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派出所這四大名捕,王稼所長的情況大致就是這些,比較具體。孫世杰家在農村,從警官學校畢業,一參加工作就在岜沙派出所,一晃四年。老家有本份務農的父母和年邁的奶奶,這個家族從來沒有人吃過公家飯,識字的更是無多,孫世杰這名字,還是他爺爺花了三塊大洋請一位算命的瞎眼,為這個雙目炯炯的孩子“指條明路”的時候,瞎子給取的。
瞎子指的“明路”是,這孩子天生貴氣,你們要盡一切努力讓他去完成學業。
這條明路,成就了現在的孫世杰,好歹是位人民警察。
孫世杰喜歡看香港電影,十五六歲的時候,看古惑仔看得血脈崩張,覺得男子漢就應該刀光劍影,豪氣干云;后來覺得這太膚淺了,喜歡上了暗戰和無間道,對臥底更是情有獨鐘,覺得當了警察之后,肯定有機會懲奸除惡,把社會的人渣和人類的蛀蟲一網打盡。
他有著一股沖動的激情和一顆勇敢的心,死是從來想都沒想過的事情,就覺得和歹徒血肉相搏,性命相拼是件男人應該做的事情。孫世杰背負著家族的厚望,對自己也寄予了很深的希望。
他到派出所來報道的時候,是一位老得快沒牙的老所長接待他。當時派出所就像瀕臨破產的企業,十分寒磣,一共就王稼和老局長兩個人,那時候王稼也剛出來幾年,老局長雖然早過花甲,但因為人手緊缺,他就只能繼續堅守崗位,王稼當時很郁悶,想走人不干了。老局長動員半天,就讓他當辦公室主任外加派出所副所長,不僅負責派出所日常事務,還要在有案件發生時,全權負責偵破的權利。雖然人只是他一個,但有地位了,王稼也就留了下來。
岜沙出名后,政府終于想起,要多派些人手過來,這才有了后來的孫世杰等人。
孫世杰報道的第一天,老所長給他倒了杯水,問:“年輕人,當警察最重要的是什么?”
孫世杰背書一樣,說:“機智和勇敢。”
老所長呵呵地笑了,說:“那你說說,為什么要機智和勇敢?”
孫世杰說:“機智和勇敢,才能戰勝歹徒,蠻干和怯懦,是不配當人民警察的。”
老所長說:“你只是說對了一小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在岜沙,要有一顆簡單和為老百姓服務的心,寬容和耐心,很多時候還要任勞任怨,警察,就是老百姓的仆人和保安。”
孫世杰當時以為這是老所長高風亮節的教育,連連點頭稱是。只是萬萬沒想到,老所長居然是中國政府官員中,少有的實事求是的人,說的話就用像秤稱和用尺量一樣準確實在。
到岜沙唯一發生的刑事案件,是年過六十的兩兄弟,就因為爭一塊死后入土的地盤,爭吵并打起架來。當然,爭吵的并不是真正的岜沙人,是其他居住在丙妹鎮轄區內的漢族人,因為岜沙人是不用看風水,不用壘墳頭的,生是一棵樹,死是一棵樹。事情是這樣的,兩兄弟都是年近花甲之人,這些人活著的時候沒給家族帶來任何的榮譽,就想死后,葬得一風水寶地,可以佑蔭后代。
結果找來了一位風水先生,在所有的地盤上看了一遍,發現了一塊寶地。
那位瘦得像匹駱駝的風水先生拿著羅盤,觀山測水,口中念念有辭:“好地,好地!”
