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在一個重復著昨夜暴雨的早晨，郭盛的頭側向了房間東邊的窗口，初晨的陽光并沒有準時地出現在那里，然后斜視向他的臉一一試著讓那張蒼白的面孔變得紅潤一點。
蒼白色的皮膚是有原因的，特別是出現在郭盛這樣堅持鍛煉身體的中年人身上。
事實上，他昨夜做了一個夢，伴隨著如鐵錘敲擊般的暴風雨，夢里也有猛烈的雨，撕著郭盛的視線，夢里沒有怪物，沒有地震，沒有莫名其妙的事情和預示，當讓郭盛感到無限恐懼的是，他的身旁，身前，身后，無數的行人行色匆匆地一直和他擦肩而過，每一個人都穿著黑色的風衣，黑色的運動服，黑色的兜帽，連雨滴也是黑色的，城市也是黑色的。
黑色的夢，郭盛掙扎地醒來之后才渴望一道紅潤的清晨陽光，可惜暴風雨繼續得不想停下。他起身的時候，忽然一陣頭痛，郭盛痛苦難耐地捂著額頭，可能是他書桌旁邊幾十瓶空了的啤酒，還有一個被踢爛的啤酒箱。
酒精很容易讓人戒掉一件事或者一個人一一更多的只是暫時，但郭盛跟著那陣頭痛的消失后發現，自己已經戒不掉不去想那個青年，他讓他的日子變得黑色，而恐懼。
不過在這個并不美妙的大清早，郭盛剛剛想要走進洗手間時就想起昨天沒有做完的事情：報告，還差一行的漂亮的結尾和句號，郭盛用歪歪斜斜的腳步走到書桌，拿開醉倒在一張白紙上的酒瓶后，他抽出鋼筆寫完這張報告，順便地把一份辭職報告的信封放在上面，嗯，的確是辭職信，雖然郭盛在警隊里干了二十多年，在軍隊干了八年，在警校待了三年。
這一切就按在那張被人狠狠嘲笑的，涂滿謊言和不可否認的證據的報告上，和郭盛擦肩而過，正如那個黑色的夢一樣，不過這也是最好的一行結尾和句號。
在一陣洗漱完畢后，郭盛并沒有像平常一樣穿好西裝，打上領帶，別上男人的三件套：鑰匙手機錢包，他僅僅拿著鑰匙和那份報告的信封就走出了家門。哦，別提起早餐，酒精可以麻痹胃部，讓它抽搐得發霉，在剛剛進入洗手間時，地上一大坨的干澀的嘔吐物就讓郭盛再次蹲著嘔出一些胃酸。
在關上房門并沒有來得及再上一個鎖后，這讓周圍鄰居奇異的眼神里不得不覺得：男人真是一種很會折磨自己的動物。但讓郭盛不可否認的是，青年有句話說得對：永遠都是自己折磨自己。在頹廢了幾天之后，郭盛就趕去了警局辦理所有事情，順便讓手機充電。
……
郭盛走進警局后，門衛第一眼還真認不出他來一一在門衛準備上前時還是旁邊一年輕警察的好心提醒。他就學著行尸走肉一樣的動作跌跌撞撞地向局長辦公室走去，一路撞到了三個人，兩杯咖啡，還有一臺歪斜的電腦。
兩個警衛緊張地跟在郭盛身后進了辦公室，他們全身戒備地準備隨時在局長的命令下，架著這個不注重儀表的男人出去。
不過局長是這樣命令道：“你們出去吧，順便把門帶上。”
郭盛大大方方地一屁股坐在局長的面前，把手里的報告扔到桌上，然后在自己的口袋里翻了一會，把一張折成一半的信封也順便扔了上去一一孫健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緊張而一觸即發的爭吵并沒有如期進行，這場漂亮的表演讓辦公室門外的幾個假裝站著等待的警察所期待著。
兩個男人的對話平淡地展開，沒有火藥味。
“我替你請了個長假。”局長打量著自己伙計的形容儀表，打趣道：“看來你這幾天過得不怎么樣。”這句話也正好印證了孫健穿錯的襪子，還有臉上慢慢凝聚的壓力，這幾天他也不好過。
郭盛指了指報告書上的信封，信封還粘著他身上的濃烈酒氣，他說：“你知道那是什么吧？”順這句話的時候，孫健看到他的舌頭發白。
