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即將結束。經理在我的實習鑒定里填寫了一個中等的分數,隨意地寫了些評語后交還給我,我道謝后收下,只等剩下的時間慢慢過去。所有的人也不再和我言語,只有宋韋對我笑了笑,“恭喜你,終于結束了?!彼f。
“其實我現在不是那么在乎了?!蔽倚πφf。
“不在乎什么。你想留下嗎?”
“不是……只是覺得,也許我把事情想得太過痛苦了,所以應對方法也太過激烈了。”
他抽著煙,怡然自得?!拔覀円院髴撘姴坏搅恕K湍憔湓?,混社會不容易,平和做人,平和處事,遇事不要太想不開,人總有重頭的機會,只看心能不能捱得住?!?/p>
我看著他依舊落魄的樣子,和我來時一樣,一切都似乎沒有什么改變。但我知道,變得是什么。
“多謝。”我說?!澳阕约罕V匕?。”
“我從來保重?!彼f,哈哈大笑。
回了一趟職校,找到班主任上交實習手冊。看她一臉的如釋重負,忍不住調侃,“你怎么看上去比我還緊張,沒有不及格?!?/p>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拔也皇菗哪惴謹导安患案?。只是慶幸你總算邁過了這道坎。”
“分數不要緊?”我疑惑。
“不要緊的,其實說穿了,整本實習手冊都是不要緊的東西。它和你們的畢業與否根本沒有關聯。只不過學校為了保證程序正常,必須這么跟你們說而已,而且每年的實習單位都和學校簽訂了合約,所以必須送學生過去實習。”
我以為我會很生氣的。我以為我至少應該咒罵一二。畢竟是上當了。畢竟我們是因為學校的利益而被當作犧牲品。但我坐在這里,卻感覺不到心底一絲的波瀾和怒火。只是覺得很平靜,很可笑。
“也就是說即便我們不去實習畢業證書也照發不誤?”
“差不多這個意思吧。反正也無所謂的事情了。”她一臉無奈。旋即又道,“不過我還是很高興的,你總算是真正地完成了這個實習,雖然還有一小段的時間,雖然你這段時間去不去都是無所謂的,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真正地完成它,你應該明白,那對你是一種歷練,或者說,磨練。我想是正確的,你比實習前更加沉穩許多?!彼f。
“也許?!?/p>
“可惜林寒不愿意,他早早地就不在實習酒店了?!彼f。
“我知道。他在自己打工?!?/p>
“既然都是這樣他為什么不在實習的地方做呢?!?/p>
“他是不愿意被人束縛的人。老師。一個是被迫,一個是謀生,本質差別。”
“唉,算了,六月中旬直接去教務處拿畢業證書?!?/p>
“好?!蔽移鹕黼x開,到門口時停了停腳步。
“老師?”
“恩?”
“謝謝你了。三年的照顧。再見?!?/p>
“好,再見。”她一時有些動容,有些感慨。
我們是她帶的最后一屆學生,我們畢業后她就要退休了。我想她是我學生生涯中遇到過為數不多的好老師,也許是因為沒有升學的壓力與紛爭,能和學生真正交心的她,才是我們真正可視為朋友的。
去學校附近的餐館吃完午飯,焉焉然地回家。畢業后的問題已經化為現實擺在眼前,我煩憂著。沒有注意到踩著自行車拎著外賣的林寒。他也沒有注意到我,離開餐館時我們都低著頭,彼此擦肩而過像是互相斷開的連接線。
那個當下如果我發現他,叫住他。也許不會有后來的故事,但我早已說過,任何一條未知的道路,都有未知的人在牽引著。選擇跟隨還是執拗,取決于世態的變遷,也取決于命運的偏差。
他騎車去了伊然家,送去一份外賣,也送去了自己。伊然看門時彼此的訝異相得益彰,林寒尷尬地笑笑,伊然卻是由衷的欣喜。
她放好外賣,關上房門?!拔遗隳阕咦甙??!彼f。
“真巧?!彼f。
這話宿小羽也說過,真巧,是啊,真巧。
“你在打工嗎?”她問。
“是?!?/p>
“林寒,我快要高考了?!?/p>
“哦,加油?!?/p>
林寒推著車向外走,伊然跟在他身邊?!拔也皇窍肼犨@個。她說?!?/p>
“那你想聽什么。”
“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彼f。
車輪停止滾動。林寒看著他。沒有宿小羽當初慌亂告白的緊張無措,眼眸中潛藏著一切都摧毀不了的鎮定。伊然,真是和他很像。
“我不知道?!彼钩械卣f。
“我高考結束后就可能出國。”她咬著下唇,眼睛看著林寒。
“我記得你是宿小羽的女朋友?!?/p>
“是。”
“不應該,不是嗎?”
