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黑風高,北風吹得正緊,在鐵路道口的一架人行天橋上,有一個看上去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彎腰弓背,正慢慢地向天橋上走去,她很艱難地來到橋中間橋距地面最高處,她喘了一會兒氣,用手扶著鐵架,四處看了看,又慢慢地走到橋邊,她拉了拉穿在身上的棉衣服,又將腰中繩子做的褲帶緊了緊,她將一只腳翻到橋外面,望一眼遠處燈光通明的城市,準備往下跳去。
這時,橋頭正好走來一位散步的畫家,他正在家里畫一幅舊社會題材的連環畫,夜已經很深了,他也很累,每天這個時候他都走出來,來到橋上眺望一會,看一看遠處燈火通明的城市,活動一下筋骨,回去再畫一會兒,然后再睡覺。
當這位畫家正走在這靜悄悄的橋上時,他猛然看見前面燈影里似乎有一個人,再仔細一看,發現那個人正要往下跳。
畫家一驚,大聲喊道:“危險!”說著,奮力向橋上跑來。
那人聽到他的喊聲,知道已經被人發覺,趕忙想往下跳。可是,由于她年老體弱,橋的護欄較高,她只跨過了一條腿,而另一條腿卻還沒有跨過去。
畫家急忙跑過去將她拉住,起初,他以為是一個年輕女子,近前看時,才發現她是一個老太太。
老太太被畫家用手緊緊地抓住,她用力掙扎著說:“放開我!讓我去死,上次我沒有死成,我今天一定要死,你不要抓住我不放!”老太太一邊說,一邊用力掙扎。但是,畫家年輕力壯,無論老太太怎么掙扎,他都一動不動。借著燈光,他看見老太太身著一件破舊的棉衣服,雙目深陷,牙齒已經基本脫落,臉型長而且瘦,布滿皺紋,頭發花白,雙手腫脹,他猛地想到,這位老太太比他畫中的老婦人更典型。
老太太終于不掙扎了,她也許沒有力氣,她也許知道再掙扎也不可能死成,她松開手,木然地看著畫家,畫家看著她的表情,想起了《祝福》中的祥林嫂。
“你這么大年紀了,抗擊打的能力應該很強,為什么要死?”
沉默。
“你已經經歷過了人生,你已經經歷過了磨難,還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嗎?為什么要在這里尋短見?”
老太太仍然沒有說話。
這時,一列火車鳴著汽笛從橋下飛快駛過,橋上傳來一陣震動。
“你家在哪兒?走,我送你回家!”畫家和藹地說。
“你讓我死,我沒有家!”
“沒有家?不可能,我們政府不會讓你流浪街頭的,人人都有一個家!”
老人仍然憤怒地看著畫家,厲聲說:“我不用你管,我真的沒有家,你這個多管閑事的家伙!”說著,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橋上,再也不說不動。
畫家見她如此,他也不催促她,而是坐在她旁邊,掏出煙盒來,從里面抽出一支,拿到她面前問:“抽煙嗎?”
“不抽!”
畫家自己將煙點燃,慢慢地吸了一口,轉頭看著遠處的燈火,這時,大多數人家已經入睡了,街市上少有這樣的寧靜。平時,他可以在這里站一會兒,體驗一下都市的寧靜和安詳,為他的下一筆做一個儲備和構思。可是,今夜面對一個輕生的老人,他的思想已經跑到了畫意之外。
老太太見他抽完一支煙,仍然坐在地上不動,她對他說:“你走開,讓我清靜一會兒!”
“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
“老大娘,我告訴你,我是畫家,我沒有更多的時間浪費在這里,讓我送你回家,我還能回去畫一會兒畫,生活還是美好的,你不要一時想不開,走吧!”畫家說著,用手拉起老太太。老太太被他的幾句話打動了,她站了起來,她沒想到站在她旁邊不修邊幅的年輕人是一位畫家。
“走吧!你家在哪兒?”
“不遠!”
“走,我送你回家,外面挺冷,小心凍壞身體了!”