“嗯。”孫健點了點頭。
郭盛臉上露出一個極為難得的笑容，不過很苦澀地隱藏在偽裝中，他說：“看來我是瘋了是么？”“一個即將退休老警探，不拿著每月五千塊的退休金去夏威夷泡妞，而是忙著一個殺人狂……的事兒。”說道“殺人狂”的字眼的時候，郭盛的話語忽然停頓了一下，不過這無傷大雅。
孫健是如此評價：“你應該更瘋狂一點把他給揪出來。”這句話讓郭盛頹廢的眼珠閃爍了起來，多年的朋友得來的默契，他自然知道孫健話中的另外一番意思，“上頭給你壓力了？”“有多大？我進門前，嗯一一我記得沒有狗仔隊蹲點。”
孫健的表情不似他口語中的淡然，“那是上面的杰作，你知道這個規律的：越大的事情越沒有風聲。”
“你不知道那個家伙干了多大的事情。”
“嗯，多大？”
“你無法想象，不過我接到通知，過幾天幾個國際警察就會來協助我們，最精英的警察，破案率為百分百。”
郭盛看來對國際警察不存任何好感，不過他倒是認識不少那方面的人，“叫什么？”“如果是愛德華的話，我會把他打到一輩子吸管進食。”
“那東西沒那么大的本事，那個年輕的國際警察是叫，理查德·亞歷山大。”
“年輕？”郭盛用自己的年齡閱歷來做出一個不屑一顧的嘲諷，“愛來就來，那是你的事情。”見到孫健欲言又止，郭盛默契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下次來的時候我會客氣一點，配合一點，不過把案子破了以后我會考慮不抓他們一個來打到一輩子吸管進食。”
氣氛在這段調侃中變得緩和得多。
郭盛也趁著這段緩和，要求：“不過我想知道你知道的，你一定瞞著我很多事情。”說罷，他用那條因上火而發白的舌頭舔了一下干澀的嘴唇，像只看到肉的餓狗，他再加上一句：“一切。”
孫健也不是善類，他馬上順瓜摸藤，反給郭盛個要求：“不過我有幾個要求。”
郭盛臉上略微不快，“說。”
孫健語速緩慢得像是在享受：“出去買杯奶茶和大餅，吃完去個理發店剪下頭發，然后再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別給我們警局和國家丟臉，最后……”他拿起報告上面的信封，隨手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說：“我今天好像沒看到什么傻瓜的辭職信。”
郭盛也很配合地說：“你不是給我放了長假？”
沉靜了一秒后，兩人相視一笑，爽朗的笑聲散去了前幾天不快的日子。
郭盛輕松地把背部靠在椅背上，他的作態像是一個聽故事的人，不過剛剛想到爆米花的想法也讓他覺得餓了，“你可以開始了。”
“咳咳。”孫健喝口水清了下喉嚨，循循道來：“嗯，幾年前，有個警員抓了個小偷，藏在一座教堂的十字架后面，嗯對，那個教堂……記得前幾天前來報案的一個神父么？”
“嗯，一件炸彈謀殺案，好像炸死的是他的姐姐，他的妹妹的炸彈被他扔河里了。”“人為的……你是說？”
“別說出來，起碼讓我保持點說書的神秘感吧。”孫健繼續說，“就是在那座教堂，那位神父在幾年前也是在那里任職。我記得報告里寫的是神父把那個小偷給揪了出來，交給了前來抓人的警察。”
郭盛聽到這里明了了很多，但他并沒有插嘴。
“你應該知道，有些人的嫉妒心是很強的。”
“嗯，劣根性。”
“那個被抓的男孩，長得很漂亮，像個女孩子。”這點讓郭盛忽然想到了青年那殷紅而可怕的嘴唇，性感而危險，“有個人就開始嫉妒了，就是抓他的警員，然后他把男孩捆在椅子上，很殘忍，一刀一刀地把他的鼻子給割下來，當他割到嘴唇的時候被我喝止了。”