說這塊寶地一旦入土,下則入海成龍,上則飛天為仙。子孫后代,更是封侯拜相,福祿未可估量也。但地只有一塊,兩兄弟就爭吵起來,大哥說:我是大哥,應該留給我;兄弟說:你是大哥,一點禮讓的風度都沒有云云。可謂是哥說哥有道,弟說弟有理。
話不投機,兩兄弟臉紅脖子粗,就開始扭打起來,擰在地上成一團。
你翻滾過來,我翻滾過去,跟其他動物的打架沒什么兩樣。
圍觀的后人拉誰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只有報警。
當時王稼和孫世杰去了,聽說打架了,比什么都興奮,急忙趕到現場。
看政府有人來了,又是公安,兩個老頭子才松了手,怒氣未消,誰也不服誰。
王稼問清了情況后,就笑了起來,說這種事情你們也信,那是騙人的。但這個說法,誰也說服不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一直是廣大老百姓對于迷信的順從心態。
實在無法調解,總不能把兩個老家伙關起來吧。王稼想了半天,說:“這樣行不行,我既不追究你們打架,也不追究這風水到底是不是真的,這樣,你們老人家誰先去,就是誰的。”
這個主意得到了現場眾多圍觀者的肯定,哪個死得早,這地就是他的,公平。
兩個老家伙無可奈何,又沒有其他比這更好的辦法,都同意了。
孫世杰對王稼佩服得五體投地,說:“所長,真有你的,一句話就搞掂。”
誰知道,第二天一早,兩個老人家已經死了的消息傳遍岜沙。
問是什么時候死的,都說不上來,反正一大早起來,發現老人沒起,進房去一看,就都硬梆梆的在床上了。當地老百姓純樸,如果是在其他地方,王稼肯定要倒大霉了,非遭索賠不可。死了,全當是老人家自己去的,沒有人逼,唯一的問題是,現在同時死了,那塊風水寶地該是誰的?逝者為尊,違背意愿誰也不想。后人因為爭相不下,又來找派出所調解。
王稼沒想到自己一語竟害了兩條人命。
一時之間也沒想到什么好辦法。
孫世杰說:“現在都這樣了,要不你們就抽簽吧,抽到誰的就算誰的。”
但后人死活不干,雖然抽到的那個人可能就是自己,但萬一抽不到呢,不是讓老人死了都不能如愿以償么。這個棘手的問題,一時難倒了岜沙僅有的兩位人民警察。
王稼試圖說服死者家人,說這風水之說是迷信,牛鬼蛇神早就被打倒了,如果葬塊風水寶地就能升官發財,那風水先生為什么不自己給自己找塊好的。這是騙人的!
家屬還是不同意,就算是假的,那也是老人的心愿,不能違背了老人的意愿。
王稼無可奈何,這事情不能拖下去,再拖下去可能自己都要遭秧,就去找那風水先生,說作為人民警察,自己根本就不信那一套,這事情風水先生也脫不了干系,希望他能妥協解決,不然,都是因為他胡言亂語才害了兩條人命,就算不槍斃他,也非關十年八年不可。
風水先生一聽,嚇壞了,自己去向家屬圓了場。說這是塊風水寶地不假,如今兩位老人家同時去逝,也是天意。這塊風水寶地名曰雙龍吟,如果能雙龍合葬,更是天大的好事情。
家屬納悶,說:“那為什么當初你不說,你說不就完事了?”
風水先生說:“誰會知道他們會這么巧合同年同月同日升天,這雙龍吟,要同年同月同日葬。如今,兩位不約而同升天,也是天意,所以如果兩位能共穴,雙龍互佑,家族必然發揚光大。”
別小瞧街邊擺攤算命的,看風水的,他們能說會道,巧舌如簧,一點不亞于雄辯家。
這事就這樣收場。
也是岜沙至今,唯一發生過的重大事件。
沒多久,老所長實在干不動了,摔了一跤之后再也不能站起來,王稼順理成章當了所長。過了一年,岜沙因為旅游業的進一步發達,兩名警察已經不能滿足于治安需要了,就有了趙虎。
趙虎實際上是一名退伍軍人,家是農村的,因為叔叔是縣武裝部的,退伍后得以安排了這樣一個工作。雖然工作是怎么得來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干得好。趙虎對于對勝任這個工作顯然是綽綽有余的。當了幾年兵,受到軍隊粗放的文化影響,他身上有一股軍人的粗野。
