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個生產隊長
事過三十多年,五個人至今都記得,而且清晰得如刻在每人眼角上的一對小折扇,相互間觀照,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伙伴相聚,一同拼湊,就把當年的情景,完整地繪制出來。
莊稼人的孩子,和莊稼一樣,離不開田地。初秋時節,稻谷正在抽穗揚花,我們帶著獲取一道好菜的目的游貫于一丘丘田埂。在一個拐彎處,或一個水滿的田旮旯,放下一個個笱。流動的小黑影和稻花一樣,飄蕩著莊稼人收成的夢。“阿懵球(我),大目磊,蟹犁牛,小林彪,賴皮鬼”五個伙伴,這個季節依然在下笱。習性注就成長的同時,也注定了它的命運。田鱔喜歡吃稻花,注定它躲過春夏,依舊躲不過在水稻揚花時被誘捕的厄運。且此時的田鱔比起春夏時節,個頭要來得粗壯。
笱下到田,太陽離西山還有一竹竿高,回家覺得太早些,幾個人就在村邊一截古官道的亭子里談天扯地。看著涼亭里一根箭直插一凌形中的圖騰,就會逼著賴皮鬼說出想和誰最好。蟹犁牛則說他看到村里的大哥昨夜敲女老師的門,而后一同猜測那位大哥射箭還是沒射箭。侃過別人了,談起了自己的大事。
“再過幾年,我們就是正式的勞力,自己組建一個生產隊,由阿懵球來當隊長?!笔虑榍枚?,便立字為證。我們在亭子里找到一小截木炭,攀到亭子檐下,在一根橫梁隱蔽處題上“阿懵球、大目磊、……五人共隊,不能當久獨!七月初三?!本锚毷谴謇镆粋€不合伙的人,他所屬生產隊的人都討厭他,聽說是大伙兒合計在清水灣等山高水冷的地方種些老品種,他向村里的官匯報了,從此生產隊里人孤立了他。七月初三是小林彪的生日。許多人說站在村口向外山看,有一個小山包探頭探腦,風水注定村子會出鬼頭鬼腦的人。后來大家都說這個人就是久獨。橫梁上的字寫好了,賴皮鬼最興奮,咬著牙狠狠地說,有了自己的生產隊,就能掙錢剪布,叫村里的曉巧做件白襯衫,晚上穿上,就去敲她的門。
伙伴選我當隊長,大概是我經常說些能鼓動他們的話。比如說:要建一排房子,建得比公社移民隊那排房還要長。清晨也像我讀初中的學校一樣,吹個哨子,女人家起來煮飯,我們集中在房子的門前平地,搞民兵訓練。還說每一個月聚餐一回,要買很多肉、酒和面條。當然還有更多。
伙伴相信我說到就能做到。上山砍柴時,砍得快的,一定得主動幫慢的,下笱時,田鱔數量多的,要主動贈一些給少的,有時差別太大,大家干脆到竂房,抽出幾只大的獎給下得最多者,其余合并,而后平分。誰敢偷懶或自私,我們會一同不理他,他就會成為“久獨”。久獨的孤獨影子,出現在村弄,村弄中本來分散的人,就聚集一起,從田間走過,本來都在忙著農活的人,就停下手頭的活一起聚著抽煙。誰都怕這孤影附到身上。于是我執掌起主持公道的事,都是做得很成功。他們自然就相信。
當隊長的想法,像草根一樣,埋得不是太深。有的會議如雷轟隆,震得土松草萌。全村的大會我們也每場必到,特別亮的汽燈,開會前寬廣的會場,總會讓我們放縱一刻。干部大聲喝問各個隊長,生產隊的社員是不是都到場了。每個生產隊長說聲,全到!干部便有腔有調地說起了話,聲威如雷。當頭!威風,威風??墒牵幸换赜袔讉€社員說難得好天氣,要到野外去抓田雞,跟隊長商量著開會怎么辦?隊長揮了揮手,他們去了。這輕輕的揮揮手,是多么有力度。比起臺上的威風受用多了。干部不如隊長實在,社員們做什么隊長心知肚明,干部大概常這樣被騙。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騙。
