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行刑時沒人給他去收尸。
上邊來人通知時,我爹正倚著墻角扯著褲腰殺虱子。成群結(jié)隊的虱子挺著貪婪的大肚子在我爹的褲腰上爬過來爬過去,爹噼哩啪啦殺得興起,口里不住聲地大叫著,乖乖,看這屎殼郎肚,足足喝老子二兩血;乖乖,敢喝老子的血,反了你們了,不殺你娘的個片甲不留,你們也不知馬王爺幾只眼!
冬天的日頭暖暖的,和爹一起曬日頭的人也都扯著褲腰捉虱子,可他們的虱子沒爹的多,也沒爹的個頭大,他們都沒我爹叫的響。
來人把自行車停在我爹跟前說,劉耀祖是你兄弟吧?爹迷迷瞪瞪地抬起頭,迷迷瞪瞪地點了點頭,來人又說,明天去給他收尸吧。我爹一下子清醒了,爹一下子站起來,全然忘了他的褲腰是敞著的,肥大厚重的褲腰滑到膝頭時,爹迅速地把它抓住了,爹一邊快速地從地上抓起一根白布條扎了腰,一邊快速地說,我沒這個兄弟!爹又說,給他收尸?收個!誰愿收誰收去!大概是覺出對外人說這話不合適,大概是看出來人的臉色不好看,我爹他慌忙使勁地在棉褲上擦了擦沾滿虱血的、雞爪一樣的手,趕緊從頭頂上摘下帽子拿出一盒壓得扁扁皺皺的香煙請來人抽,來人皺著眉頭看了看爹沾滿血的手又看了看爹恭恭敬敬結(jié)結(jié)巴巴的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沒再說啥,走了。
很多年,我們家里誰也不提大伯的事,就象我大伯壓根兒就沒出生過,就沒存在過??纱蟛吘故谴嬖诘?,奶奶先生下我大伯,三分鐘之后又生下我爹,我爹和我大伯是一娘同胞的孿生親兄弟倆。80年大伯被追認為烈士落實政策時,我作為我們兩房家族中的長子給大伯隆隆重重地送了葬。我們把大伯的骨灰盒從亂墳崗上扒出來,隆隆重重地用棺材盛殮了,送到我家的祖墳上,讓他陪著爺爺奶奶和列祖列宗。我爹披麻帶孝地哭倒在大伯的墳頭上,爹說,大哥,我對不起你呵,大哥,你死的冤屈呵。我寧愿相信爹的哭喊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可我不知道大伯的在天之靈是否聽見了,感應了。大伯行刑后,他的骨灰盒是上邊派人送來的,還是那個來下通知的人,他把骨灰盒放在我家堂屋的桌子上,一句話沒說就走人了。那人走后我爹在屋子里轉(zhuǎn)著圈跺著腳罵,狗娘養(yǎng)的,操你祖宗八代的,你把這晦氣的勞什子放在我家桌上算老幾,他是你爹你爺你放你家祖仙桌上供奉去!爹罵那人也是很有道理也是十分應該的,誰知道那里面裝著誰的骨灰呢?誰知道那里面裝著誰的亡靈呢?誰知道我大伯的魂靈在哪里飄著呢?罵歸罵,爹還是把那個據(jù)說是我大伯的骨灰盒的帶什子夾在胳膊下,趁著月黑風高在村外的亂墳崗上埋掉了。我相信,那時候,爹是十二分地恨著爺爺奶奶在黑夜里制造了我大伯,我相信,爹在聽大喇叭對全村群眾朗誦《毛主席語錄》時,他是十二分堅決十二分忠誠地要和大伯徹底劃清界線的。我也十二分地愿意相信,80年落實政策給大伯送葬時,我爹哭得那么痛,他是真心懺悔了,他不是沖著那一大筆撫恤金而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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