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小羽坐在遠處的花壇旁,看著鐵門豁然而開,伴隨著鈴聲學生如候鳥歸巢般紛紛出現。他忽視耳畔韓墨不停的勸說聲,看著先前閉死的鐵門在眼前敞開,他不知不覺中就走了進去。
考完試的學生匯成浩大的人流,他在人流中穿行,聽著偶爾飄來的只言片語,或是沮喪或是興奮,那與他無干。韓墨在電話中急促的話語,也與他無干。
他沒有在意周遭的一切,自也不在意站在門側與他不過數步之遙的林寒。那個英俊的男人還是如往常一般,說起來,他們彼此之間也長久未見了。對于林寒來說,宿小羽和他之間唯一的聯系就是伊然。他們可說都為此而來。
林寒恍恍惚惚,思慮之間就走到了這里。待得回神時只看到大量的學生和家長,他本能地避開那些不屬于自己環境的人。沒有看到那個向內走的奇怪身影。
他有些后悔來此,卻又挪不開步子。想看見伊然,卻有恐懼之后的事情。在猶豫與矛盾中向內走著。混在人流中毫不顯眼。
我邊和宿小羽通話邊乘車到了此處,四處看去人潮涌動,考生或喜或憂,眾生百態我無暇顧及,四處尋顧下不見蹤跡,拿起電話發現早被宿小羽掛斷。一時焦頭爛額。
那是座固有的天臺,少有人上去,雜物滿地,灰塵四布。他拾級而上,走廊路途間尚有遺留的學生在激烈爭論,閑散言語如魔音穿腦。他幾乎想堵上自己的耳朵以求得一方天地供他自在逃避。于是他選擇了天臺,這個沒有人且安靜的地方。
一層一層,直到看到頂樓虛掩著的小門,輕輕推開,入門處是一片平臺,幾把掃帚拖把扔在角落,一個人的視線就可看見所有的邊緣,這樣的空曠。
張開手臂感受微風,一個人的孤單寂寞,他無人可依,他首次覺得,若是其他時候也許是件不錯的事情,只可惜這種感覺常常不懂得分寸時機。
他走到天臺邊緣向下望著,看著那些學生朝他露出的腦袋,密密麻麻,都像些猙獰的嘴臉,抬頭朝他看著,笑著,歡呼著,發出粗野的尖叫。他輕笑,幾乎被自己的設想魘住。他從來不覺得如此無助。伊然也在其中嗎?他看得不真切。他想要伊然的安慰,他貪戀著伊然的美好和氣味,他愛她,也許愛得不明了,但他真地愛她。
他居然在這一刻真正體會到了所謂愛情,不再是韓墨所說得情非得已,也不再是任何邏輯上的錯誤與荷爾蒙沖動,愛情,從來不是刻在手心畫在臉孔上的向往,從來不是你留下的,我留下的,從來不是一時的烈火,從來不是一時的焚燒……
而是時間和空間無從阻隔的連接感,萬事萬物不曾避免的融化力……那種深入骨髓的痛和戀……
他似逐漸融化,單一的陰郁漸漸釋放,面上灰燼慢慢揭開,不再執著于已發生的一切,伊然對他不亞是一副良藥,安靜也可口。
也許是命運的撩撥,他真地望見了伊然,她似乎很開心,也許考得不錯吧,他想著。看她像遠處敞開的鐵門處走著,想著下樓尋她。想想又何必固執,左右也是一年而已,不過她會不高興吧,讓她一個人待一年的時間。宿小羽想著,忽然很想將她擁入懷中,向她道歉,因為自己愚蠢的錯誤而造成如此的情況。他想著,站了起來,拿出手機想要打給她。
然后無人看見,他拿著手機的手驟然僵硬,那僵硬有著可怖的傳染性,幾息之間便傳遍了他的全身,繼而是冰涼的麻木和難以置信,他周身停頓,只剩下一雙眼睛無可逃避地看著伊然。
看著伊然,忽然歡笑著撲進一個男子的懷中,手臂摟抱著他的脖頸,姿態親昵。
固然那個男子身體有些僵直,宿小羽還是一眼認出那個人,那個曾在錢柜相識的人,林寒。他木然地看著他們,在距樓不遠處相擁依偎。那是宿小羽再熟悉不過的姿勢,但他從未在自己擁抱伊然時,看見她如此由心的歡愉。那樣發自真心的自然和歡愉,原來伊然是可以露出這樣的依戀,原來她是可以如此甜膩,像一個小女孩兒一樣。
林寒覺得自己一瞬間不再認識她。他感覺不到,那方方燃起的愛火在逐漸消弭,凝固,繼而無情散去,不由任何公式就轉化成鋪天蓋地的絕望和苦透。他看見了伊然從來的真實的畫面輪番映放,他明白,他也懂了。為什么韓墨三番五次給他奇怪的忠告。為什么伊然和他在一起總是有著若有若無的距離。為什么伊然看到林寒時面色奇詭。為什么伊然和他親密時總是無所反映。他明白了。
“哈哈……哈。”老天爺,你看夠了嗎?我是不是已經足夠可笑,逗樂你了嗎?