“那是一個錯誤。”
“你有怎知你對我不是錯誤呢,你又確定,我是你心中的硬幣了嗎?”
“什么?”她茫然地看著他。
“我庸人自擾而已。你還是回去吧?!绷趾栖囈?。
“等等?!币寥蛔プ∷氖直?。堅決地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感覺。這是我考場的地址,如果你覺得我們應該為彼此存在,高考那天天中午時來找我。”她遞給他一張字條,字跡模糊,似乎寫好很久了。
他接過字條,騎上車走了。伊然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大喊,“林寒!我可以為你留在國內!”
沒有回應。
絮葉飄灑著。女子站著,走著,停著。她從來摸不清自己的心,她只知道,她渴望林寒的那份溫暖,也渴望自己感受到的那份安全感,冥冥中她了然,很難再遇到一個如此契合的人,她不想錯過。
興許吧。
死亡是休止符,人類面對死亡更多的是恐懼而非安慰。也許一生的蹉跎確實需要一個休息的瞬間,但如果來之過早,只能帶來無盡綿延的不甘。
外公的身體安頓了一段時間后,以極其迅猛的姿態惡化下去。肝臟和肺部的腫瘤極具擴大,同時癌細胞發生全身骨轉移,腦轉移。對于這樣的病人醫生也只能束手。他是必死無疑的了。六月一日去醫院看望他,那是我少有的幾次出現。在我的印象中從他二次病發伊始便似乎陷入了一個生命的停頓期,然后便開始不停的衰弱,我幾乎每次去見他便發現他生命力肉眼可見的壞死。
他的意識已經沉浸在深度的黑暗中。全身上下插滿了各式顏色的細管也貼滿了膠片,一旁的心電圖不復往日的平緩,不時地出現最低點,機器的警告聲反復響起,刺激著眾人的神經。
外婆已經拒絕了醫院每日的身體檢查。護士來查看藥用情況和身體指數也被她揮手謝絕。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比我們任何人都明白,已經最后了。
最后一星期的時間我向經理申請了提前下班,他同意了。于是我每日在酒店完成工作后便早早離開去往醫院,我明白外婆,如果外公臨終時我們不在身邊,她會將外公的死歸咎給不在場的人并且由衷地憎恨他。她現在的狀態太過平靜,內心的憂郁已經積攢成厚重的心疾,如果讓她尋到發泄口仇恨上某個人的話,那種仇恨將會是永生永世。
誰也不想冒這個風險。因此我們夜夜陪伴,出于對一位名義上親人的尊重和感慨,也許只有小舅在發自內心的傷感,那畢竟是真正從小寵愛他的親身父親,他和外婆,是在真正面臨至愛之人的離世。
值得一提的是,因為外婆,我們從沒有人告訴過外公,他究竟患的是什么病。即使他死,我們也未曾有人松口。也不知他究竟猜出多少,還是說,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無知無覺了。
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否知曉自己因何邁向終點。
病房中的家人四方圍繞,眼神落在外公身上,我們都在等待一個預知的結果,這里安靜得仿佛死寂,只剩下單調的心電圖波動聲。
外婆仔細地幫他剪著指甲,神色一如往昔的平靜。動作熟練又小心翼翼,像是在修飾一件飾品。
始終昏迷的外公手被無知覺地牽動,忽然發出不明含義的含糊咕噥,寂靜中唯一出現偏差的聲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我們看著他慢慢睜開眼睛,本能般地落到一旁的外婆身上,喉頭蠕動,似在說什么。
外婆俯身側耳。聽著。
外公的喉頭來回滑動,停頓片刻后以非常清晰的音調說,“老伴兒,你別忘記吃藥,高血壓別再犯了?!?/p>
我看著外婆無言地摟抱住他。眼皮顫動著,我想她內心所擠壓的酸澀在這句話下如開閘洪水般傾瀉,那一瞬間她有多么痛苦我們無人能知道,但我確實有渴求時間流轉的希翼,至少給他一個安穩的死法,不必如此茍延殘喘地遭受痛苦。