什么時候,抓幾個罪犯,立次把功,像他叔叔一樣調到縣里去。成為他的理想。
好在他這人為人比較憨厚,雖然在岜沙處理的事情都是芝麻綠豆大,但他已經習慣了。
這些年,跟孫世杰兩個人,成為岜沙一帶,為老百姓趕豬,挑水,調解東家的雞刨了西家的地,北家的牛吃了南家的包谷這樣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忘記了當初的理想。偶爾在生活上受打擊的時候,才想起自己應該有所作為。譬如,魯婧。潛意識里,他想干一些事情,讓魯婧對他另眼相看,但在岜沙這地方,他覺得自己就像在一張溫軟的床上,使不了力氣。
每次和魯婧上街,當不期而遇上楊小龍的時候,魯婧就對他說拜拜,跟楊小龍去了。
看著他們有說有笑漸行漸遠,趙虎只覺得一陣疼痛的失落,一點辦法也沒有。
有時候想,算了吧,看樣子她是喜歡楊小龍的,楊小龍雖然說是坐牢回來的,但現在好歹是個老板,現在的女人有哪一個是不現實的,自己拿什么去爭取,一點優勢也沒有。
有時候又不甘心,憑什么我就不能去爭取,尤其是孫世杰偶爾鼓動他的時候,他就突然有了勇氣和信心。孫世杰說:“談戀愛本身就是斗志斗勇的一場戰爭,只要戰爭還沒結束,只要還有最后一個戰士,最后一顆子彈,就有可能反敗為勝。你現在連打都還沒開始打就投降了,就算活著也是漢奸,懦夫,如果在抗戰,像你這樣的保不準就該拉出去槍斃了,留著也沒什么用。”
趙虎辯解道:“如果這是戰爭,我就算學黃繼光去堵機槍,也不皺眉毛,但是——”
“別但是了,這種事情,就是一件成和不成的事情,會要你命啊!再說了,就算她喜歡楊小龍,那也只是好感,好感你懂不懂,好感的意思是,你還有機會。再說了,俗話不是說了么,談了還能分,結了還能離,只要人還在地球上,還是活的,你就還有機會。”
孫世杰一番高談闊論說得趙虎熱血沸騰,恨不能馬上扛槍出去戰斗。
但是他見到魯婧的時候,所有男人的鐵血與剛強,像中了化骨綿掌,瞬間成了繞指柔。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個道理在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基本適用。岜沙出名以后,原來每年年終工作排名墊底的鎮政府,突然年年拿先進,縣里的拿完了,拿州里的;州里的拿完了,拿省級的;省級的才剛剛頒完獎,國家的又來了。其他部門也一樣,什么先進共青團,先進基層黨組織,榮譽爭先恐后而來,派出所也一樣,有事沒事就接到了這樣被評為先進,那樣被評為先進的通知。評先進不要緊,領獎誰不會?要緊的是,每次領獎前都要寫一大篇的材料匯報。內容像《人民日報》似的,雖然每次都大同小異,但每次都要重新寫。
這可苦了派出所里的幾位人民警察,平時的寫作,最多就是和異性調情時發幾條短信。
孫世杰說:“媽呀,我寧可跑五千米,也不愿寫五百個字。”
趙虎更實在,說:“所長,你還是讓我到敬老院去挑十擔水吧。”
王稼硬著頭皮,寫了幾行,實在不知道怎么寫。寫工作業績嗎?想了半天,就寫了兩條,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村某某組村民某某的牛吃了某某家包谷,發生糾紛,經過派出所的努力,很好的化解了矛盾;某某村某某家的孩子和某某家的孩子吵架,家長發生糾紛,經過派出所的調解,兩家和好。在電話催了十遍以后,他拿著很簡單的一張紙,交給政府辦公室。
對方一看,說:“不行,你這材料哪里體現先進了,這比城里的聯防隊還不如,重寫。”
王稼為難,說:“這材料我寫了兩天才寫出來的,實在找不到寫的。”
對方說:“你們一年都干的什么事?”
王稼老實回答,說:“沒干什么。”
對方笑了起來,說:“沒干什么,要你們派出所來干什么?”
王稼說:“我們干的都是常規工作,真不知道該怎么寫,才能體現先進。”
對方問:“那派出所是干什么的?”
