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持端坐在御桌前,手中擎著一本折子,看了半晌,卻是一言不發。隨侍一側的太監張瑞安,惴惴不安地觀望著皇上的臉色。
他微闔著雙眼,面上喜怒不辨,但眉間微蹙,似是憂思甚多的模樣。裊裊的龍涎香彌散在書房的空氣中,張瑞安眼看得桌上那盞茶已經冷的毫無熱氣了,輕步上前想要換掉。只是輕輕的一聲杯蓋的聲響,讓青持陡然睜開了雙眼,眸中精光乍現。“我軍大敗南蠻,平復三番——”
張瑞安一聽,恭聲道:“奴才恭賀皇上得此捷報。”只是心下仍然惴惴,大敗南蠻,讓三番俯首稱臣是皇上的夙愿,如今這個念頭終于成了現實,為何皇上表情仍是如此沉重。難道?張瑞安心下已然猜出幾分。
“莫梓謙遭刺客刺殺,直命心肺,當即身亡。”青持靜靜地放下手中的秘折,將桌上那盞冷茶一飲而盡。茶香已經沒有之前那般濃郁,但一股冷香仍是沿著肺腑而下,心中不知是什么感受。張瑞安看著皇上的舉動,不敢輕易揣測帝王的心思,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青持起身緩緩道:“此事暫且不要讓皇后知道。”
南下討伐三番的大軍班師回朝,凱旋而歸之際,帶來的不僅是勝利的喜訊,還有主帥莫大將軍的喪報。扶柩的是副將端顯祖,眾將士臉上都少有戰勝的歡欣雀躍。由于莫將軍被刺之時,南嶺正是最為炎熱的季節,尸體不能保持很長的時間,所以棺柩里也只是裝了一套莫梓謙的衣冠。回師的隊伍尚在途中,負責傳送的使者已將消息帶到了深宮之內。
“誰死了?那個不要命的奴才在那里胡說八道!”宓笑聽得簾外宮人稟報,原本正半瞇著眼假寐,婢女伏在她的腿旁細細捶打。突然這一聲怒喝,嚇得宮婢連忙跪下,打著哆嗦。
稟報的宮人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說:“確是……確是如此,莫將軍遭……敵軍……敵軍刺客行刺……”
宓笑直瞪瞪地望著簾外那個身影,一瞬間臉上血色褪盡。
整個宮殿里一片死寂,宮人們連呼吸都似負著千斤重擔,一不小心便會觸動殺機。只見皇后“噗”一口鮮血噴出,吐得滿衣襟都是,登時面如金紙,氣息微弱,雙目圓睜著就暈死過去。
宮人驚得滿殿瘋跑,大聲呼著“叫太醫!叫太醫!”“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簾幕低垂,鎏金香爐中裊裊地騰出清淡的藥香。更漏聲幽幽地響著,眾人連呼吸都屏得細細的,唯恐一不小心便惹怒了上頭人丟了腦袋。
太醫替皇后細細診過一回脈之后,卻微微皺了眉心,頓了一頓,回頭叫侍女備了一盆冰水,將雙手在其中浸泡了些許時間方抹干雙手又診了一回,一并仔細端詳著宓笑的面色。宓笑已經幽幽醒來,仍舊是面如土色,毫無生氣。這位薛太醫曾替宓笑保住幾乎要滑掉的男胎,也正是以此事為契機,此后自己的身份地位不斷上升。如今自己已是皇后,薛太醫亦成了自己的御用太醫,歸于自己人的范疇,因此對其十分放心。
薛太醫探了脈,輕嘆了口氣道:“娘娘這個吐血癥狀是因一時悲憤至極,以至急血攻心。”
宓笑怔怔地,完全不曾聽見薛其幀說了些什么。
守在殿外的細辛匆匆趕過來道:“娘娘,皇上來了。”
宓笑睜大著眼,一動不動。
細辛見自家主子失魂落魄,急得跪倒在榻側道:“娘娘,皇上來了,您若還這幅模樣,怎生不讓人生疑,您便不顧自己了,難道連公主跟小皇子也不顧了嗎?”
細辛原是急得口不擇言了,宓笑忽的一眨眼,烏漆漆的眼瞳緩緩地轉向她,好似瞧著一個陌生人,直直地盯著倒著實叫人心頭寒滲滲的。細辛驚嚇地不知如何是好,卻見宓笑渾身猛地打了個寒戰,額頭上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來,輕喚聲“梓謙”,大顆的淚水便滑了下來。皇上一行人窸窸窣窣的腳步上逐漸近了,宓笑直覺心頭有把鈍鈍的小刀在銼著,忍不住要放聲哭吼嘶喊,才能緩解那如影隨形的痛楚。她攥緊了身下的被褥,那小心護養,好不容易留到三寸的指甲生生地折斷,鮮艷的蔻丹襯著褥子,倒似血污了一般。
“皇上。”細辛已然起身,向著青持鎮定自若地行禮,倒是青持隨意一擺手,幾步走到宓笑床頭坐下,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宓兒……宓兒……”
宓笑緩緩睜開眼睛來,一雙眸子仍舊是黑白分明,清冽照人,皇帝怔在了那里,她卻慢慢闔上了眼簾,只一瞬間又重新睜開,似乎這才醒悟過來,知道了面前的人是誰。眼里漸漸的浮起迷朦的水意,慢慢便凝成淚光,泫然欲泣。
她輕輕喊了聲“皇上”,晶瑩的淚水便順著白玉也似的面頰滑落下來。
青持輕擁住她,勉強含笑道:“何事哭成這般?”
