氣球,怎么也脹不起來。一天,我滿頭大汗地從老婆身上滑下來,年長月久始終沒懷上孩子的事情讓我很沮喪,就嘀咕一句:“怎么就懷不上?”
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嘀咕,但是我知道它所包含的無奈與郁悶,雖然我一直想秉承秦氏家族的優(yōu)良血統(tǒng),罵天罵地不罵女人孩子,打天打地不打女人孩子,但心中的不痛快讓我有時情不自禁地要朝李阿香發(fā)火,不過我始終沒動手打過她,就算我知道她給我戴綠帽子的時候也沒有,生生悶氣,那是家常便飯。
當(dāng)然,我知道頭疼的不只是我一人,兩個老頭子一天天沒說幾句話,可你一看他們的臉長年累月像是蓋著一層土的樣子,就知道他們心里從來沒痛快過。請神也請了,改命也改了,落月鎮(zhèn)最好的鬼師劉幺婆都來做了三四回法事,劉鬼師那時只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二十歲不到就開始做法事,據(jù)說這法子是她媽死時就傳給她的,靈不靈驗我不知道,但做起法事的時候,唱起來那歌聲是好聽得很,喉嚨婉轉(zhuǎn)就像是畫鹛鳥一樣悠揚;藥也吃了不少,十里八鄉(xiāng)的藥師能請到的都請了個遍,這是他們想到的最可能的辦法,可仍然不頂用。男人們有氣倒還好一點,放在肚子里,自個咽下去;老太婆可是不同,有什么她就叨嘮什么,一有機會,就要借景抒情。譬如老母豬生了窩豬崽,我老婆歡喜地拿了些菜葉子去喂,老太婆就故意像對著木頭、板凳說一樣來一句:“光喜歡豬的有什么用?”指桑罵槐,特別強調(diào)地把聲音拉長得像放哀樂,含義豐富得很。
我老婆那時是個安靜的小媳婦自然不能頂撞婆婆,只好理虧一般,沒趣地進(jìn)屋里去。我本來是很喜歡她的,可沒生娃娃光喜歡有什么用,再說,因為我老婆的不生養(yǎng),我感覺在人前有一種屈辱無能的感覺。喝了酒就喜歡在她身上撒,那天晚上,我從外面來,喝得醉熏熏的,一張嘴撲鼻就是一股沖人的酒糟味,把睡在床上的老婆扳過來,說:“我今天要下種了。”她厭惡地推開我,我竟然朝她吼,似乎還罵了些不好聽的話,事后雖然我對她說了對不起,但她什么也沒有說一直忍氣吞聲。我知道就算她真到她娘家去說,她娘家人也不好說什么的,女兒在我家里不生不養(yǎng),就等于讓人家喂了只不生蛋的老母雞,還有臉說。再說我老婆作為麻雀村的女人,也是知道不能生養(yǎng)是恥辱的,是有罪的,就算被打罵,被污辱,她也會認(rèn)為那是她活該的。
我認(rèn)為我應(yīng)該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我對我的性能力有充分的信心。我肯定是娶了一個肚子漏洞的女人。我們老秦家只有我一個兒子,其他的都是姑娘。我是不能不生下孩子來傳宗接代的。兩個老家伙還有我媽都暗地里多次給我傳達(dá)了要我離婚再娶的意思。但是每次看到我老婆那種無助無辜的樣子,我就于心不忍。有一天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荒唐的想法,婚不離了,然后就盡可能多地去勾搭村里的其他適合生養(yǎng)的女人,讓她們的肚子里懷上我的孩子。這樣雖然我老婆不能生養(yǎng),但我老秦家的種可是布遍整個麻雀村,因此,麻雀村的女人,大多數(shù)都是被我睡過。雖然我不知道哪一個女人懷的是我的孩子,但是在成批出生成批生長的孩子當(dāng)中,我相信一定是有我的孩子的。就像對著漫天飛鳥的天空放一槍,雖然不知道是哪一只鳥倒霉,但是肯定會有中槍的獵物落下來。這是我確信的。我對那些新出生的孩子懷有極大的興趣,雖然我始終沒有確信哪一個孩子就是我的。每當(dāng)我對著他們端詳?shù)臅r候,越看越覺得像我兒子,可后來想一想,好像又覺得不是。
這些小孩有的大一點的,當(dāng)我拉著要看個仔細(xì)時,他們竟然朝我吐口水,然后掙脫就跑。這一點上倒是和我很像。那時候我做得最多的一個夢,就是我站在空地上,忽然有千千萬萬個孩子一邊叫著“爸爸”,一邊朝我跑來。后面是他們的母親,一個個在笑著。孩子們爭相著讓我抱,結(jié)果我被一堆的孩子壓在地上,有時喘不過氣來。但是這對我來說,并不是惡夢,相反我感覺到的是無邊的幸福。
5
當(dāng)我對老婆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當(dāng)幾個老家伙也都對我始終不愿意離婚絕望的時候,我老婆竟然姍姍來遲地懷了孕。那已是結(jié)婚三年后。
