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莊周之蝶

　　“歌德評價帕格尼尼是在琴弦上展現(xiàn)了火一樣的靈魂”，他開著車，腦子里想著張露的話。在沒有做好充分準備的時候，他選擇離開。愛是帶有傷害的，他無法確定是否可以承受這傷害時，不愿接受這美好。

　　帕格尼尼的音樂，給人靈魂的震撼。在音樂中他看到在山區(qū)給孩子上課的張露的身影，大片大片的梯田為背景，藍天白云下水稻、耕牛、農(nóng)民和牧童的形象逐漸清晰。殘破的圍墻，陳舊的教室，銹黑的鐵鐘，木質(zhì)的旗桿……她被曬得古銅色的皮膚，疲憊而純情的笑容。攀登、跋涉，隨遇而安的生活。在不同的地域，孤獨而逃避式的做著旅行。

　　有一種女人，只可以欣賞，不能養(yǎng)在家里。她們渴慕內(nèi)心的自由，追求虛乎飄渺的欲望，不愿被束縛，不愿被讀懂；有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固執(zhí)自己的信念；會盡情的釋放激情，當揮霍殆盡會枯萎般安靜。

　　這樣的性格，形成于不完滿的家庭。因為過早獨立，又不相信別人，所以產(chǎn)生自我式的自信。敏感而殘缺，對于愛偏執(zhí)而不會釋放，不善正確而恰當?shù)谋磉_愛。這樣的女子應該被人憐惜，卻不適合做妻子。除非能夠正確的引導，而她又愿意彼此配合，否則這樣的婚姻會有諸多的不穩(wěn)定。

　　一個國家如果對婚姻都不尊重是可怕的事情。因為會影響下一代的結構，以及國家的未來。婚姻不單是兩個人的事，還是兩個家族，以及未來孩子的事。這就牽扯到很多問題，如若單從個人的情感需求及激情考慮，無疑是自私而不可原諒的。如果他是肖正陽，要面對安琪無辜的眼睛，他覺得他也會崩潰。

　　孩子有什么錯，為何要承載成年人自私的過錯？明明讓她降生，為何又要讓她處于不幸？他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雖然他不愿承認，但心里很清楚孩子這件事上是肖正陽和他的妻子錯了。假如有一天這個孩子學壞乃至墮落，他將無法原諒肖正陽。

　　他望著窗外想抽煙，回頭看著在座位上熟睡的安琪忍住了。那張漂亮的小臉蛋純凈而美好，上面還有離開張露時殘留的淚痕。他看到遠處的城市，從高速公路上繞城而過。對于各地為政績而做的場面工程，顧之風不愿去看。中國的城市效法歐洲的模式是不成功的，它使城市喪失中國古典美的同時，成為勞民傷財?shù)谋怀榭侦`魂的軀殼。而對古跡的旅游性開發(fā)，簡直是蓄意的二次破壞。他不明白國人是怎么了，只覺得古文中美好的家園已然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讓他覓到古意。他的旅行，無法親近自然，看到的只有人類的劣跡。他此次旅行程繞過一座座城市，卻不得不去城市的賓館住宿；他帶的帳篷因為氣候因素而不得不舍棄。

　　城市，這個他從小成長的地方，成為充斥著陌生氣息的地方。他輕輕嘆口氣，覺得自己始終無法擺脫來自自我意識的矛盾。到處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樓，舊有的建筑在城市改造中變得面目全非。而每到一個地方，都有來自心靈的孤獨感。這種感覺，折損他的神經(jīng)。他孤寂地望著人流，有種置身荒島的憂傷。

　　他帶安琪進入蘇氏拉面喝拉面。有許多背著畫板應試的學生在飯館兒里；多數(shù)有父母陪同，對父母沒有敬重。他想起唐明皇締造的“開元盛世”，當安祿山帶兵攻打城池時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唐百姓竟然沒有絲毫的抵抗力。讓百姓在無度中享樂，難道不是縱容惡習的滋生。疏于對孩子進行傳統(tǒng)教育，難道不是使他們?nèi)笔Ь次分摹槭裁磩倓倲[脫貧窮，又陷入富足的泥沼。為什么不給孩子歷練的機會，而用嬌慣溺愛使他們沉淪。望著安靜吃面的安琪，他覺得內(nèi)心有種無可抑制的感傷。

　　晚上，賓館的樓道里滿是學生們的吵鬧聲。安琪好奇得挜開門縫往外眊，回來興奮地說：“老師，外面好多大哥哥大姐姐。他們的包包里有很多漂亮的畫。”她來到顧之風的身邊，用美麗純凈的大眼睛望著他說：“老師，我也想畫畫。”顧之風憐愛地用手撫摸著她的小腦袋，沉吟良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該讓孩子上幼兒園的時候了，沒有媽媽的孩子……他輕輕嘆口氣，說：“等回去老師送你上幼兒園。”“真的嗎？那太好了！”

