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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烏鴉  文/三月楚歌

第一章    第一章(1)

  1

  鄉村的后坡是大片大片的麥地,收割過了,變得很開闊。站在坡地上往村子那邊看去,只見一條金黃色的泥巴大道穿過村子前面的田壩子,起伏蜿蜒地躍過青綠色的鯉魚河,爬上豺狗坡,如蛇一樣一直伸向變得輕描淡寫的山村之外。這條泥巴路上常常有馬車,偶然有拖拉機或大貨車。高高的落葉闊葉林東一撮西一撮地點綴在鄉村廣闊的梯田、麥地之間。樹種不同,秋風染過后的樹葉在凋落之前變得絢爛多姿,紅的如火,黃的如霞,褐色的,黑色的,白色的也仿佛回光返照似的,活潑如一樹嘰喳的雀仔。河水清得發綠,天空低卻透明,片片云朵在天空逍遙自在,逗著陽光。

  牛羊啃過的草地,根根枯草桀驁不訓,像威嚴的士兵一樣高昂著頭顱。牛羊拉下的糞便,風干了,發出奇特的幽香。屎殼郎成群結隊,像傳統的運輸隊一樣,絡繹不絕地滾著可愛的糞球。村莊的每一個角落秋高氣爽,麥秸堆或亂柴棚里,到處殘存著偷情的氣息,我可以感覺到女人們美麗的肉體健康而充滿活力,像一只只可愛的母獸般,潑辣迷人;我也可以感覺粗野的漢子的喘息,壯碩而堅決,像來自樹林的夜風。大大小小的飛鳥,響著有力的翅膀,決斗或者交歡;三五成群的狗,在田埂上跑上跑下,偶爾交配。

  這就是我們麻雀村,三十幾戶人家,雜七雜八居住著六七種不同的姓氏,表面上波瀾不驚,暗地里每一家每一戶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麻雀村是世界上最安靜也最浮躁,最健康也最病態,最光榮也最丑陋,最荒唐也最正常,最無可奈何也最心安理得,最理直氣壯也最哭笑不得,美麗與丑陋相濡以沫的地方。它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一樣,潛伏在邊地里,默默地忍辱負重著時代的憂傷與荒唐,可能有一天會忍無可忍,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發雷霆,所有自以為是的人們都將欲哭無淚。

  2

  我站在秋天的麥地里,用篾扎起一捆有兩三個人才能合抱那么大的麥秸。我先蹲下來,四倆拔千斤地把它扛到肩上,麥秸上的一根麥草屑子從我的衣領口子掉進脖子里,有些癢,我反手拉著背后的衣服抖了幾下,就感覺到麥草屑子像一只大蚤子在我的后背中彈了一樣,簌簌地往下跌落,在我的皮膚上爬出一條酥癢的痕跡。

  當我晃動著雙腿站穩的時候,看到前面一根上翹的麥秸上停留著一只綠得發亮的,拇指般大小大的油螞蚱,沒精打采的像是一只得了瘟病的雞,呆頭呆腦。我雙手護住麥秸,雙腿往下屈,腰有些搖晃地蹲下去,距離差不多的時候,我穩住了身子,騰出一只手來,伸過去罩在螞蚱的上方,猛地拍下去。肩膀上的麥秸一時失去平衡往后滾,我也因此受到一股向后的拉力向后仰去。螞蚱卻牢牢抓在手里了。

  我坐在地上看著這只漂亮的油螞蚱,長長的須在無辜地搖動著,兩瓣大大的牙發出陰森的光芒,我想要是被它咬著,肯定像是刀子一樣鋒利兇狠。看了一會兒,我用拇指和食指扣住它的頭,一用力就將它擠扁,它的兩條腿在空氣里彈了彈,喪失了掙扎的能力。