我老婆懷上的事情,首先是我媽發(fā)現(xiàn)的。
那天早上,我和小老頭子去落月鎮(zhèn)趕集去了,大老頭子放牛去了山上。我老婆不舒服所以一直睡到我們出門的時候都還沒有起床來。我知道我媽就像麻雀村其他勞動了一輩子的女人一樣,是勤勞慣了的,一閑起來她老人家手就癢。她很早就起來,煮了些面條,叫我老婆起來吃。我老婆一點胃口也沒有,但在整個家里她已經(jīng)淪為受氣包了,婆婆叫了她不得不起來。起來的她臉色發(fā)白,我媽指著放在桌上的一大碗面說:“自己拌,我拌了又怕我這老太婆拌的笨手笨腳不合你的意。”
我老婆說:“媽,我不想吃。”
“難侍候,嬌貴得很,隨便你。”
看著我媽不高興,我老婆大概是怕不吃不給我媽面子,所以雖然沒有胃口,也還是端起了面。當(dāng)動起筷子將要攪拌的時候,一股泛著淤泥的味道由腹部一路上升直朝我老婆鼻子里涌來,當(dāng)這股味道到達(dá)胸腔的時候,我老婆怕來勢洶洶的這股濁流會向井噴一般沖口而出。她一彎腰用收縮的腹部的吸力壓住這股沖動,捂住嘴就往門外跑去。對著石坎下哇哇地嘔吐著,但沒有吐出任何有內(nèi)容的穢物,只有幾條拉長的口水,像線一樣在風(fēng)中飄搖晃動。我老婆抹了抹嘴,轉(zhuǎn)身回屋里的時候,就看到我媽那小心翼翼的面孔。她手里端著一個大碗,試探性地問:“你怎么了?”
“我有點不舒服,不過現(xiàn)在好了,我現(xiàn)在就去吃面,吃了面就去摘點菜葉來喂小豬。”我老婆一副害怕怠慢了婆婆會生氣的樣子。
我媽說:“慢著,不舒服就不要做了,休息嘛。”然后她的目光像很多扁形的蟲子一樣,開始在我老婆的全身上下爬開來。似乎從她的腳,上升到大腿,然后一路順著往上,特別在她的腹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探頭探腦地一直鉆進(jìn)了她的子宮,然后再上來,撫過她的溫柔的胸部,挑逗她的嘴唇,嗅嗅她的美發(fā)。我老媽的眼光就像是水銀瀉地一樣無所不入。這種眼光看得我老婆渾身不自在,以為自己身上的某個部位不得體。她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一下自己,似乎沒有什么不對呀!我老婆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我怎么啦?”
“你是不是有啦?”
“我,有什么?”
問出去這句話的時候,我老婆自己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嘴封住,她意識到自己有幾個月月經(jīng)都沒有來了。她愣在那里。我媽問:“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我老婆有一種驚慌失色的感覺,眉目上喜憂參半。
我媽說:“要是真有啊,可算是我們老秦家的大德了。”
我老婆真的懷上了,她的肚子像吹氣似的一天天地脹起來。小老頭子和大小頭子在院子里,小老頭子在吹噓是他的藥見效了,大老頭子比較冷靜地說,懷上就好,要沒懷上大順也要過下去,我們也不知道怎樣去見列主列宗。我老婆終于懷孕了,知道這個消息之后,我感覺自己仿佛是熬到了春天的動物,精力充沛,精神抖擻起來。我媽那時忽然變得好起來,我老婆什么事也不用做了,一天天都在織著小孩的毛衣,似乎她要一胎生下十個八個下來似的。
八月間天氣,農(nóng)忙。鯉魚河上如累的梯田層層的稻谷,黃燦燦的。堅硬的蝗蟲拍打著烈烈作響的翅膀。人們揮舞著鍘刀。我老婆說要去幫忙,我忙說好啊,反正我們也忙不過來。我媽馬上虎著臉對我說一句:“讓一個孕婦做,你多做點會死啊?”然后對我老婆和顏悅色地說:“幫什么忙,越幫越忙,你照顧好你自己就是最大的幫忙了。”
十月懷胎,瓜熟蒂落。雖然是頭胎,但是我老婆身體好得像頭老母豬,很順利地便生了下來。是個女兒,就是我大女兒秦大妹。總算能是生了,雖然沒有如意地生個兒子,但也總比原來沒能生的好,反正我老婆是能生的,既然能生,下次再生個兒子,機會多得很,第二個不行第三個,第三個不行第四個,以此下去鍥而不舍,總會有生到兒子的時候。麻雀村很多人家都是這樣的。
老丈人也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誰說我女兒是不下蛋的老母雞啊,是時候未到,時候未到。老丈人在吃滿月酒那天滿嘴的糊話,句句都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
