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時巴桑鎮遠處的萬家燈火已變成一片漆黑,我爺爺和十姨太太所處的山坡上荒山野嶺,小蟲子在草叢里不倦地鳴叫,夜空中飛過幾只夜鳥,發出幾聲長而冷的鳴叫,傳說中那是天鵝,但我們麻雀村一帶都叫夜蛙。
我爺爺幫十姨太太整理好衣服的時候,聽著天空的雁鳴,十姨太太說:“一蛙晴,二蛙雨,好像有兩只,看來明天要下雨了。”
我爺爺憨憨地笑,說:“這是迷信,哪天沒有夜蛙叫啊,只是我們聽不到而已,那不是天天都要下雨么?”
十姨太太說:“嗯,你說的可能是對的。”
他們站起來,我爺爺說我們回去吧。
十姨太太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想回去。”
他們就又坐在草垛子上,后來他們又擁抱著親吻著相愛著,一直到我爺爺看到山之外的天邊有了一線光亮,遠處傳來了東一聲西一聲的雞鳴,再不回去就要天亮了。我爺爺和十姨太太那時有一種叫難舍難分如膠似漆的纏綿,但理智告訴他們必須回去了。
他們走在回去的路上,不習慣于夜路的十姨太太,走起路來總是歪偏打倒、高一腳低一腳的異常艱難。他們都沒有說任何的話,因為說話已經顯得多余了,就這樣一路安靜。當十姨太太哎喲一聲的時候,我爺爺才意識到自己是應該背著她的。
十姨太太在我爺爺的背上安靜得像是一只貓,我爺爺像一匹駿馬拉著一把稻草一樣輕描淡寫地背著十姨太太,想著背上的人兒以及剛剛發生的事,他竟然沒頭沒腦地嘿嘿笑了出來,在背上的十姨太問:“你笑什么?”
他忙說沒笑什么。他興奮得像一頭在圈里很久沒有出來的牛犢,有著一種見到寬廣的大地與美麗的陽光時的精神勁。他說:“我們快一點好不好?”
他聽到十姨太太在背上嗯了一聲,他就一路跑著。
他感覺自己像沒有任何障礙一樣在無邊的高低起伏的大地上可以隨心所欲,他感覺要是他愿意他可以飛起來,可以鉆到河里也可以鉆下地里去。他有使不完的力氣,其實并不是想早點到家,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想要狂奔的力量。一口氣,一抬頭就見了熟悉的房子。當時十姨太太完全沉迷在我爺爺寬闊的背上,在我爺爺的背上她就感覺像是在進行著一次精神恍惚而迷人的旅途。她當時真希望家是一個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那樣就可以在我爺爺的背上天荒地老一千年,生生世世。當家出現的時候,她感到一種失望的情緒。那時人們都還在睡夢中,鎮上的狗被他們的動靜吵著,一犬吠形十犬吠聲,傳染似的百家爭鳴,整個鎮上鬧轟轟的,似乎在對他們吶喊表示祝賀。
我爺爺背著十姨太太站在房子的空地上,靜悄悄的,只有八姨太太的房間還在亮著火,大概他們打通宵麻將還在繼續著。
我爺爺站著呆頭呆腦地心中直歡喜,沒有要把十姨太太放下來的意思,十姨太太也在我爺爺的背上緊緊的依偎著沒有要下來的意思。我爺爺歪著頭對背上的十姨太太說:“我們再跑一次好不好?”只聽到背上的十姨太太輕輕的“嗯”了一下,整個鎮上萬狗齊吠像是熱情的觀眾為我爺爺吶喊加油一樣,一條條狗穿過一條條大街小巷,跳下爬上一條條七上八下的田坎,嚇得出來覓食的小動物們以為天災人禍一樣魂飛魄散,瑟瑟發抖著,有的干脆忍著好奇與饑餓跑進洞里不敢出來。估計不少正在床上睡著的老夫老妻一定會在嘀咕這些狗是不是全發了瘋了。整個巴桑鎮亂哄哄的,唯一安靜的可能只有天上那些千顆萬顆的星星,以及那彎如水羞澀的新月。
我爺爺和十姨太太那時真的像發瘋了,他們一連來回跑了六次。到第七次時,我爺爺依然興致勃勃的要再跑,就算一直跑下去哪怕心力衰竭而死他也是樂意的。但那時十姨太太模模糊糊地看到河邊有一個人走了上來,雖然她不知道是誰,但是這一切讓她意識到天已經麻麻亮了,再跑一個來回的話天肯定會大亮,然后所有的人都會看見都會知道。她與我爺爺的事情一旦敗露,雖然她不在乎所有人的語言和目光,但是這樣的事情一定會遭來無謂的百般阻撓。這不是明智的。
“你把我放下來,天要亮了,我們應該回去了。”
她的話讓我爺爺也意識到應該回去了:“嗯,我們回去。”
她要走進房子去的時候,轉過頭來,看著在空地上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變得傻哩吧嘰的我爺爺,若有所思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秦寶生。”
“嗯,我知道了。”
8