大會開的很沉悶,像下雷雨前一樣。臺上的干部暴著青筋說話,臺下的群眾低著頭,一袋接著一袋抽煙。不抽煙的就打瞌睡,有柱子靠的干脆不打瞌睡而打鼾。像地里的莊稼等著風雨到來一樣,無聲的反抗,無奈的等待,把臺上臺下分得清清楚楚。要是批判大會,他們的頭埋得更低,嘴里煙斗咬得更緊。喊起口號還不如我們響亮。我心里暗笑,干部沒什么了不起,群眾可以愛理不理他們。
有的會議則如春風吹過,讓草根萌得更快。生產隊的會議都在我家開,這里只點著油燈,大家的臉雖然看不清楚,說話的聲音也很小。大家是隨便圍著坐,不分臺上臺下,抽起煙分來遞去,沒有一個人想瞌睡。隊長說因為某某人今天病了,要給他安排輕的活,某某年輕些,明天跟他去干重活。“行!行!”之聲會從各個角落傳出。有時還會偷偷商議在哪塊地方種老品種,會商量如何躲避人家檢查。我總覺得隊長才是社員真正的頭人。我和伙伴一起,喜歡像隊長那樣開會、說話。
秋收過后,每個生產隊都要請人來算個數,結個帳。也叫分紅。被請進村來算數的,真厲害。一手翻帳本,一手還能把算盤子撥得嘀嗒嘀嗒響,還能和大家說上幾句話。在我家算數時說,這個隊今年是全村最好。一人口糧能分320斤干谷,十個工分可分紅7毛3分錢。干部的那個生產隊口糧只能分240斤,十個工分只分紅4毛6分錢。我還聽到隊長說,某某家雖然欠款欠糧,但今年不能扣他一家的口糧,雖然是批斗對象,被干部罰去林場做工,沒了工分,但一家老小不能餓著。問社員有沒有反對意見,社員們都搖頭。還余120斤干谷,生產隊開會做點心。當隊長好,能帶生產隊的人比別人多產口糧,多分紅,還能照顧人。干部有啥用,沒能帶好社員,居然收入是全村最差的一個隊。
看著,聽著,學著!當隊長的想法之根伸長了好幾節。有時還露了一絲淺草的嫩綠。蟹犁牛家庭很困難,常半饑半飽,上山下地,總要偷挖人家的地瓜,摘人家黃瓜。被人揪著頭發打過,有人拿著地瓜藤上他家門告狀,他常常帶著父母打罵的痛傷跟我們上山。隊長,我是隊長,要他在生產隊中活出人樣。規定他,要看準了挖,只能挖上兩株,不能像以前那樣,慌里慌張拔藤找瓜,拔了一大片瓜藤,還沒掏到一個瓜。鄉村的人見園里被野豬拱過一樣,當然生氣。挖上兩株,若挖不到地瓜,就不準再挖。還派小林彪監督站崗。從此后他看得準,挖走了地瓜還不留任何痕跡。鄉村里沒了怨言和責罵。
大目磊,砍柴時會貪快,砍上一棵小松樹,我們便割來幾抱蔓草,把樹頭燒黑,蒙過林業員。我告訴他們要想偷吃,先得會擦嘴!
賴皮鬼打不過人,拿刀追到人家里去,誰都不敢攔。我大喝一聲,把刀放下,你去約他,我來跟他打。
小林彪,就因為有著林彪相,從來沒有給我們添麻煩。
就這樣我們這個隊伍成了一個隊,我真得像隊長一樣常跟他們開會,直到我初中畢業。
可就在我們長成勞力時,我到外地求學,生產隊這個組織也解散了。我當生產隊長的想法之根,沒能像草一樣滋長出土,侍候在莊稼的田頭地邊,看護著莊稼臨風沐雨。
2008、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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