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戲班子，再見了！

　　蘋果瞧著一個托盤子的姑娘有些眼熟，見她走起路來娉娉婷婷不緊不慢，才意識到她是班子里的小荷。

　　剛才還熱火朝天的人群轉眼間就作鳥獸散，兩個要錢的姑娘在臺下轉了好幾圈，各自托盤里也只是多了零星的幾張毛票和鋼镚，垂頭喪氣地回到后臺。大個兒站在臺子上無奈地搖了搖頭，從木臺子上蹦下來，又把大蟒蛇從脖子上抱了下來，放到了一邊的透明水箱里，自己跑到了大篷車旁邊擦汗。

　　不知為什么，蘋果見到大個兒從臺上跳下來，忽然心中一陣惶恐，她趕忙慌里慌張地往回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是掩飾自己的絕佳屏障。

　　結果她一轉身，就看見駱癩頭背著手向自己走過來。

　　對駱癩頭這個動作，蘋果簡直再熟悉不過了。他仗著自己是村長子弟，走路一向喜歡背著手，自認為有領導相，殊不知這個動作配上他九曲回腸的身板兒，好像是背了個王八蓋子，活脫脫一個龜仙人轉世。蘋果一見到駱癩頭這個動作就忍不住想笑，剛剛擠出來一絲笑意，卻心里打怵，便僵在了臉上。

　　駱癩頭哼哼了兩聲，斜著眼說道，“你這閨女倒是還記得回來看看老子，看來是沒白跟我混一場?！?/p>

　　蘋果尷尬地站著，結結巴巴地說，“哪里的話，駱大哥，我是專門來縣里找你們來了?！?/p>

　　駱癩頭不相信地撇撇嘴，“你來找我們？我看你跑的才快哩。要不是我碰見你，你跟個兔子一樣，不知道撒丫子溜到哪里了?！?/p>

　　蘋果不好意思地說，“我又不是想躲你哩。你也知道的，大個兒……我不知道咋見他呢?！?/p>

　　駱癩頭嘆了口氣，“說的也是呀。這么好的一個娃娃，別說你，連我現在都愧疚他。你也見他剛才耍蛇哩?，F在班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到哪里都沒戲唱，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這蛇還是他出主意買的，自己練了幾個月，就抱著蛇上臺了。就指望著靠著他這一手，把班子給撐下去?！?/p>

　　蘋果吃了一驚，雖說戲班子沒落是早晚的事，但她萬萬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么快，她悲哀地意識到，戲班子好像天邊的一顆流星，就光輝過那么一下子，就要永永遠遠地消失了。她顫著聲音問道，“咋會這么快呢？這才一年不到的功夫，人都散了？”

　　駱癩頭撇撇嘴，“跟不上時代啦。老掉牙的東西，早晚得淘汰掉，我也認了。愛聽戲的老家伙們都快死光了。愛聽歌的都抱著匣子和電視，誰還愛聽戲班子唱？這是歷史的趨勢，沒人能逃得過！我不冤啦，好歹這輩子也紅火過。就是可憐了這幾個娃娃。班子要是散了，我怎么對得起他們哩？”

　　一層蒙蒙的水霧罩住了駱癩頭憂傷的兩只小眼睛，蘋果悲傷地看著駱癩頭，喃喃道，“駱大哥，我心里可真難受，真難受啊。我沒給咱們班子帶來什么收益，眼瞅著要沒落了，也幫不上忙……”

　　駱癩頭擦了擦眼睛，吸溜了一下鼻涕，猛地抬起頭，“你這閨女呀。別說這些個沒用的。你要是還在班子里，我就更頭疼，還得多操一個人的心。所以你走了也是好事情。你今兒也別跟大個兒打招呼了，悄沒聲兒的走吧。我正讓他跟小荷多處處，你要一露面兒，指不定他的魂兒又被勾走了?！?/p>

