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計劃著直接去縣城,瞅上駱癩頭他們一眼,便坐車回保定。對于閨女的匆匆告別,李大奎和王芬芳倒沒再阻攔,只是王芬芳又流了眼淚,反反復復囑咐蘋果這回過年可得回家,別一個人在外頭漂著,做娘的心疼的慌。蘋果看著王芬芳低頭幫自己拾掇背包,注意到她的頭發好又白了不少,一縷一縷稀稀落落的灰白頭發里,隱約能看見幾塊裸露的頭皮,心里頭好像有塊地方一下子被擊中了,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她忽然意識到母親一直是那個最可憐的人,她一輩子都沒敢大聲說過話,為了丈夫和兒女,活的卑微又屈辱,像頭老牛一樣忙碌耕耘不得喘息。而做兒女的要么撲啦啦飛走了,要么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讓她不得安生,而哪個兒女的不如意,都十倍百倍地砸向了自己的母親。蘋果怕自己再想下去就再也邁不動離家的步子,趕忙擦了擦眼睛,走出屋門,抬頭看著外面灰藍的天空。
王芬芳特地給蘋果拎了一網兜自己腌的咸雞蛋,讓她帶給青琪,說勞煩她一直幫襯著蘋果,莊稼人也沒啥拿的出手的,只能稍稍表示一下心意。蘋果心里雖然知道這東西未必入得了青琪的眼,但怕母親傷心,盡管她已經背了一身的土特產品,看起來十足像個收山貨的,還是把一兜子雞蛋扛上了肩。
蘋果帶回來的錢已經全部散盡了,她像個救濟蒼生的活菩薩,先是在醫院慷慨地掏了一千給茉莉做押金,而后又把剩下的幾百塊錢塞給了王芬芳。裘建磊一直沒提要還錢的事,蘋果心里也清楚這個窩囊廢還不上也不想還,只是當面點了裘建磊幾回,讓他省下錢來給茉莉買些營養品,心里只盼著他還能有點良心,別讓那錢都打了水漂才好。
從村里坐大巴到縣城里倒也快,這兩年十里八鄉嫁到縣里的姑娘越來越多,附近的幾個村都開了通往縣城的班車,一天早晚各一趟,坐一趟單程五毛錢,經濟又實惠。因為惦記著去趕廟會,蘋果特地早起出門,坐了上午的早班車趕到了縣城。
燕趙大地,廟會之風,源遠流長,這幾年更是達到鼎盛,每年的廟會就像過年一樣熱鬧。各個村的廟會一般是一年一次,而縣城里的廟會除了規模更大,一年要舉辦兩回,冬廟會和夏廟會各一場,聽上去和奧運會一樣陣勢十足。每逢廟會,全縣乃至全國的小商販都會聞風而動,帶著自己的吃飯家什來搭架子擺攤兒,拉開架勢,謀個生計。城區里街頭巷尾都是販夫走卒,經營項目更是琳瑯滿目,從服裝布匹到鍋碗瓢盆,滅鼠靈墮胎藥熱得快磨腳石,生活用品應有盡有,還有耍猴的套圈的跳艷舞的打氣球的,比比皆是。廟會除了是商販的盛會,更是人民的節日,單位停工,學校放假,親戚聚會,閨女回門,游子歸鄉,全民翹首期盼。基本上在廟會前一個月,市場上的服裝衣物就開始滯銷,所有的人都在巴巴等著到廟會上搶購一空,先不說大件兒衣物,就連褲衩襪子裹腳布都要憋著在廟會上選購,似乎只有這樣,才不枉費了這難得的全民盛會。
蘋果清晰地記得,自己上一次來縣城里逛廟會,還是六年前。那時候村里人們活水平普遍生掙扎在赤貧階段,鮮有機會來縣城一回。因為茉莉生了蟲牙,疼的滿地打滾,李大奎不得已才騎著自行車帶著茉莉和蘋果來城里補牙,正好趕上廟會,茉莉和蘋果便興高采烈地轉了一圈。見娃娃高興,李大奎也樂呵,便給倆人買了個棉花糖。李茉莉剛補完牙吃不了,饞的邊哭邊看著蘋果慢悠悠地一口一口舔著吃。那一團蓬蓬的棉花糖,白的亮眼,甜的膩人,沾的滿嘴都是糖絲,這么多年過去了,蘋果似乎還能感受到那股子甜味兒,想到這兒,她情不自禁地咂摸了兩下嘴巴,會心一笑。
蘋果下了車,剛走了沒幾步,便被人潮人海呼啦啦地卷了過去。她艱難地擠在人流中,看見興高采烈的大人小孩兒樂不可支地在人群中來回穿梭,個個兒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臉上交雜著擁擠的痛苦和節日的快樂,表情時悲時喜異彩紛呈。蘋果清楚地聽見了咯嘣咯嘣幾聲脆響,明白肯定是有人擠爆了自己的咸雞蛋,當下一陣心疼,想找個空檔鉆出去,卻始終被熱情的人海擁抱著,順著人潮被動地向前走去。
蘋果一邊奮力捍衛一身的農副產品,一邊抓緊尋摸兩邊的攤位,企圖從中找到戲班子的影子。廟會熱鬧歸熱鬧,卻顯然缺乏規劃,賣內衣的挨著算卦的,耍猴的旁邊守著賣毛蛋的,各式各樣的攤位,有大有小,雜亂無章地沿著街道亂七八糟地排開。蘋果費力地睜大眼睛,努力地辨別戲班子的所在。
后面的幾個小孩兒拼命的往前擠,蘋果隱約感覺到背上的咸雞蛋又碎了幾個,怒從心中來,剛要扭頭訓斥幾下幾個不知死活的小崽子,卻被他們的驚呼所吸引:“快快快,前面就是玩蛇的!”“聽說那人把蛇搭在脖子上,在他身上出溜到褲襠里!快看哪!”
