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仁欣懷著一種復雜的心理，來到醫院，找到那家病房。

　　病房里有三個人，她一眼看見了坐在床邊的母親，幾天不見，她換了一身新衣服，臉也胖了許多，看上去氣色也比以前好。

　　幾個人聽見有人推門，同時轉過頭來。

　　吳仁欣此時也認出了坐在床邊的另一個人，那男人正是高馬廠子的領導林廠長，林廠長也認出了吳仁欣，讓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親自倒一杯桔子汁，遞給吳仁欣，常久香看見女兒進來，只是瞪她一眼，又低下頭整理被褥。

　　林廠長見狀，讓常大娘先出去一會兒，常久香答應一聲，走出門去。

　　林廠長看著吳仁欣母親走出門后，坐下來對吳仁欣說：“小吳，你家的情況我都知道，你們家有困難，廠里可以幫助解決，回去讓高馬寫個申請補助，無論如何，你母親的病要治?！豹?/p>

　　廠長的母親在床上說：“小吳，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也有老的一天，你應該理解老人的心啊，她在這里帶病照顧我，也實在不容易，不管花多少錢，我都不忍心?！豹?/p>

　　林廠長看母親一眼，對吳仁欣說：“小吳，明天就讓你母親回去吧，你要好好照顧她，盡一下兒女的義務，有困難我們幫你解決。”

　　吳仁欣只好點頭，她說：“林廠長，我今天就是來接她回去的，她瞞著我們出來照顧病人，我們早不知道?！豹?/p>

　　“那好，那好。”林廠長點頭說。

　　床上老人又對吳仁欣說道：“你媽看我兒子對我這么好，當我面哭過幾回，讓我看了心里難受，她又有病，要是一個沒有病的好人照顧我，我心里也踏實些?！豹?/p>

　　“媽，你別說了，大夫不是讓你好好休息嗎？”

　　“對，我不說了，可我見了她，不說心里又憋得慌。”

　　林廠長站起身，將常久香從外面叫回來，她恭敬地對老人說：“大娘，你女兒今天是特意接你回去的，你的藥費我們全給你報銷，你回去好好養病吧?！豹?/p>

　　常久香冷冷地看吳仁欣一眼，對林廠長說：“我不回去，我在這兒挺好的，吃有地方吃，住有地方住，還有人說話?！豹?/p>

　　“媽，看你說的，哪兒也沒有家好，走吧?！眳侨市勒f著，用手將老太太拉住。

　　林廠長說：“你們走吧，這里的事我來處理?！豹?/p>

　　“那好，林廠長，我們回去了。”吳仁欣和林廠長打過招呼，走出病房大門。

　　外面，路燈猶如兩排朦朧的星星，向遠方伸去，街上人少車稀，吳仁欣與常久香走在一起，誰也不說話。

　　兩人來到家門口，吳仁欣敲開門，高馬開門見常久香回來，對他說了句：“真丟人！”轉身回到東屋。

　　吳仁欣與常久香進來，她什么話也沒說，也走進東屋，然后，把門關上。

　　常久香站在冰冷的廚房內，看到靠北墻上自己搭著的木板床和卷起的破被，她頓時心一涼，木然地坐在木板上，她想起醫院溫暖的病房和兩個和藹的面孔，她流淚了，她坐在床上，怎么也想不通，女兒、女婿為什么對她這樣。

　　她沒有路可走了，她在這個家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她感到可怕和孤獨，她猶如一片被冷風吹落在地上的樹葉，任人踐踏，她已經沒有自尊和熱愛生活的勇氣。

　　一切，對她都是失望。

　　她看到東、西屋都熄了燈，她悄悄地打開門出去。

　　突然，身后有人大叫一聲：“你去哪兒？”

　　她回頭一看，是女兒冰冷的面孔。

　　“我去醫院。”

　　“胡扯！你真糊涂，你別再做夢了，告訴你，你就是死在家里，我也不會讓你去醫院?！豹?/p>

　　常久香聽到死，心里有了啟示，是女兒啟發了她。

　　“你給我回來，我們的臉已經讓你給丟盡了。”

　　常久香用力將老太太拉進屋來，又把門關上。

　　“告訴你，你這個老東西，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在這里呆著，不許你出去，家里人都在，你也別想死，要死也得等家里人都走了。”吳仁欣說完，氣憤地跺著腳，向東屋走去。很快，東屋便熄了燈。

　　“死也別讓人看見?！背＞孟愫鋈挥浧鹋畠簩λf的話。

　　她笑了，她覺得女兒對她說的這句話太對了，她以前怎么沒想到？她太傻了。生活太痛苦時，死就是最好的解脫。

　　她只好坐在冰冷的木板上，等著沒有人的時候去死。

　　什么時候沒有人呢？明天？對！明天他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她可以按照女兒告訴她的話去辦。

　　我真傻，以前我怎么沒想到這一步呢？

　　常久香生存的唯一希望已經被她的親生女兒給斷送了，她決定去死，她對人生再也沒有什么留戀，她的心已徹底被傷透了。哀莫大于心死，現在,再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必須等到明天。等待是痛苦的，常久香斜靠在床上，望著天棚出神。

　　世界上死去的人很多，有的人不知道死，卻突然死掉，那真是幸福的事。

　　有的人知道死，而別人不讓他死，這也是痛苦的，他不知道別人什么時候才讓她死。她的權利只有等待，不知道死法和時間。

　　常久香則不同，她的死由她自己安排，她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也知道自己用什么方法死。她想好了死法，她終于有一次自己決定自己的機會，她為此感到自豪。

　　她呆呆地望著黑色的房頂，她已經預測到她與丈夫見面的場面，他還會疼她、愛她嗎？她太需要他的關心和愛護了，她在世上孤苦這么久，她真的很想他，她太需要他的愛了。

　　她一想到要見到他，她臉上露出少有的微笑，她有一種幸福感涌遍全身，她頓時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

　　人到無路可走的時候，死是最好的解脫辦法。當他無力抗爭時，只有這樣才能體現自己決定自己的價值，常久香此時就是這么想的，同時，也準備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