宓笑將腦袋輕靠在皇帝的肩上,面頰摩挲著青持的頸側,淚水漣漣,泣不成聲,心卻似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直要將整個人的血肉骨頭都榨成了渣,無法喘氣。
“皇上……臣妾……臣妾方才午睡,夢到了皇陵,就只有臣妾一人,臣妾害怕,喊著皇上皇上,可是沒有人回應……”宓笑哽咽著,將青持愈擁地緊,身軀還在輕顫。
青持心中一直愧對她,是以憐惜地撫著她的背,柔聲哄著:“朕在這兒,朕哪兒都不去,就守著宓兒,嗯?”
好一番撫慰,方才讓她羞怯怯地松了手,青持示意薛其幀繼續。
“還請娘娘玉手,讓老臣施針確認一番。”薛太醫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箱。從隔間中取出一卷絹布,展開來排滿了金銀細針。
細辛見狀替薛太醫備了燈火,烈酒。薛其幀默不作聲,只是將一包藥屑交付到細辛手中道:“加到香爐中。”
宓笑伸出手,攤在藥枕上,半瞇著眼,視線落在那枚放在火焰中炙烤的銀針上。
過了片刻,薛太醫輕聲提醒道:“皇上,娘娘,開始了。”
青持微微點頭,輕聲道:“不必在意朕,朕不過是放不下皇后,還是親眼看著好些。”
宓笑聞言似是有些羞赧地將臉頰轉向榻內側,青持只是一笑。
薛其幀下針極快極準,病人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他定了針之后慎重地觀察宓笑的神情是否有變化。
由大拇指的少商穴開始,一一濾過商陽穴,中沖穴,關沖穴,少澤穴直至少沖穴。最后一枚針刺下,宓笑的眉心驀地一皺,手腕細微地一抖。薛其幀仔細地調著銀針的深淺,問道:“刺痛感是否強烈?”
宓笑點了點頭道:“刺痛之后,又稍稍帶著一陣麻痹的感覺。”
薛其幀眉頭一緊,將拔出的銀針細細查看過,并無色澤異樣,好似松了口氣。一時收了絹布,細細問了些日常,譬如飲食起居,幾時時,幾時醒,睡得可安穩,一夜醒幾次這般。
宓笑氣息虛弱,倚在枕上緩緩答了。皇帝本只是靜靜聽著,見得薛其幀愈問,神情愈嚴肅,不禁道:“如何?”
薛其幀嘆了口氣,道:“回皇上,娘娘此癥根源在思慮過甚,郁結于心,平時要緊的是放寬心,不做無謂多想。”
青持看著宓笑斜倚在枕上,這被褥也好,枕套也好,原本為了符合她中宮之主的身份,置辦甚為明麗耀人,只是此刻卻襯著面色慘白,虛弱至極。那黑鴉鴉的長發,只順著迎枕淌滑下來,散垂著如墨玉流瀑。眉尖微蹙,似籠著輕煙,縈繞愁緒。原本就是極精致的瓜子臉,此番含淚垂眸,愈發似那皎花照水,秋柳扶風。
青持念及她素昔因自己而吃過的苦,分不清心中是愧是悔,是愛是憐,萬般思緒涌上心頭,心中難受到了極點,卻終是不能說出一句話來,只是愈發將宓笑的手握緊。
薛其幀一面向案上寫著方子,一面道:“且娘娘的心肺已大不如從前,倒需好好將養些。這服藥可做日常飲用茶。”
待得太醫走后,青持含笑舒展雙臂,溫存地將宓笑擁入,輕聲道:“你睡吧,我在這陪著你……”
宓笑溫順地伏在他的胸口,烏云也似的長發垂墜下來,流瀉在青持衣襟上,像是上好的緞子。
青持撫摸著宓笑的青絲,緩緩道: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眉。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宓笑伏在青持的心口,清晰地聽見他心跳的聲音,有力的,堅定的……而自己的身體卻似缺了這么一塊,空空蕩蕩,只能隨著青持的心跳,徒勞地發出幽幽的回響。可是她卻伸出手去,挽了皇帝的一縷頭發,與自己的青絲細細系出一個同心結,慢慢圈住青持的腰身,低聲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青持看著宓笑的舉動,喜不自勝,恨不能將她揉進骨血,激動地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將她抱得緊一些,再緊一些。
宓笑蜷在青持懷中,臉上仍舊毫無血色,連唇上都隱隱泛著青,眼眸卻凄凄然地望向鎏金熏爐,不見淚光,卻似一泓秋水,泠泠然,涼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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