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祖父的碑文（外一篇）

祖父的碑文（外一篇）

　　祖父的碑文祖父墓碑的碑文，簡單得像我的門牌，和我一同去掃墓的朋友及我的女兒看著碑文，只知道這墓穴中主人的姓名及和我的關系，至于其他，他們無法知道。他們一同幫我拔草除塵，插香壓紙錢，這大概是一種約定俗成。此時此地不管任何一切，一份祭奠情思就像碑文一樣，總刻在墓碑上。我左思右想，他們不該不明不白祭奠，于是我動筆描摹爺爺生命尾巴拖出的幾道痕跡，讓他們有著自己的前因后果。抬舉地說，我爺爺是個民間藝人。有人說他是劇團頭把琴。我半信半疑，但值得相信的是，他給我家傳下了二胡、月琴、笛子（俗稱橫蕭）、嗩吶等各種樂器；常教我唱工尺譜，可叫我不解的是，他對藝術“極不認真負責”的態度。我七八歲時想拉二胡，沒琴弦，他居然就用我媽納鞋底的小繩子替代，津津樂道教著我。想吹嗩吶沒有葦哨，他從草墊拉出一條稻草在水里浸浸剪下一截就教我吹上，不管我拉的、吹的像不像，他總是笑咪咪，認真地聽著。夜里睡覺了，就在房間的壁板上教我擂鼓，指三道四說各種鼓點的擂法，這樣對藝術隨隨便便的人，稱得上藝人嗎？揣測地說，他的身心備受煎熬。早年喪妻，過了五十年的鰥夫生活。我娘才7歲，奶奶就獨赴黃泉。從此他一直混在戲班里，直至60多歲。在很多人眼里，戲班可謂是“龍蛇”混雜，“梨園”多風騷，到處是謠傳，可是至今沒有聽到他任何的緋聞，也沒有任何人來討孽債。只記得他的長煙筒總是在貓叫春時敲得最響，罵人也罵得最兇，這大概是煎熬的后遺癥。直覺地說，他傳宗接代觀念強于一切，他常說的是撐一灶火，沒有什么榮宗耀祖之想。大概他銘記的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相對其他姐妹，我備受他的呵護，我可以拿他的煙槍打姐妹，可以同他一起分享灶邊的白米粥和一些零食。我沒幾歲，他就到處張羅為我找童養媳，上了高中就慫恿我談戀愛，考取中專到外地讀書，父母成了罪人，天天被責罵“念書要念到老嗎，不叫他娶個媳婦好過日子，你們想怎樣”？真的遺憾，他沒見上孫媳，更抱不上曾孫，在我中專還未畢業他就謝世了。我爺爺大概想的是借風水助人氣，于是他膝下雖只有母親一女，還是認真地選擇了奶奶和自己的墳墓。墳墓坐南朝北，南屬火；而其生肖是鼠，屬水；山頭不和?？伤隙ǖ卣f：我奶奶生肖是牛，屬土，此墓對其很好，再說五行中還有水火既濟之理。水能旺火。火又能生土，對我們下一代一定會好。定會丁財兩旺。只可惜至今都只是擦邊而已，只有一個曾孫、兩個曾孫女，生活也過得平平淡淡。

　　無影的照片

　　山村的燈被黑夜點亮了。多年沒有回婆家的愛人，端座在我娘的面前。我懷幾分不安，審視著一個城里的現代姑娘，怎樣和一位連自己姓名都認不出來的鄉下婆婆交流。

　　我這娘的心頭肉，愛人的寶貝，自然給她們找到了交談的契合點，一位談的精神十足，一位聽著時癡時迷，唯我清醒地為她們談話添油加醋。

　　愛人要娘給她看我孩提時的照片。我娘說，我這村子什么都早，早起、早睡、早養媳婦，就是這照相遲，要源兒的小時候的照片，都在我的眼睛里，看著我的眼睛，她會告訴你一切。愛人自然知道這雙充滿情感的鏡頭，會攝下我童年的一切。愛人好奇地翻閱著每一張。