  我把它放進褲兜里,拍拍屁股上的泥和草屑子站起來,又像剛才一樣,把麥秸重新扛到肩上,下了地埂,走上一條被枯草篏得只剩巴掌寬的小路。

  3

  傍晚了,太陽依然紅得迷人,像放在爐子里燒似的。金色的光芒染得山村更加的鮮艷燦爛,流光溢彩。

  遠處,是寨子,是有二三十戶人家的麻雀村,大部分是木房子,青色瓦,偶爾有幾家是小洋房,飄動幾縷干凈的煙火,在略有風的空氣里,裊裊如舞臺上輕柔的水袖。輕描淡寫的山村,偶爾傳來幾聲干凈的雞鳴狗吠,以及孩子的哭聲和女人的爭吵。

  我八十來歲的父親,或者大伯,長須飄飄,一抹銀白,像一匹老公羊,吧唧吧唧地抽著旱煙,金黃的長煙桿,粗重地呼吸,穩健地走來。我從來不叫他爸爸,或者是大伯,暗地里我用大老頭子或者老家伙來稱呼他,當面就從來沒有叫過,最多是“你”或者“你老人家”之類的。大老頭子固執地昂首挺胸,威風凜凜像一頭老虎一樣目中無人,面對面只有一米左右的距離了,也沒有要給我讓路的意思。

  我只有停下來,往外挪了一下,欠了欠身讓他過去,我的頭在麥秸下拱了拱,露出半張被擠壓得變形的臉,問他說:“你到哪里去?”

  大老頭子雖然讓我很不舒服,但他是長者,我只能讓著他。

  大老頭子與我擦身交錯時,妥協地欠了一下身子,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說:“走走,洗澡去。”

  大老頭子有個習慣,喜歡先上后山去溜溜,出一身汗,然后再下到村外的鯉魚河去洗澡。鯉魚河水清涼、干凈,口渴時,人畜都可以直接用嘴對著河面喝他個滋溜溜的,非常痛快。鯉魚河面很寬,有十幾二十米;鯉魚河不深,除了少數幾個潭外,都可以看到光滑的鵝卵石,在河底里安靜地折射著陽光。大老頭子經常洗澡的地方,對面,雜樹橫生下,是一片光滑如洗的青色大理石,邊緣處點綴些零星的青苔,陽光曬過后,有一種淡淡的溫暖,躺在上面特別舒服。老家伙洗澡,一絲不掛,露出一身發皺的皮,像風干的大棗。像很多人一樣,他喜歡游到河的對岸,仰面躺在大理石上,看著陽光透過樹椏子照在身上,人頓時感覺很愜意。除非是不懂事的小孩,大人們多多少少都會穿條小褲衩子,但大老頭子什么也不穿,光溜溜赤條條,像只可惡的大青蛙一樣明目張膽。

  雖然沒有誰,尤其是婦女們會故意去看他,但有的時候不經意間打旁邊經過,總也會瞧見,笑話便傳來。對此,我很難為情,誰沒有點不明不白的事情呢?但是不要那么明目張膽目中無人吧,屁股在褲子里面不算丑事,人人都有,但要是你露出來了那就是拿自個兒出丑。我就說,老家伙這是老糊涂不記事了,希望大家不要少見多怪。然而我心知肚明,大家也心知肚明,老家伙是再清楚明白不過的人。我曾經說過他幾次,希望他能夠改正這個不好的習慣,但老家伙自以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似的,胡子豎起來,抖動著,鼻子孔呼嚕呼嚕地響,粗聲大氣地說:“我不穿衣服怎么了?我是在洗澡!見著了又怎么樣,誰沒有,誰沒有見過,你以為穿了衣服有塊布擋住就沒有了么?看不見還不會想啊,生下來活脫脫誰不是這個樣子的?自家老婆自家摸,自家男人自家看,摸奶的沒講,倒怪了起長奶的!”老人家容易激動,一說起話來,不管有理無理都是一套又一套的,滔滔不絕如暴雨后的鯉魚河,他那態度更像是拼了老命也要明個是非一般,揮拳擼袖,像隨時要撲過來一樣。

  我忙罷罷手,說好好好好,算我怕你了,我不說你老人家了,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就算你現在脫光光的走到村委會甚至落月鎮去,我也不管了,也管不著!但那些孩子晚輩的瞧你這個樣子,為老不尊你好意思么?