“我是有點明白了，但那都是幾年前的舊案了……”
孫健忽然插嘴解釋一個可怕的事情，“抓他的人就是小李。”
空氣凝固了，不管多么復雜的事情在真相大白的時候總是簡單得令人震撼。
說道這里時，孫健臉上有一種愧疚，他說：“你知道小李是我的侄子，我沒有兒子，他就是我家里唯一的男丁，后面的故事很老套了，我把小李安排在一個小城市里做警察，避避風聲，風聲過了，我就把他安排你身邊。”孫健把手掌放在鼻子上方，他覺得鼻子有點酸，眼睛滿是矛盾中的痛苦，“我以為你能保護好他。”
郭盛醞釀了許久的話吐不出來了，他能體會這種痛苦，在失去兒子的時候，最堅強的男人也不想再重復一遍，他最后才說兩個字，“抱歉。”
“沒事。”孫健把那股悲傷強強地壓制下去后，把手放了下來，郭盛看見他眼里的濕潤一直沉默，沉沒，像是一艘在暴風雨里沉沉下墜的輪船。孫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已經整理好了情緒，說：“你不用查那個人的資料了，沒有DNA驗證，沒有DNA記錄一一這是我的疏忽，沒有身份證，衣服都是自己縫制的，找不到商標。那年我帶頭抓的人，他的父親很久以前就死于一場意外，母親在他出生時候就失蹤了，不知道原因，哦，他還有一個妹妹，不過沒有血緣關系，在美國讀心理學。那個孩子就跟憑空出現一樣，沒有任何可以證明他存在的記錄。”
“真是完美。”郭盛感嘆了一句，這是每一個罪犯都夢寐以求的東西，無身份。
“他是一個，出生并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他的父親，我印象里是個酒鬼，在那條街出了名，好像那孩子從來就沒到政府大樓里登記身份。”
“然后你就放了他？”
“不然怎么樣？怎么判刑？我當時亂極了，他跑掉好幾天我都不知道。”
這也不能責怪孫健的疏忽，換做郭盛的話，他可能做得更糟。
“好了，別談這個話題，信息你回去后再想。”孫健忽然問：“你這幾天應該沒看新聞吧？”
“啊？怎么了？”
“出了個案子，我懷疑是人頭案，哦對，忘了跟你說，上面已經把這件案子稱作人頭案。嗯，你應該知道，陳富貴這個人吧。”
“一夜暴富的奸商，黑白通吃的人物，好像一直在經營黃色公司。”“這個案子和他有關？”
孫健點了點頭，說：“他死了，被砍死了，是五十個人，一起砍死他的，一人一刀，不過也活該，他那種人。只是現在法庭里亂成一鍋粥，狗仔們都去那邊了。”
“我倒是很期待法庭的判刑，五十個人，呵呵，快組成一個連隊去監獄了。”郭盛笑著調侃了一句，“你是說五十個人，這五十人和陳富貴應該有點關系。”
孫健承認地點了點頭，“他是經營黃色方面的東西，刊物影碟等等，所以會有很多‘工作人員’，那五十個人都是這些‘工作人員’里頭。”
“一人一刀？”
“現場的組拼模擬，差不多，不過要確認真正的數字可能要很久。”
“那這個家伙還真是活該。”郭盛笑著走出辦公室，不過眉頭在剛才的那句話里，正如孫健所說“法院該去怎么判刑”，就算那個青年站在郭盛面前被他抓進警局，法院該怎么判刑，唆使謀殺？間接謀殺？郭盛僅僅只是知道是這個青年做的，但真正在法庭里，他甚至拿不出任何關于指紋和遺留物的證據。
這是郭盛的一個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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