　　蘋果點點頭，忽然聽見一陣歡呼聲，她扭頭一看，大個兒又登臺了，他抱著大蟒蛇，把它放在了脖頸上，拱手說道，“各位老少爺們大家好！相逢就是緣，心里比蜜甜……”

　　一串眼淚悄悄從蘋果臉上滑落，她抬起手來擦擦臉，對駱癩頭說，“駱大哥，那我就先走了，今天還要趕到保定哩。你多保重，等下次回來再來看你?！?/p>

　　駱癩頭點點頭，“你再看看這個大篷車吧。估計是最后一回哩。趕完這趟廟會，我就把車賣了，湊幾個錢把娃娃們安置一下。等你再回來，想要聽個梆子，可就難嘍?！?/p>

　　駱癩頭一邊說，一邊笑起來，笑著笑著，聲音就打顫了，他揮了揮手，帶著哭腔說，“走吧！年輕人！去闖你們的事業吧！走吧！”

　　駱癩頭一邊說著，一邊背著手慢悠悠地向大篷車走過去。

　　蘋果看著駱癩頭的背影，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她看了看遠處的大個兒，還有旁邊端著塑料盤子的小荷，輕輕念了一句，“大個兒，小荷，你們都好好的！”又念了一句，“戲班子，再見了！”然后大步向車站走去。

　　蘋果到了保定時天已經黑了。一入了夏，天就黑的遲了，大巴車的營業時間都順延到了晚上九點多鐘。她背著東西慢悠悠地往一品樓的宿舍走著，看著滿天的星星，心想夏天可真是好，這天總是黑不透，就算到了晚上，夜空也總是清亮清亮的，掛著明晃晃的月亮，這樣多好，總有光亮照著，把人心里頭的悲傷也給沖淡了。不像冬天，天寒地凍的，把悲傷都給凍住了，一凍住了，就化不開，老在心口堵著，壓的人喘不過氣來。今天這么好的月光，自己心里頭的悲哀，也該沖散了吧，這樣一散，自己就能活的輕松點兒了。

　　她一邊走，一邊想著，淚珠子不斷線地往下落。她在心里罵著自己，咋這么沒出息，剛來保定的時候也沒這么難受過，這回趟家倒好，怎么就難受成這樣，這世間的事，該怎么樣，自然會怎么樣，你就算哭死，又有什么用呢？不像話，真是不像話。

　　她自言自語著走到了宿舍，走到自己屋的房門前，掏出鑰匙開門，擰了半天，沒打開。她疑惑地抽出鑰匙看了看，不禁笑了笑，“我這心可真大，鑰匙都能插反了?！比缓蟀谚€匙轉了轉，繼續開鎖。依然沒打開。

　　蘋果有些慌神兒了，她左擰右擰折騰了半天，見房門依然紋絲不動，又仔細打量了一通，確認自己沒有走錯房間?？磥碇挥幸环N可能，那就是門鎖被人給換過了。

　　蘋果無奈地敲開了對面屋子的門，一個小姑娘睡眼惺忪地打開門，不耐煩地問道，“誰呀，大晚上的，啥事？”

　　蘋果陪著笑，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知道對門兒這鎖讓誰給換了嗎？”

　　小姑娘眼睛都睜不開，困得前言不搭后語，“我不知道，我白天上班，晚上下班，上班就睡覺，下班就干活，我哪兒能知道？”

　　蘋果抱歉地點點頭，默默地拎著東西走了出去。

　　她忿忿地想，到底是誰這么作損，把門鎖給換了？

　　但轉瞬，一個更為嚴肅的問題來了，今天這一晚該去哪兒過呢？

　　她本想找一間宿舍借宿，但她平日里早出晚歸，又不在一品樓上班，這里住的服務員她大多不認識；偶有幾個混個臉熟的，又因為知道她是青琪的妹妹，說話都怪里怪氣的。她寧可出去找個地方住，也決計不想麻煩她們。思來想去，還是咬咬牙，住個旅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