畫家扶著老人走下橋去。
老人又走了一會兒,她停下腳步,對畫家說:“你回去吧,我家不遠了,別耽誤了你畫畫!”“不,我一定要送你到家門口!”畫家堅持說。
兩人來到一片平房區,這里路燈已無,須仔細看路面,才能認得出路徑。
老人停在一座門前,里面還亮著燈,老人又回頭對畫家說:“你回去吧,我到家了!”
“你叫門!”
“不,你不走開,我不叫門!”
畫家又站了一會,才慢慢地向回走去。他在一個拐角的陰影處站住,看著老太太的行動。
老太太看不見了畫家,才轉身去叫門,她敲了好久,門才打開,一個披著外衣的女人打開門。女的見到老人厲聲說道:“你又上哪兒瘋去了,你怎么還有臉回來?”
畫家一愣,他不理解那年輕女人話的含義。
老人什么話也沒有說,從年輕女人身邊走進門去。
畫家看著女的關上門,才轉身走回家來,他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他不理解剛才發生的事情,老太太的體態深深地印在他的腦中,怎么趕也趕不走,回到家后,他畫意全消,只好坐在畫架旁吸煙。
生活,這才是真實的生活。可是,這是為什么?那個年輕女人是誰?她們之間是什么關系?
這老人名叫常久香,女的叫吳仁欣,她們是親母女關系。
兩人的關系到今天的地步,也非一日,說來話長,以后慢慢交待。
這間房子總共三間,南北方向,分東西兩屋,中間是廚房。此時,西房中睡著吳仁欣的三個孩子,最小的8歲,最大的16歲,小的叫小三,是個男孩,大的叫大丫,二的叫二丫。
東房中睡著吳仁欣與她的丈夫高馬,高馬畢業于一所中專,家居鄉下,畢業后被分配到城市,后來與吳仁欣結婚,這是閑話,暫且不提。
常久香平時沒有地方住,夏天常住外面,冬天暫住廚房中。這時,她推門進了里屋,西屋的孩子都已睡著,東屋的女婿在看小說,還沒有睡。
常久香在廚房地下,找到塞在菜板底下的一塊塑料布,她慢慢地展開,鋪在用幾塊板支起來的鋪上,塑料布發出嘩嘩的響聲,進門來的吳仁欣見狀,又大聲訓斥:”你整小點兒聲,別人都睡著了!”說著,轉身走入門去,將里屋門關上。
她衣服也沒有脫,將一條破被子在紙箱子里拿出來,蓋在身上。
她的床板下面是下水道,從外面不斷吹進冷風,她身不由己地打個冷戰,她旁邊堆著菜板等做飯用的雜具,腳旁是秋天買的白菜、蘿卜等東西。每到晚上,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還放著一個尿盆。
她躺在潮濕陰冷的木板上,看著漆黑的門外,無論如何,她也睡不著。這時,東屋的燈也閉了。
她又躺了一會兒,西屋的小三出來撒尿,小三打亮廚房的燈,她見老太太躺在那里不動,悄悄地走過來站在她身邊,往她身上灑起尿來,尿得老太太滿臉都是。
老太太氣憤地從地上坐起來,大聲罵道:“你這個兔崽子,存心往我身上尿?”說著,舉起身邊的一根木棍,就要打小三。
小三嚇了一跳,忙跑到門口,對老太太喊:“你打不著,氣死你!你打不著,氣死你!”
老太太氣得雙唇哆嗦著說:“你這個兔崽子!”別的話還沒說出來,東面的門開了,只見吳仁欣披著衣服站在門口,大聲說:“天這么晚了,你大吵大嚷還讓人睡覺嗎?又罵誰是兔崽子?那大歲數真不知好歹!”