　　灌藥

　　幽暗的廚房的灶板上，投下從光竇里直透的一塊光影，擺放著一塊瓷碗，一小片舊報紙上托著幾粒藥片。母親一只手強揉著我，另一只手握著一湯匙泡制的浮白色藥液，勢有撬開我緊閉的嘴，往里灌。姐姐站在一邊伸手來捏我鼻子，要我吞下藥。這照片記下了灌藥的一刻，可我記憶卻能調出許多背景材料：我七歲以前，不見得農家孩子的“賤”，常有許多的雜病，“發燒、肚子痛、流鼻水、喉嚨痛……”等。

　　于是母親想標本兼治。一則許愿求神保佑，還請了一個鄰村巫婆給我當干娘。二則采遍鄉村青草藥，有的是披晨曦、帶雨露的草尖，有的是藏深山、長巖頂的草根，煎的煎，燉的燉，我天天喝著。三則就是比較速效的打針和吃藥。打針對我來說并不怕，但是父母親怕，因為打針貴，他們支付不起。所以只能常吃這浮白色的藥液。記得一段時間，見到地瓜粉泡制的浮白色液體，也倒胃。

　　這一土洋結合、神治藥治結合的“偏方”確實有很好的效果。面對這些，母親仿佛忽略了那艱苦揪心的過程，欣慰的微笑，定格在我現在這結實的身子上。

　　伴讀

　　四周黝黑，一盞油燈點在飯桌上，不大的光暈把我的臉照得挺亮。我正在寫一篇批判教師的作文稿。母親坐在旁邊，納鞋底，正好舉起錐子在頭上摩，她當然沒有我明顯了。看這張照片，我愛人有點迷惑，連自己名字都寫不來的母親怎么會輔導作文呢？正因如此，她做得到的只能是伴讀，當時讀的是“語錄”，寫的是批判文章，根本沒有什么家庭作業之類，只是因為我們學生都沒有批判老師，老師怕過不了關，要求學生一定要寫一篇批判他的文章，因此晚上才有特殊的作業。母親不知道具體原因，說：該讀書，讀書的人才有出息。所以就把油燈的芯挑亮了許多，自己坐在旁邊陪著。要是知道我是寫批判老師的文章，那我一定會受到責罵。母親歷來最尊敬的就是有知識的人。新上的筍、菜，總先讓出部份叫我給老師送去，怎么肯讓我寫這樣的文章。母親見我寫滿滿一張紙，滿意了，她只知道這滿滿一張紙是“字”，能寫這么多字就有知識。仿佛我這“豐富”的知識充實了她對知識渴求的心倉。愛人若有所悟，含笑點頭。

　　吸膿

　　天剛亮，在祖屋的廳堂，光線不很強，我抬著裸露的腳，母親在吸著我的腿。照片上我是側身，母親也是側身。這是母親在為我吸潰爛傷口的膿水。我本想這張照片不能讓愛人看見，因為愛人是個講衛生，愛整潔的人。要是她看到定會嘔吐，厭惡這一舉止，厭惡母親，最后厭惡我。那一年的秋初我的大腿處只因會癢，我常撓著，后來居然紅腫疼痛，潰爛化膿，一走路褲子會碰在痛處，痛癢難忍。一天正上課，開始燒痛，我用手一摁，結果膿混血一部分隨腳流到鞋跟，一部分滲出褲子。我含淚回家，母親用茶葉放在嘴里咬著，敷在痛處。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就把我叫醒，拿著一瓢水，解開包扎疼痛處一塊破布頭，張嘴對著化膿處猛吸，吸完用清水漱口，說是隔夜的嘴非常去毒。這樣連續三天。我腿潰爛處沒有膿水，收干結疤了。愛人看了這張照片不是嘔吐，而是流下眼淚。

　　母親還是有些偏袒我。把我遺尿、鼻流蟶，罵娘挨揍等許多照片都隱去了。

　　愛人覺得足夠了，舉起相機，為母親拍下一張照片，說是放在我影集的首頁，題名為“母親·翅膀”，我緊緊握著愛人的手，萬端情緒凝成這緊緊的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