電話再次響起,他麻木接起,韓墨的聲音急促,沒有羅哩叭嗦,只是問自己在哪兒。
“韓墨。”他說。
“你在哪兒?”
“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真地挺煩你的,老是對我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又好像是真的會發生什么事情,知道嗎?我有時候很嫌你煩啊……”
“啊?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在哪兒啊你?”我幾乎急得發瘋。
“韓墨啊……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的時候啊,雖然你成績不好,被同學老師看不起,但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
“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人呢?”
“韓墨啊,其實你不知道,中考之后你進了職校,我去了這里最好的重點高中,其實有時候啊,我很看不起你呢。覺得你很沒用……很無知。”
“韓墨啊,人有時真的是愚蠢呢,沒有誰騙你,你就被自己蒙蔽了呢,唉,我真的是很傻是不是?”
“你在哪里。”我心中不詳的預感升騰得快速猛烈。
“我?我不在哪里,我要走了,我不想待在這里了,我真的沒想到啊,韓墨,我真的是沒有想到……”
“小羽?”
“韓墨,對不起,謝謝,還有,再見。”電話被無情切斷,冷厲到刺骨的忙音。
“喂?宿小羽?媽的!”忍住想摔電話的沖動,幾次深呼吸盡力勸服暴躁的心情,我現在只想找到宿小羽抽他兩耳光,看他能不能清醒過來。
他一定不知道我的急迫,只是曬然笑笑,將手機放到身旁的水泥地上,慢慢探出身去,雙手握著邊緣的突起,依稀看到樓下已有人抬頭驚呼,他一直笑著,也一直看著遠方的伊然,還有林寒,目光始終伴隨著他們,一直,一直,一直。
我在飛翔。松開雙手,如回歸大地的凋葉,飄飄落下。
他居然選擇自我終結。我不明了他是為了不發忍受的欺騙,還是為了失去的機會。我只能說,他無法承受這一切。為了一個女人,作好放棄了自己應有的美滿前途的準備,失去了把握唯一的機會,最后發現,一切都是騙局。
他完全有資格無法承受。不是嗎?
不過我真想知道他最后想了什么。但我來不及了,我只是撥開尖叫的人群和迅速沖過來的老師警衛,看著躺在地上的宿小羽。口鼻處不停有鮮血涌出,眼神逐漸無神。
“不!不!不!等等,宿小羽等等!”我沖上前扶住他的頭,沖他大喊大叫,他歪了一下腦袋,看了我,裂開嘴試圖笑著,我看到血液混雜著泡沫從他嘴角流出,染紅了我膝蓋處的布料。
他張口,閉口,又張口。然后清楚地笑出一聲,“等……等什么?”
我那從不顯露人前的淚水瞬間失去控制。它的主人卻絲毫感覺不到。
“救護車!叫救護車!你們都瞎了嗎!”我抱著小羽轉身赤紅著眼睛,想來我的樣子是嚇到了圍觀的那些天之驕子,一個戴眼鏡的清秀男生楞了楞,然后手忙腳亂地撥電話。
“宿小羽!小羽!你再撐撐,再撐撐就好了啊!馬上就好了!”從前看電視劇總覺得這般的言語多么可笑無力,而當事情真地擺在你的面前你居然也只能用這些可笑無力的言辭,只因為……我們真地只希望他可以撐撐就好了啊……
“韓……墨。”他再沒力氣露出笑容,他看著我,伸出手,輕輕握拳,敲了敲我的肩膀。“韓……墨。”
“我在,我在。”雙手已被他不知何處沁出的血液同化。打了個寒戰。
“jiu……”他囈語。
“什么?”我低下頭將耳朵湊近他的嘴邊。“慢慢說,來得及的。”手在顫抖。
“jiu……”手在我肩頭用力,抓緊,“伊……”他戛然而止,慢慢,瞳孔擴散,力道放松,我閉著眼按住他在我肩頭的手,不令其滑下,好像捉著最后一點點可能性。
周圍傳來女生的尖叫聲。我閉上眼睛死死咬著牙關,遠方救護車聲傳來,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沖進人群。我看著他們為宿小羽注射藥物,檢查瞳孔,呼吸,血壓,脈搏,一切可以判定生命是否存在的標準,然后遺憾地宣布,他們來遲了。
他死了。死得這么一文不值,死得這么荒唐可笑,連圍觀的群眾都令人覺得庸俗和厭惡。
我退開他身邊,看著醫生用白布將他遮起,保安對著對講機大吼大叫,老師在唏噓,學生在低語,我木然看著那被白布勾勒出的身軀,像是一塊水面上的浮木。
“他死了。”是陳述,不是疑問。我震了震,看了看身邊的人,是林寒。哦,還有伊然,她捂著嘴,看著那塊浮木,沒有悲傷而是一種……一種似乎被告知一個人不知名的人死亡后的表情,一點點的同情,還有那一點點的莫名和疑問。
我看著她下意識挽著林寒的手,林寒則看著我,眼中一貫的可有可無。
“你來這里做什么?”我問。
“不知道。”伊然看著他,皺起眉頭,注意力離開那邊看著我和林寒。