王稼說:“打擊罪犯,維護治安的。”
對方問:“那你為什么說,什么也沒干?”
王稼說:“沒有罪犯,社會穩定,所以什么也干不了。”
對方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唉,你們派出所,就沒一個人能寫的?”
王稼說:“派出所一共就三人,其他人都不寫,我沒辦法才寫成這個樣子。”
對方說:“算了,這次我們找人給你寫,下次自己想辦法,申請調一個會寫的人來也行。”
第二天,王稼被叫去,材料寫好了,并讀給王稼聽:
“岜沙民風純樸,老百姓經常為牛吃莊稼和孩子打架等事情產生嚴重糾紛,甚至大打出手,嚴重影響了社會穩定和人民團結,派出所履行職責,克服困難,多次下到村子中,進行調解,避免了沖突的發生,維護了社會的穩定。近年來,岜沙聲名遠播,外來旅游者漸漸多了起來,隨著流動人口的增多,治安也面臨著嚴峻的考驗,但岜沙派出所的三名同志,就像《西游記》中的三位徒弟一樣,發揮所長,盡職盡責,為維護一方的安全穩定貢獻了力量。”
在這一段后面,還寫了派出所與時俱進,開展什么什么學習,貫徹什么什么思想,創新性地開展了什么什么活動,什么什么舉措深受老百姓歡迎十分愛戴,警民共建成效顯著云云,一共寫了三千多字,王稼聽完后,咽了下唾沫,小聲問了一句話:“這個,寫的是我們?”
對方說:“是啊!”
王稼說:“怎么聽著,有點像說別人?”
對方說:“什么說別人,這就是你們做的事情。作為人民警察,不僅需要干實事,也要懂得宣傳嘛。不然,你干了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別人更不知道,不是說你是吃白飯的么?”
王稼佩服得五體投地。
第二年,派出所有了一個分配名額,王稼堅持,要一個會寫材料的,最好是位女生。
魯婧家是市里的,父母是普通工人,日子小康。在警官學校,參加文學社的時候,她發表過一篇關于暗戀老師的散文。當時岜沙剛剛成名,她對這個地方有一種神秘的向往。
魯婧在面試的時候,拿著那篇文章往王稼眼前一晃,王稼說:“就是她了。”
都能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的人,肯定不簡單,何況人又長得漂亮。
就這樣,魯婧來到了岜沙,開始了一段寫材料評先進的工作。
剛開始她十分認真,每次都小心翼翼的寫,改了一遍又一遍。魯婧來的那一年,岜沙派出所就評了幾十個先進,牌子把會議都掛滿了,這都多虧魯婧的材料寫得好,用王稼的話說,這些先進,百分之九十都是魯婧的功勞,并呼吁趙虎和孫世杰多多向魯婧學習,工作干不干不要緊,關鍵是材料寫得好。王稼大徹大悟地說了一句:“我現在明白了什么叫玩政治。”
趙虎憨厚地問:“所長,哪樣叫玩政治?”
王稼說:“就是在政府機關,要懂得怎么寫好字,玩好字!”
只是沒過多久,派出所的獎漸漸少了,少到最后又恢復了岜沙成名前的寂寞。起初,派出所的這幾位同志十分不習慣,曾經倉海難為水,但也沒辦法,后來也漸漸跟著習慣了。
在心底,王稼雖然希望,派出所有重振雄風的一天,但這一天是明天還是后天,誰也不知道。終于等到楊小龍抓來一位通緝犯,但卻與派出所沒什么關系,白忙活了一場。
魯婧來久了,也不再像之前那么認真寫材料了,直接在網上下載,改一下日期和關鍵的地名,人名就可以交差,并且年終總結還屢受好評。派出所的日子,就是現在這樣,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岜沙四大名捕,消遣在下班后關門的麻將桌上,消遣在長年累月的平淡之中。
渴望動亂,卻相安無事;渴望戰爭,卻解甲歸田。這是和平年代軍人的甜蜜和煩惱。人們總是如此的賤,亂世想著太平的普通小日子,太平年代卻渴望著戰爭的叱咤風云,建功立業。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