癌癥在外公身上肆虐的最后一個時段,我徹心地認識到一個人的生命可以被病魔顛覆到什么樣的程度。醫院連續發下三張病危通知書,間隔之短令外婆簽字過后一次次的靜默呆滯。我們都喪失了安慰的力氣。大舅走了又來,索性搬張凳子坐在外公窗前慢慢端詳著那愈發浮波不衡的心電圖,沉默不語。
外公再沒有清醒過,所有人都在等待中逐漸心力交瘁。小舅萎頓不堪,外婆讓他回去休息,他搖搖頭。
六月四日,第四張病危通知書下發。醫院給外公戴上原本他清醒時堅持不肯戴的氧氣罩。他長久地陷入深度昏迷,沒有反抗的能力。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歷程中,我們都守著。外婆站在最外面,她的堅強到了極限,沒有空余的空間去面對這樣的殘忍。我真心遺憾,中國不能進行安樂死,逼迫我們必須看著水分介質生命從他身上一點一滴地流干。折磨他也折磨我們。
那個必定的時刻無限制地臨近,我們等到麻木,等到仿佛空間時間都已經停止,這世界在眼中只剩下那條起伏不定的心電圖,只剩下那在氧氣罩下簡單呼吸的渾濁聲響。我們,好似都被催眠。
他在深夜離世。萬籟俱寂的時刻。他走得安靜,也走得突然。若不是心電圖自原本的動蕩的波段忽然平直。若不是機器發出警告的長鳴聲。若不是一旁靜候良久的醫生護士測量脈搏血壓后為其蓋上的潔白被巾。我們都還以為一切要盲目地持續下去。
外婆出乎意料地平靜,她看著醫生為外公蓋上白布,然后撤下心電圖等儀器插管,看著那些醫生護士作鳥獸散,等待著家屬的最后告別。
然后外婆悄無聲息地倒地,摔倒在外公的病榻前。原本離去的醫生被大舅喚回,在一陣雜亂中外婆被抬上擔架送至其他地方。一時間眾人都忘了那個剛剛離開的靈魂。簇擁著醫生除了病房,只留下我和大舅。
我看著大舅目視著醫生和其他人離開。旋即眼光落在床上,慢慢上前揭開那條白單,看著已經死去的外公,眉頭舒展,面容平穩,在他的臉上我可以看見被稱之為解脫的東西。
大舅松開白布,任憑其落下,轉身出去,沒有看我,仿佛我不存在。
外公,可能在某個時間點你離去的靈魂與我擦肩而過。希望你一路順風,你在凡間遺留的軀殼即將成為一堆沒有的廢土。人死如燈滅,活著的一切與你再無關系,人生到此為截止,你自由了,你……安睡吧。
葬禮在他死去后的次日舉行,時間上的倉促沒有影響到這份儀式應有的質量。許多我從不認識熟知的陌生人蜂擁而來見證一位老人的離世。外公被安放在封閉的玻璃棺中,像是被精心處理過后供人欣賞的標本。音樂凄婉,眾人環繞著棺材,投放著手中的白色雛菊,與其說是哀悼,不如說是在完成一份應盡的任務。
外婆撲在玻璃棺旁,她不再對任何人塑造她的堅強或強大,指甲摳在玻璃棺上,哭得死去活來,幾乎跪在地上,死死不愿離開。母親在一旁扶著她,淚灑滿襟。
外婆在外公病重時一切的鎮定和掩蓋在這刻成為了泡影。她狀若癲狂,雙手揮動間撥開半掩著棺材的雛菊,人群躲閃著漫天四散的白色碎屑,無可奈何地注視那個哀傷的婦人。
“媽,媽。我們走吧。”母親近乎是在懇求。
她無視著一切,眼中只有那張死去的容顏,粗糙的手掌隔著玻璃撫摸著他的臉,臉上潮紅哀切,大量的淚水浸濕了她歲月積淀的條條皺紋,這是她自己爭取來的愛情,如此多年后,她還是失去了,以如此殘忍決絕的方式,而且她無能為力。
我實在不愿多看,尋到短暫的空閑想一個人散散心,今日戶外的陽光像在撫摸著一層溫潤,小心翼翼。四處走蕩時,我看見那個在記憶中落下后便不曾離開的身影,我的親身外公。他穿著大衣,戴著禮帽,一身素凈。他看見我,抬手對我揮了揮。
“您怎么來了。”我問??粗阍跇涫a下,昔日軍人挺直的腰背也開始慢慢佝僂,他真的是一個老人,我想。
“來……看看?!彼@得局促,我想和當初去醫院一般,他說不清自己的動機,只是單純地想去而已。
“他死了?!蔽艺f。
“我知道?!?/p>
“外婆很傷心?!蔽艺f。
“我知道?!?/p>
“你……不進去看看?”