　　清晨，空氣里有金屬的味道。高速路上有人騎一輛哈雷摩托車，穿著皮夾克、戴著頭盔和防風鏡在路上狂奔。顧之風按喇叭，那人因為后備箱的音響放得太高全沒有聽見。他看見顧之風的車駛過，還不停揮手和顧之風打招呼。超越摩托車手，顧之風想起自己在英格蘭和一幫同學騎著哈雷摩托車效仿嬉皮士在公路上馳騁，在酒吧一口氣喝一瓶啤酒與人打賭，喝醉酒在郊外與足球流氓斗毆，躺在租來的房子里一幫人帶著女友看**錄像……那種麻木的快樂之后，是無盡的空虛。為了空虛而繼續(xù)胡鬧；胡鬧之后，繼續(xù)空虛。那段時間，他強迫自己閱讀大量哲學方面的書籍，似乎戒掉了胡作非為的惡習卻芟除不了內(nèi)心的空虛。

　　朋友的女友是種禁區(qū)，所以他始終沒有打破對自身的桎梏。他對女人有種敬而遠之的疏離，這種疏離使他心里產(chǎn)生某種隔離區(qū)域。他越來越不能理解自己，越來越不能理解人類的行為，也越來越不能理解女人。他覺得賢妻良母在這個浮躁的社會成為一種空泛的理論，而他需要的女人是能使他擺脫靈魂孤寂的終生廝守的女人。

　　他不能理解自己一路上為何這么多的想法，可只有獨自思考才能使他暫時擺脫無聊乏味。他覺得讀書的好處是使人明理，讀書的壞處是使人痛苦。痛苦來自想法太多，使人不能夠單純而簡樸的生活。對于這個每天在報紙上都可以看到對現(xiàn)行教育質(zhì)疑批評的社會，應該怎樣使安琪能夠不被社會污染。人應該單純還是復雜，生活應該簡樸還是奢華？當他在極度的享樂中感到厭倦和痛苦時，他覺得人們對金錢和享樂的貪婪只是因為得不到而存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人終身面對的，始終是自身的問題。

　　他曾經(jīng)在加拿大結交過兩個同性戀的朋友，那兩個男人給他留下永生難忘的印象。他們說人生是短暫孤獨而痛苦的，能夠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無論他是男人或者女人只要心靈相通只要能相依為命就是幸福。他們不去影響別人，不去危害社會，只是在自己的空間里享受自己的生活；這是可以被社會接受和理解的——當然這種社會是加拿大的社會。

　　這兩個人對人很熱情，會力所能及的幫助別人，有很好的專業(yè)知識和業(yè)余愛好。他們唯一不能克服的是讓自己的心理接受女人。雖然他們也和很多女士交往，但這種交往只是工作關系或者普通的朋友關系。他們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完全按照自己心里對幸福和自由的理解生活。顧之風很欣賞他們生活的態(tài)度，卻無法接受他們生活的方式。所以，他的思維體系受到極大的沖擊。

　　有時，他隱約覺得自己會欣賞特別優(yōu)秀的男人；他很怕這種欣賞會演變成米開朗基羅式的欣賞。他覺得人心是難以駕馭的，很容易被某些東西腐蝕。他不知道是否所有男人在某個時刻都會產(chǎn)生女性的心理特征，他覺得自己有時確實會有這種傾向。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極少數(shù)出現(xiàn)的心理是否是接觸過那兩個同性戀后的結果，不過他認為有必要克服這種他不能容忍的心理。他經(jīng)朋友介紹和專業(yè)登山隊爬過一次阿爾卑斯山，在懸崖峭壁上攀巖而上，是對一個人意志力、決斷力、思考力和敏銳性的考驗。他站在峰頂，很想縱身一躍跳下去。他艱難的下山時，為自己的想法而不斷自嘲。他覺得如果不能找到一個美好的女子，他可能會迷失自己。

　　安琪醒來，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睛，說：“老師，我夢見媽媽了。漫山遍野的蝴蝶在她身邊飛，五顏六色的。可是我看不清媽媽的臉，嗚嗚……”孩子邊說邊哭起來。

　　“安琪不哭，咱們回家看爸爸——”

　　“不，老師。我想媽媽！”安琪揚起滿是淚珠的臉蛋兒哽咽著說：“老師，媽媽去哪了，她不要安琪了嗎？安琪會乖的，安琪會做個聽話的好寶寶的，安琪想媽媽，安琪真的想媽媽……”

　　“安琪不哭……”顧之風想安慰孩子，可是眼淚不由控制的涌出來。他將眼淚擠出來以免影響視線，又怕孩子看見將頭扭在一邊。他有多么愛這個天真無邪純凈善良的孩子呀！可這個孩子又是多么的不幸……

　　“老師你怎么了，你哭了嗎？安琪不哭，安琪不惹老師生氣了。”安琪用小手揉著眼淚，依然陷入對夢見母親的悲傷中。她從座位上拿起張露給她的毛毛熊，嘴里小聲的說：“熊熊也想媽媽嗎，安琪心里好難受，好難受……”

　　顧之風嘆口氣，覺得心里堵著團什么。一個連媽媽的面都沒見過的孩子——他此刻真想揍人——肖正陽你個混蛋，哎，他將車停在路邊，下車點一支煙，在微冷的空氣里吐個煙圈。莊周的矛盾是留給別人的，他的辯證詭異而無解，有些悠哉悠哉的閑散。自己的矛盾只能自己解決，卻充滿離析與痛苦。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回去該怎么辦，此次似乎根本沒有找到答案。真想成為莊周夢中的蝴蝶，那樣無法辨識的融合，也許才能化解來自矛盾中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