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爹不當地主羔子，爹給自己改名叫劉貧農。

　　解放前，我爺爺是地主也是一位頭戴氈帽、身穿長袍的私塾老先生。我家里雇著四個長工喂著兩頭黃牛趕著一輛大轱轆車種著兩頃地。爺爺的名字叫劉潤澤，在城西南黃河古道那塊地界上，爺爺是很有人氣的。爺爺沒有一點地主老財的壞習氣，諸如侍強凌弱欺男霸女貪婪吝嗇生活奢侈，爺爺飽讀詩書滿腹經文生活儉樸為人良善，農忙時爺爺和長工一起扶犁駕轅耕種耙收，平日里爺爺就在家辦私塾教大伯和我爹讀三字經百家姓，讀四書和五經。和我爹我大伯一起讀私塾的還有村上幾個和我爹我大伯年齡差不多的窮人家的孩子。年成好時他們家里給我們送來一擔米一擔面什么的，年成欠收他們什么也不送照樣跟我爺爺讀人之初性本善。我爹不是一個好學生，他的手面經常腫得高高的。爹挨打絕不是因為他愚笨背不出書，爹挨打大都是因為他的調皮頑劣引起的。別人都在念書時，爹總忍不住手癢腳癢搞一些惡作劇。別人站起來背書時他把人家的板凳給抽了；他把釘子豎在人家的板凳上；有時候他還把尿撒在人家的板凳上。爹捉弄那些差不多算作陪讀的窮人家的孩子也就成分罷了，他還經常地捉弄我大伯。有一回，大伯感冒發燒要喝水，爹顛顛地忙著去倒水，他端來一碗摻著熱尿的紅糖水。爺爺的戒尺為此經常在我爹的手心手背上如花地飛舞著。爹大概就是在那時候把仇恨記下了。他恨大伯也恨我爺爺，爹挨打時從不掉眼淚，他閉著眼可著嗓子使勁地嚎。一旦他睜開眼看見我大伯在跟前，他就會停止嚎叫呲牙咧嘴地瞪著我大伯。一娘同胞的孿生兄弟倆，討巧賣乖的好事都讓大伯占著了，挨打挨罵的總是他，爹覺著不公平。爹還覺著不公平的是大家都夸大伯長得俊，大家都夸大伯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聽著別人對大伯的夸獎我爹心里就生出一肚子的恨，爹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捉弄我大伯。爹覺著爺爺特偏心眼，爹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和爺爺作對。

　　斗地主分田地那陣子，我們家因為有牛有地有長工給劃成了地主成分。爺爺頭戴一頂紙糊的尖尖的白帽子在臺上蹲噴氣式，臺下圍了很多的人。工作隊的人喊上來呀，上來揭發地主劉老財的惡霸罪行。很多人蠢蠢欲動了，包括那些送孩子跟爺爺讀書交不起學費的人?？墒撬麄冞€是被我爹捷足先登了。我爹第一個上臺了。爹揭發說，地主的心黑著哪，你們看我的手讓他打的，手指頭都打折了，我爹喊，打倒惡霸地主劉潤澤！爹還喊，我要和地主徹底劃清界線，我要當貧農！那一年爹14歲。

　　第二年爺爺就死了。有人說，爺爺是給斗死的，也有人說，爺爺是叫我爹氣死的。我知道，爺爺就是叫我爹給氣死的。后來，斗爺爺時工作隊也只讓爺爺戴上帽子在臺上裝樣子，他們沒再讓爺爺蹲噴氣式，也沒再讓爺爺上街游行，也沒再打爺爺。斗地主那陣子，不挨打不游行的地主可真不多。他們頭上戴著一頂紙糊的尖尖的白帽子，胳膊反剪著，口里不住聲地嘟噥著“我有罪”“我罪該萬死”，被人押著游街示眾。他們有什么罪呢？他們做下了什么對不起人民的事呢？據老輩人講，地主并非都象劉文彩、黃世仁那樣可惡，大多數地主本質上都是好的，他們大多數和我爺爺一樣，即便不象我爺爺一樣飽讀詩書，但最基本的特征也就是勤勉持家，節儉而近乎吝嗇。對長工短工吝嗇，對自己對家人也是如此。就拿我爺爺來說吧，他該算是比較開明，有文化的地主了，但他的長袍上常年打著補丁，飯桌上常年見不著暈腥氣。他頭頂日月，面朝黃土，克勤克儉，他雇長工雇短工都是為了耕種土地。土地，爺爺作為一個小地主，他的眼里只有土地。有了土地能收更多的糧食，有了更多的糧食能買更多的土地。至于要那么多土地干什么，這個問題恐怕爺爺沒想過，和爺爺一樣的地主們也都沒想過。他們對土地的癡迷與貪婪近乎著魔，他們有著濃郁的、頑固的、撕扯不清的土地情結，他們把土地看得比命重。我爺爺的親家，大伯的老岳丈，一位中產階級地主，土改時，因為突然間丟了土地而丟了魂，惶惶不可終日，用一根麻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了斷了自己解不開的土地情結。分田地之后我家也分到了該分的的一份田，爺爺和家人一起種田耕收，偶而也教大伯和我爹讀讀書。再教四書五經我爹就不買帳。爹說，那是四舊，四舊！懂嗎？老頑固！爹自己搬進我家臨街的一間房，他用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在門上寫：我要做貧農！下面用小字署名劉貧農。爺爺給爹起的名字叫劉耀宗，給大伯起的名字叫劉耀祖，爹自己改名叫劉貧農。后來只有我奶奶忘了爹改名叫劉貧農，還有時候叫他劉耀宗，一村子的人沒有誰敢叫他劉耀宗，大家都叫他劉貧農。叫他貧農他就覺得他真是貧農了，開始，也有好忘事的人忘了我爹改名的事了，還叫他老名，這就要看忘事的是什么人了，看人行事，是我爹的看家本事。要是隊干部，爹就會滿臉討好地說，我改名叫貧農了，我叫劉貧農了；要是跟爹年歲差不多的小孩子，或者爹認為不必要怕的人，他就會惡狠狠地罵，*你娘的王八蛋，不長記性，老子不叫劉耀宗，老子叫劉貧農。有時侯，爹還要朝人吐口水，伸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