他躊躇了片刻,“還是算了吧,我們彼此之間見面只會產生悲劇,這個時候,我還是不去刺激她了?!?/p>
“你要見一下我母親嗎?”我再問。
他依舊在猶豫。
“放心,外婆現在沒有閑情逸致去估計她的事情了?!?/p>
“那……好吧。”
母親出來時雙眼通紅,她本不愿離開,外婆被人包圍勸說,被我拉出來來時她無暇顧及什么就看到了自己的父親。錯過上一次的見面她本就失落,陡然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令她連帶悲傷都少了些許。
“爸。”
“唉?!彼澏兜貞?。
她頓了頓,眼眶止不住地紅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p>
“就前段時間?!彼锨?,很回憶地看著她。
“爸,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們?!?/p>
“……爸,你當初為什么,不能帶我走呢?!?/p>
老人有些愧疚,“我當初,應該帶你走的……可是我,接受不了?!北臼欠蚱薜娜?,彼此總有幾分相似,也許他像外婆的地方,就是那無人比擬的倔強和自尊吧。
“而且,我們也無意見到彼此?!彼麩o意識地回話,怔怔地注視著自己多年不見的女兒。
我不去打擾他們,任憑他們互相尋找著失去的東西。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獨自坐著,遙遙地看著他們。
曾以為血脈相連的脈搏是時間和空間所無法斷裂的。但我想我還是片面了,母親和外婆是母子,卻因為外婆情感中的一葉障目而如同虛設。還有林寒,大舅種種受到不應擁有的情感傷口的人,還有面前的親生外公。我忽然覺得躺在玻璃棺中的那個老人是幸運的,無論他如何苦痛,他至少在這不長不短的一生中,擁有過真心愛自己的女人,盡管這個女人曾是有夫之婦。
外公葬禮那天,是高考前夕。連續的忙亂使我完全忘記了這件和自己本就毫不相干的事情。
說來可笑,不知不覺中,這個截斷無數人命運的宏橋再次出現,與我無干,如何去跨過,是宿小羽自己的事情。
我只愿他一切順利。
當夜,宿小羽約了伊然去小區中央的花園。兩人坐在街心長椅上。宿小羽懷著很大的期望。
“伊然,明天就要高考了?!?/p>
“我知道啊?!?/p>
“我填了和你一樣的大學呢,你應該是沒什么問題吧?!彼f
“我還沒想好啊。不過應該是沒什么問題啦。我最近不太想回國外了。”
“真的嗎?”他很興奮?!澳沁@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在同一個學校讀書了?!?/p>
“哦……是啊,沒錯。”
“太好了,我想高考之后我們就不會這么忙碌了,可以有很多時間相處了對不對?”
“是啊,沒錯。”
“太好了?!彼扌∮鹜耆涀约旱某踔?,只是幻想著在大學里和伊然完滿的生活。情不自禁抱住了她。
伊然任由他抱著,她總是如此。
“我等了這么久,終于有長久的時間和你好好相處,你要加油,不要考場失誤。”他動情地說。伊然填的那所學校,對于宿小羽來說是沒有什么壓力的,他只是擔心伊然臨場發揮失敗,在他心中,這比一切都重要。
“我不會發揮失敗的,雖然我的分數不算好,但一直很穩定?!彼f。
“好好好,那就好?!彼閯又?,忍不住吻向伊然的唇瓣。不自覺下的伊然被他吻住,心中一陣顫動??粗阱氤叩乃扌∮鹛兆矶o張的面孔,心下微嘆,罷了,終究是我對不住你。慢慢閉上眼睛,任他取舍。
月色朦幻,路過的行人看到這一對擁吻的情侶,眼中滿是祝福艷羨。
為了一份只可相望不可相待的愛情。他執著,他甚至為此放棄了自己曾珍視的夢想。只為了擁有和她長久共處的機會,他的愛火太過純真太過炙烈,只是瘋狂燃燒了自己卻從來不曾體會對方是否被自己的灼熱所惑。他被自己迷惑,失去了對人對事的洞察之力。