  “我怎么不好意思了,出生來就是赤條條的。”

  該死的固執的老家伙,我拿他沒辦法。但是我們麻雀村還真就他得高望重,雖然沒當過村主任也沒當過村支書,但說起話來,高亢激昂,讓人服氣。我想,除了我認為老家伙總是搞些丑事明目張膽地給我丟人外,其他人都會說秦大爺見多識廣,經多驗廣,辦事穩妥。這也許就是當事者與旁觀者的區別。我總覺得大老頭子這一輩子總是讓我恥辱,就像命中注定了一樣,我只能無可奈何。

  4

  我生活在麻雀村里已五十余年了,我感覺自己恥辱了很多年,至今為止我依然沒弄明白到底誰是我的生身父親。雖然只在兩個人之間選擇,而這兩個人又是親兄弟。

  這件丑事在我只有八九歲的時候就被捅破,就像于光天化日之下忽然一絲不掛地露著大屁股在外面被恥笑一樣,讓我無法抬頭看天,低頭看地,平等見人。當別人和我發生爭吵時,一句雜種野種隨便罵出來,雖然這只是平常的罵人話,但只有我才能切膚地體會那種無地自容的巨大的殺傷力,心里的屈辱讓我對這句話就像是患上了艾滋病一樣,整個身體的免疫系統全部崩潰,不堪一擊。當那些年長的男人們拿我開玩笑的時候,我就像吞著一肚子的石塊一樣非常不痛快,哽得慌,拉不下,卻也無可奈何,往往只能選擇逃避。

  這事說來話長,請允許我先在此打住,后面再慢慢道來。

  長期的恥辱養成了我敏感多疑的心,并且擁有了一種匪夷所思的能力。我雖然未曾親身經歷,卻總是可以明晰地看見那些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那些光榮的時刻和丑陋的細節,就如同坐在戲臺下看戲一樣,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清晰入目。我可以細膩地感覺到那些滿足的呼息,毛孔的喊叫,交歡的興奮,那些暗地里勾當的閑言碎語,以及不知羞恥的狼狽為奸。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長期在屈辱之下胡思亂想的錯覺,總之,每當我看到一片綠色肥厚的葉子,一滴水珠清亮地從上面滑落;或者一條魚兒從水面蹦出來,噠吧一聲的時候;再或者盯住一只長腳蚊子,嗯嗯嘰嘰在空中飛的時候,我總是可以看到過去,那些我未曾親身經歷的事情,卻恍若身臨其境一樣讓我明明白白,想不知道都無能為力。只要是我想要弄明白,或者僅僅只是想到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明明白白了。

  這常常讓我既自豪又苦惱。

  德高望重的人們,道貎岸然的人們,衣冠楚楚的人們,我常常能窺測到他們可能不為人知的丑事,但我對誰也沒有說。人,其實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的,沒有誰是真正的高尚,也沒有誰是真正的卑賤,看誰比誰更會偽裝,誰比誰多賤一點,少賤一點,僅此而已。

  我現在五十出頭了,早已淡漠于祖輩強加的恥辱,尤其是我明白不管我是什么種,是誰的種,或者是如何產生的,我都不能埋怨也沒有資格去埋怨我的父輩的時候,我看開得像撥云見日的晴空下的海面。如果沒有這個恥辱,我也許還是一個飄蕩在無知里的孤魂野鬼,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旮角角里水深火熱呢。我現在能很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身世,所有的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而已,就像我所知道的每一個人。這些想法讓我豁然開朗的同時,也造成了我可怕的墮落,不思進取并且心安理得。我縱情粗野,我毫無羞恥。當然這并不代表我對于一切事情都無所謂,我是需要最基本最表面的作為人的維系的,就如我對老頭子光著屁股洗澡這件事不滿一樣,赤裸地生活是不可以被饒恕與原諒的。活著就是虛偽,多或者少。

  我發現我的故事千頭萬緒,思路也不太清晰,如果你愿意,那么就請你奈心地聽我,像一個孤魂野鬼一樣虛無飄渺的幽靈,穿梭于古堡的斷壁殘垣一樣,像一只螞蟻爬在古舊的書本上一樣,聽一聽我這個,卑鄙或者崇高,光榮或者下流,君子或者蕩婦,稀里糊涂或者心明如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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