她轉身進去了,衣服都臟了,屋子里靜悄悄的,女傭還在熟睡中。她輕手輕腳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換好衣服并且把臟衣服都藏好,然后才上床睡覺。可怎么也睡不著,心中似乎無來由的激動。她感覺到她很幸福,雖然也有一些不和諧的思想跳出來困擾她,譬如會想到自己是王大德的姨太太,這樣做對不對之類的問題。但她固執地想,自己雖然是王大德的姨太太,那并不是自己自愿的,秦寶生這么好的男人才應該是自己可以一生相伴的人,自己沒有理由拒絕這樣一個好男人,沒有理由拒絕這樣一個上天賜予的禮物,是的,沒有理由。
我生在這個世界上,受恩于父母,也應該聽從于父母;現在我已經遵照他們的意愿嫁給了王大德,我沒有欠王大德什么。我這么做沒有什么不對,我不能欺騙我自己,我不能讓我自己就這樣任從別人的安排。我不愿安排別人也不愿別人安排我,男人還是女人,都應該按照自己的天性活著。窮的和富的,美的和丑的,高尚的和卑賤的,都應該平等地按自己的天性活著。王大德可以有十個女人,為什么我就不可以有一個自己認為值得的男人。上天啊,雖說相遇相知相愛長相廝守是前世今生注定的緣,但我們還是要用盡力氣去爭取。秦寶生是我的,你不能把他搶走,不能把他讓給別人。我要和這個男人在一起,一直到戲文中所說的天荒地老,蒼海桑田,那時他還是我的男人,我還是他的女人。我們要生生世世相伴,在蒼深桑田的輪回里相濡以沫,一直到大海也枯去,一直到太陽也熄滅。
十姨太太是在這種縹緲的思緒中睡下去的,當女傭叫醒她時,已經是大中午了。起來時外面陽光很好,萬物都像剛剛做完運動一樣,精神抖擻。
“真如他說的,都是迷信。”她想到昨天晚上夜鳥的叫聲和我爺爺所說的話時,便這樣想到。
她房前的夾竹桃花正在陽光下開得一片繽紛,飛鳥正在樹椏子上鳴叫。她先把今天凌晨換下的臟衣服放到水里,然后再告訴女傭,她有要洗的衣服。
9
我爺爺走回到自己的房間,一路上興奮得不得了。以至于他不小心一頭撞上了出來方便的長工。兩人相撞彼此都被嚇了一大跳,還夢游一般,沒有完全醒過來的長工很不高興地抱怨:“你去當賊來啊,這么沒長眼睛。”
我爺爺當時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就像六月的天空一樣萬里無云,就像千金之玉一樣毫無瑕疵,他不想和長工多說話,笑得毫不在乎:“我聽到我面狗叫得太厲害,我出去看外面有沒有其他動靜,現在兵荒馬亂的,弄不好一不小心就有軍隊到鎮上來。”
“你還真操心,要是真有軍隊來,要打人家也打有錢的有勢的,關我們老百姓屁事,真多管閑事,懶得和你說。”長工自己稀里糊涂地往廁所里走,走到廁所外面他解開褲子就對著墻角撒尿。
我爺爺走進自己的房里自顧睡起來。可是怎么也睡不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沒有問她叫什么名字。他為自己的這一疏忽自責不已。
夜總是很短,天很快就大亮了。今天沒有多少事情可做,劈了大半天柴,他下河里去洗了個澡。白天他見不了十姨太太,因為十姨太太的房里要沒有什么事要他幫忙的話,他是去不了的。好不容易等到了天黑,早早吃過了晚飯,躺在床上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長工回家去了,其他人都差不多要睡下了,他想著十姨太太,不知道她今天還會不會出來。而度日如年般過了一天的十姨太太也在想著和我爺爺相同的問題。女傭睡下之后,大概已是凌晨,她一直亮著燈,然后望著窗外。終于她看見了期待已久的影子,她怕開門時干燥的木板門會發出聲音來,就往上面倒了一杯水。
她走出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我爺爺。
“你背我。”她說。
我爺爺把背給她,然后像昨天一樣一路往外跑去,狗群像被點著了一樣,一片蕩漾開來。他們離鎮子越來越遠去,狗聲也漸漸小下去。“如果你這樣背著我一直跑下去,遠遠的,就好了。”
“嗯,我們一直跑下去,只要你喜歡,我們跑到天邊去都可以。”我爺爺想都沒想就一邊跑一邊回答說。跑了幾十步,他似乎反應過來,停住了,十姨太太問怎么了。我爺爺說:“你剛剛說的是真的么?”
“我想是真的,可是你能把它變成真的么?”
我爺爺沒有說話,只是心頭一樂,跑得心馳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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