“不知道?”我輕聲重復,慢慢伸手攥住他的衣領,猛力拉到面前,看著他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孔。“那讓我告訴你,他死了,因為你和你的女人!他錯失了高考,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身旁這個莫名其妙無所顧忌的女人!你來這里做什么你不知道?他本來活得很好,非要為了這些混沌的感情糾葛自己撕開生活的裂縫,你不知道?你是來給他最后的指望狠狠來上一刀,你看見沒?”聲音轉低,手伸到他的眼前,“這是他的血……他為了這些莫名其妙神思不屬所付出的代價,他不像你,林寒,他有血有肉,這世界對他都是真實,他學不會你的獨處相世,學不會你那冷得像冰一樣的保護殼,你狠,你們都夠狠!”我壓抑著嘶吼,重重一拳揮在他的臉上,看著他倒地,半坐起起身,擦擦嘴角沉默地看著我。
無視了伊然的尖叫阻攔,我撥開那女人向大門口走去,任憑懊惱與淚水自主蔓延……
宿小羽被醫生抬起放進救護車,失去生命的軀殼,由他們看來也許如一件貨物……
身后人群和我沒有半分關系,我那個被欺瞞的朋友已經不在了,剩下的軀殼毫無意義,我憤恨自己為什么不早早地告訴他,寧愿讓他受到感情的痛擊也不必被欺騙毀滅得涓滴不剩,抬手重重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卻無絲毫疼痛……
我沒有參加宿小羽的葬禮。只在遠處看著,驚鴻一瞥般注視。著禮堂里傳來他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他的母親,頭部還綁著厚重的紗布。
誰知道,只是車上的幾句嘮叨,就成了永別。
宿小羽。被送進火化爐,被烈焰吞噬成一團團不明所以的灰塵,剩余的骨骸毫無意義,他的名字被廢棄,戶口被注銷,他從此不再存在于世間,骨灰被裝起少許,存作念想。
我的實習也結束了。六月中旬,我去學校領取了畢業證書。林寒不在,寥寥幾人而已。自校門口到班主任辦公室我始終心神不定,說不清是想看見林寒,還是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自校門口離開時,略作停頓轉身看向那巨大的金字招牌。長久地看著。
如此就結束了。三年。快得不可思議,快得連自己都沒有發覺就被改變了許許多多,人生有一個個三年,我又要被改變多少次。
該離開了。搖搖頭避開那些思緒,我想著。
“韓墨。”
轉頭看去,是林寒,獨自一人站在不遠處叼著煙看我。
我們彼此想是在對望著,他很平和,我以為我會仇恨他,畢竟他間接害死我最好的朋友,不過那在宿小羽血泊旁的恨意似乎不再卷土重來,只剩下無盡的乏力。
“你來了。”我說。
“恩,陪我去喝點吧。”
“好吧。”
我們都沒有多喝。他不停擺弄著手里的酒杯,默默不語。
“對不起,韓墨。”他忽然說。
“不必了。”
“呵,我要道歉,因為是我。”
“你什么時候向誰道歉過?林寒,都結束了,忘記這件事情吧。小羽他一時沖動,我想他在天有靈,定然后悔了。”
“人從來都是沖動的,韓墨,人總是會對一些事情感到后悔的。”
“其實不是,人會覺得后悔,只不過是發現了不值得而已,就像你的母親,拋夫棄子,也許她覺得不值得了,只不過你不肯給他機會,你害怕再一次后悔,怕自己再次發現,投入感情是不值得的事情,林寒,你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懦弱。”
他摸著杯沿,半響,“是。”
第一次見他如此爽快地承認,我倒有些無言。“伊然呢。”我問。
“她回美國了。”
“美國?”
“恩。”
“為什么?她不是愛你嗎?”
林寒搖搖頭,“她不愛我,她只是愛她自己的幻覺。”
“她不再回來了?”
“她不會想再回來了。”
“你恨她嗎?”他問。
“也許吧。”
“因為她所犯下的錯誤嗎?”林寒露出了我所熟悉的嘲諷。
我慢慢搖頭,飲下杯中酒,直視林寒。那里有過往不曾遇見的茫然,煩擾,憂愁。不,那些是一直都在的,只是如今不再被掩蓋罷了。
“林寒,感情從無對錯,只有是否甘愿,宿小羽和你,你們,都是這些甘愿中的犧牲品而已。”無來由的笑意自嘴角溢開。
是,就像我的外公,我的母親,我的大舅,還有許多,你們都一樣,都是犧牲品而已,為了得到想要的而推開阻礙的,這從來都是人類的本性而已。林寒,你知道嗎。
清晨我看他消失在街角,走前對我揮了揮手。我沒有回應,只是安靜地看著他離去,我甚至沒有問他有沒有去領畢業證書,也么有問他未來打算如何,因為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無論是對我,還是對他。
林寒,也許你對伊然只是片面的未名情感,但那種情感導致的結局卻毀掉了宿小羽,我無權怨怪你,因為感情本無對錯,只有是否甘愿。但是,我不會原諒你。因為那也是我的權利,再見,伙計,我想,或者不會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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