那個簡單的吻對伊然來說也許只是心緒的波瀾。但卻將宿小羽滿心的炙熱盡數引發了出來。臨近午夜時分,他依舊沒有睡著,腦海中滿是伊然的影子。索性起床開了臺燈坐著,慢慢整理著明天高考的用具。來回擺弄良久,不知出于何因他竟又翻出一本本滿是筆記摘抄的書本看了起來。
腦海中思索著明日可能出現的題目及應對的方式。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溜走。他眼皮漸漸沉下,困意襲來,他慢慢地趴在桌上,慢慢落入睡眠。
這是一場無夢的好睡。他等待著明日的宏橋,或者那對他來說,更像是發自心底的喜悅……
高考是考試的一種,說得直白,它并不比應對考試的學生們平日做的試卷更加困難,區別的只是應對的心境。
人們將一場平常而普通的考試變成人生軌跡中的一個著筆極重的頓點。那對廣大學子來說是一種唯一。這種唯一令人患得患失,甚至恐懼一旦失去那便和死亡沒什么兩樣。一場考試,居然如同死亡一般擁有成為人生中休止符的資格,停筆于此,我不禁覺得可笑。
成功者,踏上一步,將為這場考試準備了十三年的全部知識忘記得十不存一,經過幾年的蹉跎后去面對一種和自己的學識截然無關的東西,所言,社會。
那是學校永遠無法授予的。就想宿小羽永遠無法明白我的生活一般,就像金魚永遠無力接觸玻璃缸外的世界,就像時間無法后退,外公不會復生,母親不會受到冷漠傷害,一切都是原本的樣子。
但換言之,什么樣的東西,才有資格被稱之為原本的樣子?如果你在某天清晨醒來,發現你原本夢想中的一切即將成為虛幻,那么剩下的那個你,能算作是原本的樣子嗎?又或者說,你有勇氣,接受那個所謂的樣子嗎?
那就像在黑暗臨了前的未知。無人能夠自信沉著地確認未知的歸屬地,就像無人能確信明白自己的命運一般,可憐那短暫的生命,也可憐那悲切的生命。
宿小羽是在一片混沌和迷茫中醒來的。眼前是昨夜的筆記和書冊,淺淡的微光照在他的臉上,略刺眼,他眨了眨眼,一旁的床鋪整齊未動,他笑笑,肩膀酸痛,站起身,腳腕麻木無覺。
有人敲門,是他的父母,對于他的志愿他們是很不滿意的,但幾次爭執后沒有結果也只能頹然。高考當天,他們決定送他去考場,路上討論良久也無結果,只能感嘆這孩子的倔強。
“走吧,早點去,我們送你?!彼麄冋f。
他看著他們,肅穆且安靜,慢慢浸沒房間,與陽光交融。
“好?!彼f。
我想那是他一生中最安靜的一段路。其實遑論呢,他只是坐在車后,看著窗外,幻想著未來,他的生命太過浮躁無瀾,在傳送帶上處身太久,再加上伊然那動搖的許諾,這次的考試對他來說早已不同于一般的意義。那是真正的轉折,對什么都是。
直到車上了高速公路,他才浮出沉溺。車速略快,景致不愿多做停留,豁然而逝。
他一定是很掙扎的,也許我可以告訴他,他可以任憑事態發展,選擇自己應該美好的過程,即便伊然與他相處兩地,他們依然可以時時見面,用更好的未來去換取這樣的穩妥,我不曾認為那是應該。
不,不。我還是錯了,宿小羽一定是知曉的,他從來不愚蠢,他是那么聰明且明慧的人,若不是觸及靈魂,他一定可以做出正確的決定。那是他的不自信,是的,我只能認為那是他的不自信,他想將伊然捆縛在身邊,那令他安心,他察覺到了微妙的不安與可能性,他想盡一切可能去避免,甚至為了這個賠上前程。他固執地認定,只要伊然在他身邊,他就可以完滿一切。
他始終是固執的人,我一直知道。
那日林寒外出,不曾想去考場。也不曾因為伊然,為了什么他說不清。就像是迷蒙了太久的車窗被捋出一條凈痕,車內人只能透徹于此,妄求更多而不所得,他同樣迷蒙于此,終日惶恐,來回奔波無目的,他只是無知覺地去了一個個地方。
他不再想去酒吧,畢業證書也無意去領,他忽然沒有了方向,亦或者說他一直以來以為的方向也消失不見了。
這座如寄居蟹殼一般的城市帶給人們多少,又奪取人們多少,林寒告訴我這從來是無從計算的事,就像那些血脈般的路線軌道,在此穿行的生命下一步會失去什么,從來都是不曾關己,也不愿關己的事情。
