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歡聚已進入了第六天。小李說好了上午十點半就到我家來的。我特意去買了作為午飯的熟食、飲料和一大包上市不久的新鮮荔枝,等到十二點鐘過頭才等到了她。
她坐下后說,她到醫院里去鑲補牙齒,這才來遲了。“實際上這些天我的牙齒一直在痛,醫生早就說應該鑲補一下。我怕你玩得不定心,所以一直忍著,不讓你知道。”
“現在可以吃東西了嗎?”
“醫生說吃東西沒問題。不過我今天不想跳舞了。我們跳舞已經跳得夠多了,你大概也跳得夠盡興了吧?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說說話,說說正兒八經的事。”
“好啊,我也有這個意思,你的話正巧說到了我的心里。你年紀比我小得多,倒是比我更加懂事,為人處世比我更加有分寸。我很想聽聽你說的‘正兒八經’的事。”
飯后,我們就規規矩矩地面對面坐下,一邊吃荔枝,一邊說話。
“那天你說你現在不再寫小說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口氣很嚴肅。
“這個嗎,不是我不想寫小說,而是我已有好久寫不出小說來了,往往寫了個開頭或者寫了一半就無法寫下去。自從我妻子的病情加重以后,我就如此。后來方燕飛請我到上海來寫作,我曾一度有過寫作的興趣和要求,但等我們在杭州遭遇了那次不愉快,回到香港后我連一個字也無法下筆,直到今天。”
小李聽得很認真。她微笑著看了我很久,又問:“我聽說寫小說和寫詩一樣需要激情,也許你缺少的是激情吧?”
“我不知道。總之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頭腦里一片空虛。”
“告訴你一個秘密吧:這次我去日本的時候,把你寫的所有愛情小說都收集起來帶去一本本看了,足足看了半年多。我覺得你寫小說特別注重人物的感情,對不對?我最喜歡的是一本寫小縣城大宅院里那幾個女孩子命運的長篇,讓我非常感動,特別是那個投河自盡的小丫頭,都使我看得掉了不少眼淚。”
“你說的大概是那本《狐宅》吧?但里面哪有什么‘投河自盡的小丫頭’?我沒有明確地寫她是投河自盡的。”
“是嗎?我以為她是因為她暗戀著那個鄰家少爺,但主人家卻把她賣給了人家,所以趁著風雨天河邊沒人的機會去投河自盡的。你為什么不明確把她寫成為投河自盡呢?那樣寫不是更深刻,更有意思嗎?換了秋山太郎,我相信他肯定會這么寫的。”
我笑了。“這就是我和秋山太郎不同的地方。他是一個暢銷書作家,寫的是通俗小說,為了迎合讀者的口味喜歡按照他的創作意圖編寫故事。我可不是一個通俗小說作家,從不會為了迎合讀者的口味去編寫故事。我喜歡忠實于生活的本來面貌,從生活的本來面貌中去發掘思想內涵,因為思想內涵總是和實際生活水乳交融在一起的,不需要外加,也不應該外加;外加的東西反而顯得做作和虛假了。你說你看了這本書也感動得流了眼淚,不就可以了嗎?何必非得寫那小丫頭去投河自盡不可呢?”
李紅像個小孩子似的沉思了一會,然后說:“經你這一說,我懂得你的藝術風格了。是的,你的作品的確有你自己獨特的風格。本來,我看了你的作品也已經感到你的作品很不一般,和我們國內出版的作品都不盡相同,但我說不出究竟不同在什么地方。我還想問問你:你讀過的小說中,最喜歡的是哪幾個作家的作品?”
“這很難說。我從小愛好文學,還在少年時代已讀過了不計其數的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那時候對古今中外所有的小說我都很感興趣。但到了青年時代,我就有了自己的閱讀要求和評判標準,開始專看經過時間考驗的古典作品。到了中年時代,我可以十分坦率地告訴你,我們國內的當代小說讓我喜歡的并不太多。魯迅的作品我喜歡的是他的幾篇短篇小說和寫他童年生活的散文;冰心的作品我喜歡的是她寫小孩子生活的幾篇短篇小說;還有現居臺灣的林海音,她的《城南舊事》我也喜歡。現在,人們都說我國的文學創作已處于一個空前的大繁榮時期,但我認為真正的好作品還是少得十分可憐。他們太注重作品的社會意義了,卻忘記了文學作品所必不可少的美感和感情。他們根本不需要、也不懂得藝術的美感和生活的情趣!對不起,我的回答有點答非所問,請你原諒!”
我說著說著,已情不自禁地激動了起來,激動得坐也坐不住,站起身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地大聲說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一下子變得這么激動。
小李看了我的模樣都有點目瞪口呆了。
“你能說說你喜愛的文學美感和生活情趣該是怎么一回事嗎?”小李又問。
“說到我所喜愛的文學美感,我可又要發表議論了。我以為,世界上凡是真正的文學名著……”剛說了個開頭,我又站起了身子,又情不自禁地激動了起來。
“不,快別發表議論了,”小李連忙把我的話給打斷了,“你一發表議論就會變得異乎尋常的激動,使我感到十分害怕。我怕這會傷了你的身體。快坐下來和我一起吃荔枝吧,讓我們岔開去談些別的吧。我還有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要和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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