“他,往我臉上撒尿!”老太太氣憤地指著站在門口的小三。
“他懂啥?他還是個孩子,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小三,快回去睡覺,別凍著你。”吳仁欣又瞪了母親幾眼,才關門回屋。
這就是她親生女兒的所做所為。
老太太用手抹著臉上的尿,尿已流到她的脖子里,涼得使人難忍,老太太遭遇這樣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
她瞪著被煙熏黑的房頂發呆,她已經沒有眼淚了,她的眼淚早已流干。
第二天一早,吳仁欣起來做飯,她故意在母親的頭邊繞來繞去,她將洗米水遠遠地站著往下水道中倒,水花濺起很高,濺得老太太滿身都是。常久香年老少眠,她只好坐起來,她要出去走走。
女兒看見母親出去,在她的背后大聲說:“你一大早又去哪兒告你女兒狀?別人家還沒吃飯,你不要出去給我丟臉,你給我回來。”
母親只好站在門口,對女兒說:“我去上廁所。”
這時,大丫從里屋出來,她對母親說:“媽,你不應該這樣對姥姥。”
“臭丫頭片子,你還敢說我?”
“媽,你也從我們這么大過來的,你不怕將來我們學你嗎?”
“你黃毛丫頭還沒長大,嘴就這么硬?我告訴你,將來你也得嫁給別人,我有兒子,我不靠你。”
“那你還生我干什么?”大丫不服氣地問。
“你這個臭丫頭,敢和我頂嘴?我打死你。”吳仁欣說著,抄起一根撖面桿,要向大丫打來,大丫氣得哭著跑出門去。
老太太在旁聽得清清楚楚,她對跑出來的大丫說:“丫頭,你這是何苦呢?你不是自己找罪受嗎?”
大丫哭著抓住老太太的手,說:“姥,我媽沒人性,我實在看不下去。”
吳仁欣從門里奔出來,沖著兩人喊:“你們兩個都不是東西!大丫,我告訴你,你有本事別回這個家,跟這個老東西上外面過去,我不看見你們,也心靜一天。”
大丫哭著早飯也沒有吃,背著書包上學去了,老太太一個人坐在院中,任冷風吹著她的臉,吹著她的亂發。
她不敢去鄰居家,她也不敢這時進屋,東、西屋都不能進,去廚房女兒又罵她礙手礙腳。每天這個時候,她都要坐在外面,等女兒把飯做好,她才敢進去。
天越來越冷了,呵出的氣在空中一時不能融化,形成一道白氣。
她木然地坐了很久,才聽見小三喊她:“老東西,吃飯了!操你媽,你每天都讓我請像客人似的。”
常久香忙答應著站起來向屋里走去,她怕慢了又要挨罵。
她走進屋去,坐在桌邊,二丫看著常久香凍出的青鼻涕,大聲說:“老東西,你真太臟了,又是沒洗臉就吃飯。”
“噢,我忘記了!”老太太忙又去拿臉盆洗臉。
高馬見狀,將筷子往桌子上一摔,不滿地說:“這飯還讓人怎么吃?真惡心。”
吳仁欣見丈夫生氣,不敢得罪他,又走出門來,看著洗臉的母親罵道:“你這個常住乞丐,以前不是告訴你飯前要洗臉嗎?告訴你,以后你再這樣,就不讓你吃飯!”說著,對轉身走進屋去。
她坐在桌前,對二丫和小三說:“你們快吃,上學別晚了!”
兩個人很快吃好飯,背著書包上學走了,老太太洗完臉,又將洗臉水端到外面潑了。吳仁欣有規定:她的洗臉水不準倒下水道中,因為她的水太臟,太臭,太熏人。老太太很聽話,也很遵守她的命令,每次她都自覺地把水端到外面倒掉。
她洗完臉,再回到桌邊時,只剩下吳仁欣沒有吃完,桌上,所有的菜都剩一個底兒,她只好拿起碗去盛飯,她掀開盆蓋,看見里面只有一兩不到的一塊飯團。
老太太一聲沒吭,把飯團盛在碗里,又坐在桌邊。
“這塊餅給你吃吧!”吳仁欣扔給老太太半塊硬餅。
老太太拿起來咬了一口,太硬,咬不動,她又把餅放到桌上,對女兒說:“太硬,你吃吧,我咬不動。”
吳仁欣不滿地說:“你還挑肥撿瘦起來了,告訴你,不吃拉倒!”說著,將菜底全倒進自己碗里,將那塊餅放入碗中泡上,自己大口吃了起來。
老太太只好吃碗里那塊飯團,夾一塊咸菜條慢慢地吃起來。
吳仁欣很快就吃完了飯,她將筷子扔到桌上,對母親說:“每天都你吃得慢,我上班了,碗筷要洗干凈點兒。”
老太太點點頭。
吳仁欣又到箱子里找出糧食本和正好的錢,扔到老太太身邊,對她說:“吃完飯去糧店買30斤面,人家都說你是白吃飽,你也爭點氣,干點兒活。”
老太太說:“我拿不動這么多。”
“拿不動?也沒讓你扛回來,咱家不是有小車嗎?”
