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蓮子清如水（上）

　　“通”的一聲悶響，簾幕之后彈奏古琴之人突兀地撥出一個重音。

　　正沉浸在情欲中難以自控的歌姬，身軀陡然一震，立即跪下身，連連向后挪動幾步，顫聲道：“公子……”

　　榻上的男子原本有著些許迷離的雙眸，亦是瞬間便回復了清明。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懶懶道：“這戲都看到這個份上了，閣下還不舍得現身么！”

　　幕后只是靜寂，歌姬埋著頭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廂房。過了片刻，一個素衣女子抱著古琴，緩緩揭簾而出。

　　“是你——”男子眼眸微瞇，看著曾有過一面之緣的蓮子，唇邊浮起一絲玩味的笑意。

　　“顧公子別來無恙。”蓮子面容平靜，柔聲道。

　　“自當年一見，已逾經年，蓮姑娘的風采亦是有增無減，猶勝當年啊……”顧云非斜倚在榻上身形不動，只斜睨著蓮子，嘴中調侃著。

　　蓮子恍若未聞，自顧自地在顧云非對面盤膝坐下，將古琴擺在腿上，這才抬頭，眉眼盈盈，似白蓮含露：“不知公子想聽個什么曲兒？”

　　顧云非將酒杯隨手一拋，眼眸盯住蓮子，似笑非笑道：“西洲曲就很好。”

　　蓮子面色微變，卻終究只是淡淡一笑，襯得左眼角那粒朱砂痣都似活了一般。她隨手撫弄了兩下，施施然開始彈奏起來。左手吟、揉、綽、注、撞、逗、喚，右手抹、挑、勾、剔、打、摘，端的是行云流水，略無凝滯。

　　“啪啪啪”幾聲響亮的掌聲擾亂了雅致的琴音，顧云非擊著掌坐直了身子，漠然道：“蓮姑娘琴技也好，演技也好，都是一流的，只是鄙人沒這閑情雅致欣賞姑娘的才情，你這三番五次的試探——”他陡然目光冷定如鐵：“究竟意欲何為？又或者——是受了誰的指示？”

　　蓮子微微一笑：“那公子著三番兩次的試探，又是所為何事？既知我是來看戲的，卻又為何故作不知，一演再演？”

　　“哈哈哈——”顧云非肆無忌憚地大笑：“蓮姑娘對莫盧大人這般用心用情，可曾讓他知曉？”

　　蓮子眼眸中難以察覺地微微一黯，斂眉抿唇，神情似還擊，似同病相憐平靜道：“那公子對青林公主心思，又何曾曾讓她知曉呢？”

　　“吾輩身在花叢，縱情放蕩，過慣了倚翠偎紅的逍遙日子，縱是你們都相信真有浪子回頭一說，她不會。”顧云非苦澀一笑：“更何況，她的心從來就不曾落在他人身上過，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從來只為一人牽動。而那人卻——”

　　“嗡”蓮子聞言，按著琴弦左手無名指一震，連帶著琴弦都發出聲音來：“往事莫提，郎情妾意也好，兩心相悅也罷，若是再無可能，就無需一往情深，傷人害己。”她素若蓮花的面容，此時亦浮現泠泠的不屑：“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當初種下的惡因，如何能癡心妄想結出善果？”

　　“青兒是無辜的！”顧云非再難按捺住心頭的憤懣，揮手將幾上的酒盞全部拂落在地，嘶吼道。

　　蓮子不為所動，似太液池滿池爭妍斗艷的紅蓮中，最是清麗絕俗的一支白蓮，任爾春雨夏風，秋霜冬雪，面上卻似是悲憫：“她許是無辜的吧，可事已至此，誰還能妄想脫離事外，獨善其身？”

　　“可是，我不能原諒莫盧，我更不能原諒自己，我萬萬沒想到他竟能做到如此狠心……”顧云非咬牙切齒，眼眸中似是癲狂：“若早知莫盧會做到如此絕情斷義，我當初便是身敗名裂也要把她奪回身邊。”

　　“哼……若早知他今日會如此痛苦，當日，我便該出手替他盡早結果這段孽緣。”蓮子垂首輕撫琴弦，聲音漸低：“如今你既是甘愿為青林傾盡所有，那如果……”

　　“砰！”

　　廂門驟然被大力推開，尹默瑾神色憂傷地大步走進來，目光自蓮子身上一掃而過，匆匆向顧云非走去。

　　“默瑾？”顧云非詫異道：“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尹默瑾低斂了神色，緩緩低下頭去，輕聲道：“自青林出事后，你便整日整日的醉生夢死——我聽得丫鬟說你近日在銅雀臺，便趁著父親大人不在家，特意來尋你。”

　　“尋我作甚，我在此間甚是快活！”顧云非不以為意地靠回榻上。

　　“云非哥……”尹默瑾抬眸望著他，眼眶中漸漸盈滿了漣漣的淚水：“云非哥，青林已經去了，你便是將自己醉死在酒甕里，她也回不來了，你難道就真打算這樣自欺欺人地過一輩子嗎？”

　　“你說什么？”顧云非冷冷道。

　　“我說——我說青林已經死了，她絕不可能再回來了，如果她還活著的話，都這么長時間了，你都痛苦這么長一段時間了，她怎么能忍心不跟你聯系呢？”尹默瑾再靠近一些，目光灼灼地望著顧云非，眼眸中淚光點點：“云非哥，我自小與青林親厚，情同姐妹，如果她還在，為何連一絲半點的消息都不曾讓我知曉？”

　　盤坐在顧云非對面的蓮子聞言突地一抬頭，恰恰撞上尹默瑾意味深長的視線。尹默瑾眼角還蘊著淚，嬌怯的如同最為柔弱嬌貴的花朵。可那眸光——蓮子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眸，心中冷笑道：“果然最毒婦人心吶。”

　　顧云非聽得尹默瑾說一句，面色便黯淡一分，待得她說完，已讓面如土灰，半晌方澀聲道：“默瑾，為何你今日突然便這般肯定地同我說——說她不在了？”他有些恍惚地看向尹默瑾的臉：“以往你都是信誓旦旦地跟我說，青林一定沒事的，我們一定能夠找到她的……”

　　晶瑩的淚珠倏地自尹默瑾的眼眶中滑落，她哽咽著道：“云非哥，我怕你太傷心，太難過——我——”

　　“出去！”顧云非突兀地打斷尹默瑾的回話，淡淡道。

　　“云非哥！”尹默瑾啜泣著。

　　“出去！”顧云非情緒失控地一掌擊在幾上，尹默瑾驚惶失措地連連推開幾步，滿臉淚水地望著顧云非，柔聲道：“云非哥，你不要太傷心，我……我先走了……”

　　顧云非只是怔怔的，好似什么都沒有聽到。蓮子亦是垂首望琴，置身事外。

　　尹默瑾離開不過一瞬，廂房內便輕輕響起兩聲清脆的鈴聲，蓮子側身看了看窗欞上綴著的白瓷風鈴，不動聲色地抱琴起身道：“蓮子有事先行告退，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原諒。”說畢也沒看顧云非臉色，直接推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