宿小羽在血脈中穿行,和他的父母,他們前往一個地方,許多滴流的匯聚之處。他也不知道任何,他只是煩憂著一些事情,他幻想可以在考場遇見伊然,他魂牽夢縈,他太執著。
他們的車輛在行進,順著設定好的高考路線行進。宿小羽不太擔心考試,他的心思都在伊然身上。父母見他有些神思不屬,以為他考試緊張,兀自安慰。宿小羽心不在焉地聽著。
我想那必定是上天的黑色幽默,見他依舊心不在焉,他們開始緊張,說著諸如你成績如此好何必擔心之類的話,那真是廢話,關心則亂,我只能這么認為了。
車子在拐角轉彎時陡然打滑,他父親一驚下居然踩下油門,這本是新手司機所犯的愚蠢錯誤在此決然致命,路人只見那車沖出路口沉重撞上路邊的鐵欄桿,玻璃四散飛濺如散雨落下,淅淅瀝瀝……
……
他在高考快結束時來到考場。面色蒼白得如冷雪舔舐一般。他的父母在醫院,傷情皆是不重,宿小羽只是受了點挫傷,這便罷了,但時間上的維度已給他帶來了沒頂之災,從醫院趕到考場,遠遠地望見早已閉合的大門,忍著身上的疼痛沖到大門口,面對著內里一臉驚訝的考官近乎無理智地哀求著。
“求求你開門!我要考試?。∥业搅税?!”盡管自知不曾可能,他依然盡力懇求,這里對他來說代表著太多太多,他不能放棄!
那幾位老師的神情頗具不可思議,互相望望,猶豫地看著他,一身著淡紫襯衫的教師上前對著欄桿外說道,“同學,考試已經開始快一個多小時了,你現在才來好像有些遲了?!?/p>
幾句簡單的言辭卻如硫酸般淌過宿小羽的靈魂身心,腦海中陣陣翁鳴不絕,盡管并不是沒有準備,但事實棱角分明地擺在面前還是陣陣昏黑。
如果我有所希望,我想用近千字的言辭去描述那種常人不易品嘗到的絕望,直到你仿佛身在其中,但可惜。
周圍等待的市民同情地看著那個半大男孩死拽著柵欄的手頹然松開,坐倒在地上,不顧一切地嚎啕大哭……
……
葬禮結束后,我隨父母歸家。外婆想來流盡了這一生所有的眼淚,風中柳絮一般任由小舅攙扶。母親看著她,悲傷迎風略止,手撫著手,有些迷茫,些許慘淡,面上有葬禮后的晦澀基調,胡亂掩蓋著。
幾個家庭間隨著外公的死去而斷了一層聯系,然后是外婆,我曾想若她也不再存在,那么我們之間便不會再有任何干系,那是我所期盼與慶幸的,因童年導致的生疏與迷離分布在這樣的聯系上,那沒有任何好處,但盡管如此我也知道外婆,她會更盡力地去操控一切,她會瘋狂地彌補這種聯系,將大舅,我母親,等等的一切釘死在身側,她最大的依靠已經化為浮土,她不會放過任何人。
盡管我從來明白,那只是一個垂老之人的恐懼和悲愴罷了。
“媽,今天幾號啊。”路上我問道,“以后今天就是外公的忌日了?!?/p>
“六月七號。今天還是高考的日子。”
“高考?哦,我忘記了?!彼闼銜r間宿小羽也該結束考試了,姑且打個電話試試,如果是關機的話也就還在考場中吧。
撥通電話,等待許久無人接,剛想放棄時傳來接起的聲音,惶然間似有一聲潛在的嘆息,繼而是良久的沉默,時間延宕得我幾乎懷疑我的聽覺,有些疑惑。剛想關上電話,就聽見宿小羽懵然的聲音?!绊n墨?!彼f。
“哎?你在聽哦,你剛剛干嘛不講話?”
“……”
“你考完了?順利嗎?”
“沒?!?/p>
“沒考完?不對。等等你什么意思?”
“我……”他微微吸氣,“沒趕上考試。”
我沉默,拿著手機,忽然覺得有些涼意。
“怎么回事?”
“去的路上出了車禍,受了點小傷,從醫院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彼扌∮鸬恼Z調很平靜。
“哦?!蔽覠o意義地應了聲。
“恩?!彼f。然后我們彼此安靜著,處在兩地卻似面面相覷。那一瞬間我忽然發現語言是何等的蒼白孱弱,我一向信奉的東西在這時變得悲哀無救,我甚至想不出任何可用的言辭去安慰或補救,簡直可笑到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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