吳仁欣又將口袋扔到床邊,對著鏡子打扮一番,挎上包上班了。
常久香吃完飯,又慢慢地洗刷干凈碗筷,又到院子里找出曾拉過幾個孩子的破車,拿著面袋,鎖上門出來。
她知道糧站的位置,走了好長時間她才到糧站,她對服務員說:“買30斤面。”
服務員看著她問:“你這么大歲數怎么拿得動,你家沒有別人么?”說著,服務員翻開糧食本,對她說:“你怎么不讓你女兒、女婿來?”
服務員嘆口氣,給她稱好面,又幫她把面放在車上,老太太連聲道謝,推著車子艱難地向家走去。
她拐進胡同,學生已經放學了,一個小學生見她一個人吃力地堆著小車,忙走上前來,對她說:“老奶奶,你家在哪兒?來,我幫你推。”
老人看小孩將車推到門口,才讓小孩停下,不料,二丫這時已在屋門口等著,她見姥姥回來,剛要罵人,轉頭看見她們班的學生左申正幫助姥姥推車,左申看見二丫,不解地問:“這是你姥姥?”
二丫點了點頭,左申也走了。
二丫見左申走了,姥姥正吃力地往院里推車,她也不上去幫她,罵道:“你真給我丟人,買點東西也求人家?我已經在這里等你半天了,你怎么才慢吞吞回來?家里有啥東西值錢,你還鎖上大門?
老太太沒有吭聲,喘著氣打開門,二丫首先推門進去,也不幫姥姥抬口袋。
常久香實在拿不動那車中的面口袋,她只好一人進屋來坐下休息。
二丫問:“做飯沒有?”
“沒有,我也剛回來。”
“白吃飽!你整天干啥?連飯也不做?”
這時,幾個人都先后下班回來吃午飯,高馬回來見飯還沒有好,又發脾氣道:“怎么才做飯?我都餓了。”說完,進屋躺在床上,又看起了小說。
老太太見狀,只好喊大丫幫她把面抬進屋去。不料,大丫用力太猛,被破車旁一個釘子將面口袋劃開一寸多長的口子,面流出一些,大丫忙又伸手捂住。
吳仁欣恰好看見,又站在門口說道:“老東西真不中用了,干點兒活還要工錢!”說著,氣呼呼地將口袋抱進屋去。
老太太知道進屋必遭一頓數落,只好坐在院中,恰好看見狗窩里有幾只小狗正圍著母狗叫,母狗不停地將跑遠的小狗拉回來,常久香深有感觸,又想起她拉扯女兒時的情景,情不自禁地嘆道:“豬養豬疼,狗養狗疼。不養不疼。”不料,這話正好被走過來的小三聽見,小三忙進屋對正看小說的爸爸說:“老東西在外面對著狗說,豬養豬疼,狗養狗疼,不養不疼,不知是啥意思?”
高馬聽罷,把書用力往床上一摔,走到廚房問吳仁欣:“你剛才聽到小三說的話嗎?”
“沒有呀!”
“他媽的,老東西竟然編順口溜罵人!”高馬氣憤地向院中的常久香瞪了一眼,又轉身回去躺在床上,點上一只煙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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