蘋果的好奇心被高高地吊了起來,她循著小孩兒的目光望去,遠遠地見到前方果然有個人,被圍的里三層外三層,那人站在高高的木臺子上,赤裸上身,脖子上掛著個輪胎一般粗的大蟒蛇。蘋果顧不得找幾個小崽子算賬,隨著他們一同往前擠,想去探個究竟。
那個男人一邊扶著脖子上的蟒蛇,一邊跟看熱鬧的人們打著招呼,時不時地還往圍觀的人群中探探頭,佯裝著要把蛇扔到人群里的樣子,嚇的一幫小孩兒和婦女驚聲尖叫。
待走到了跟前,幾個小孩兒反倒嚇得連連退縮,蘋果卻看的心潮澎湃,膽大地穿過最外層的人群,往最里邊的一排擠。舞蛇的男人正低頭擺弄著身上的大蟒蛇,蘋果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有些眼熟。她猛地意識到了什么,趕忙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發現木臺子后面倚著的,正是駱癩頭那輛白色的大篷車。
而眼前這個舞蛇的男人,竟然是大個兒。
大個兒把蟒蛇舉過頭頂,任它一縮一縮地從自己頭上往下蹭,緩緩地盤上自己的腰,又把一顆蛇頭乖乖地放到了自己的脖頸處。圍觀的人發出一片驚呼,大個兒得意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那大蟒蛇的頭,大蟒蛇得到了信號,聽話地往下面蠕動,慢慢地盤住了大個兒的腿。
圍觀的人開始不滿意了,幾個流里流氣的小男孩兒叫道,“不是說它進褲襠嗎?咋不演這出???光裹著腿兒誰看哪??。俊?/p>
大個兒裝作沒聽見,接著讓蟒蛇圍著自己的腰慢慢地轉圈,幾個小崽子愈發的不滿,大聲兒地叫著,“嘿,耍蛇的!放它進褲襠里!來個刺激的!操,聽見沒!操!”他們一邊叫喊,一邊把手里的瓜子皮往臺上扔。
圍觀的人群爆發出戲謔的笑聲,還有人跟著湊熱鬧吹口哨。大個兒抬頭瞪了那幾個小子一眼,繼續指揮著蟒蛇完成最后一個動作。幾個小男孩兒覺得無趣,跺了跺腳,罵罵咧咧地走了。
站在人群里的蘋果心里一陣酸楚,想想先前演出的時候,好歹都是在正兒八經的舞臺上,演員和觀眾隔著十萬八千里,表演的內容雖說談不上高雅,但總歸和藝術掛著鉤。現在這個亂哄哄的鬧市耍蛇,和走街串巷賣藝的幾乎沒了分別,受的白眼和羞辱可想而知。她慢慢地蹭到了人群邊,不想讓大個兒在這個場景下見到自己,讓兩個人都難堪。
大個兒顯然顧不上注意人群里頭這個大包小包的人是誰,他忙著把蟒蛇牢牢地控制在身上,向著觀眾拱拱手,大聲說道,“老少爺們聚一起,小生我心中真歡喜!雕蟲小技手藝潮,花拳繡腿惹人笑!不圖名來不圖利,但求一句您滿意!一分兩分是情意,給多給少都不嫌棄!”接著就有兩個姑娘從木頭臺子后面走出來,各自舉著一個塑料托盤走向圍觀的人群,人們都知道這是開始要錢了,便“轟”地一下散了一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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