6
事情并沒有我想象的那般盡如人意,當(dāng)彼時的村支書楊大財提著小桶,在村小學(xué)的墻上,拿著小刷子一筆一畫地涂上:“計劃生育人人有責(zé);少生光榮幸福,多生可恥受罪的時候”,麻雀村也與時俱進(jìn)地一夜之間進(jìn)入了計劃生育時代。進(jìn)入八十年代,拉開了我國大規(guī)模計劃生育的序幕。村支書楊大財那天從鎮(zhèn)上開會下來,長得瘦猴一樣的他結(jié)巴著在村代表大會上宣讀了上級下發(fā)來的相關(guān)文件,一家最多只能生兩個小孩的新聞在麻雀村上上下下一片熱鬧。楊支書告訴我們,國家政策規(guī)定,如果頭胎是男孩的,就不允許生第二胎了,如果生的是女孩的,還可以再要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允許再生第三胎,否則就會被罰款,搞不好還要坐牢,后來我們知道坐牢是他為了嚇住老百姓,自作主張加上去的。這一政策的在麻雀村傳開來的時候,讓很多人幸災(zāi)樂禍,也讓很多人憂心重重。
計劃生育剛開始的時候人們是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的,雖然我們都明白這一舉措的偉大及其對于全中國人民甚至歷史的絕大好處,包括我們芝麻點兒大的麻雀村也是受益良多的。歷史的良性并不代表過程的文明與順利,尤其在像麻雀村這種小地方,就更是難以明白這種政策的深思熟慮和良苦用心了。當(dāng)時聽到這個消息后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也就是說我秦大順就只能再生一個孩子了,并且不管是男是女,一局定輸贏連扳本的機會都沒有。但國家的命令誰敢不從,就是拿你去殺頭你也要去的啊。但我覺得要是我真一不小心再生出個女孩來,那兩個老頭子和我媽肯定得氣瘋的。但是也奇怪,我老婆至從生了我大女兒后兩年之內(nèi)一直沒有再懷孕。無論我怎么努力,都無濟于事。
不僅劉幺婆又被請來了三四次,兩個老頭子又在輪流給我老婆熬藥了。我發(fā)現(xiàn)我老婆每次喝藥都十分不情愿,甚至我看到她眼中有淚水,我也知道吃藥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但我老婆必須要懷孕并且要給我老秦家生下個兒子來,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我也沒有辦法。說實話,我感覺我秦大順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沒干過什么有意義的事情,要是不生出個兒子來,我真是個連兒子都沒有的廢物。老婆啊,你就忍忍受點苦吧。我秦大順雖然和村里的其他女人不止一次睡覺過,可能村子里和我女兒打打鬧鬧的說不定都有好幾個是我大順的種,可是這始終不是堂堂正正的姓我秦家姓,吃我秦家飯的秦家的后代啊。
為了集中精力讓老婆懷上,我可是連外面的女人碰都沒有碰,很少碰,能不碰就不碰了。我每天夜里不遺余力地在老婆身上下功夫。我感覺我老婆對于房事越來越?jīng)]有激情了,甚至是在應(yīng)付完事,可有可無。我說:“老婆,你積極一點嘛,你這樣我都沒心情啦,沒心情怎么會懷上男孩呢?”
“大順,你真想讓我懷上一個男孩么?”
“當(dāng)然,你這不是廢話嗎,我當(dāng)然希望你懷孕并且生出個男孩來。”
“我生不出來呢,你是不是打算把我給休了,然后重新再找一個?”
“你瞎說什么,要是休不早休啦,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要真生不出來也沒有辦法嘛,但是我得努力,這樣生不下來也才能不怪我們,要怪只能怪老天爺。”
“嗯。大順,你對我可真好,前幾年我沒生你都要我,我們要努力,我一定為你再生一個孩子,生個男孩子。”我老婆翻過身來,把我壓在身下,我說“你你這是,老婆——”老婆不管我,第一次像一個男人那樣和我做著夫妻間的事情。這是我久違了近一年來難得的激情。真是太好了,結(jié)束后我的手還一直摟著我老婆健康舒服的身體,一直不愿松開。這真是一只完美的母獸,她怎么可能不會懷孩子呢,等著吧,我老婆一定會給老秦家養(yǎng)出一個大白胖的兒子來的。
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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