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她說。勉力笑了笑。
“你早。”我說,她素面朝天。林寒不喜女生化妝。自我第一次在酒吧見她后,她再未施過點滴粉黛。
看了看她平坦的小腹,嘴唇不禁抿了抿。
“我們進去吧。”我說。“早點也好。”
“好。”她深吸了口氣,惴惴不安,又回頭看了看醫院的大門,微不可查的失落。
“林寒沒有來,這次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可凝停頓了腳步,低下頭。我知道,即使不要這個孩子,她也希望陪伴她的是林寒,而不是我這個理論上的陌生人。
“你要走嗎?”我問。
“是。”她沒再猶豫,大踏步進了醫院。
我確信所有人的目光都含有毫不做作的鄙視和蔑意。因為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了,三年的三校生,這種目光我擁有了太多。人類總是對表象的物體做出情感的判斷,他們從不在意真正的內質,那是與情感沖突的東西,會讓人感到不快。
不過撇去其他,兩個看上去不像成年的學生來婦產科做人流,的確是惹人注目的事情。
可凝很緊張,肉眼可見的緊張。我站在一側,安靜得像是不存在。她坐在醫院的長椅上,一旁大都是些風姿綽綽的熟女,有男友或丈夫陪著。懷孕后選擇流產,那無論如何都是種無奈。想想吧,一個和自己相連的生命被外力的手段強制性地摘去,那一瞬間應該會有難言的空虛,盡管我永遠不能真實了解。
“可凝。”
“什么事。”
“我想說……你不用太緊張,醫學總是在最多人用的地方最發達……所以人流應該是很安全的。”
“……謝謝你。”
“不必了,既然你讓我陪你來,我總得派上點用處。”有些自嘲。
“……韓墨,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想要這個孩子,你會怎么想?”她問。
我試圖看清她的眼底。那里應該有真實的思緒。遺憾的是,她低著頭。
“我不知道。你想要這個孩子?”
“韓墨,你不會懂,他在我的身體里,和我血脈相連,他是我的孩子,我和林寒的孩子,而我要親手殺害他。”
“他現在沒有任何思維,沒有任何情感,只是一堆初步由氨基酸和細胞核構成的生物體。”
“但他還是我的孩子。我害怕他,但我也……不,我不知道。”
“你想怎么樣。留下嗎?”我問。
“韓墨,我……該怎么辦?”
“這是你的孩子!你卻來問我!既然現在會感到彷徨,你當初何必跟他發生關系!”我心中騰起些微的火氣。
我們的聲音不算低,旁邊的女人卻沒有興致看我們一眼,來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煩惱,誰在乎兩個乳臭味干的學生。
“你現在還有后悔的機會。”我說。“一旦你走了進去,就再也沒回頭路可以走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如果留下這個孩子會有什么樣的事情發生。但誠如你所說,他是你的孩子,你們血脈相連。”
可凝雙手握拳放在膝上。她很掙扎。她甚至可以想象到那個小生命在她腹中的輕緩律動,天可憐見,出于母性的本能她是多么想留下這個孩子。閉上眼,一幅幅輕易可想象的畫面掠過。
父母……老師……陌生人……還有林寒讓她滾的決絕。即使現在不做,她也會被父母打成流產吧。喉頭盡是苦澀。自小家教嚴格,她的父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
“六號。”一個護士探頭叫道,面上平淡不豐富,臉部線條間全是豐潤的麻木。
我看著她。看著她從聽到數字后的顫抖到平靜。終于看到她的眼神,那么空蕩。
從未感覺自己是個這么惡心的人。
她輕輕晃了晃。我伸手扶住她的手臂,用力握了握。俯身在她耳邊說道,“可凝。不必害怕。相信你自己的決定,對你對他都好,放松,我在外面等著你。”旁人看來,便是男友對女友的殷切低語。
她面色越發蒼白,但似乎平靜了許多,點了點頭,掙脫我的手臂,慢慢走向手術室的門。
感覺到她的離開,我沒有去看她的背影。害怕驚覺一個尚未現世的靈魂,害怕真地發覺,回來后的可凝,真得少了什么。
走進手術室,沒有想象中的慘白。唯一的光亮,是側懸著的無影燈。
一旁的醫生戴著大號的醫用口罩。在一旁洗手,一旁的盆中浸著血絲,絲絲擾擾,蔓延在盆底,可凝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她捂住嘴,一陣作嘔。
這是家不大的醫院。流產在這里更像是一道流水線的工序,就像是給這個社會輸送著數量足夠的大學生。這里,則毀滅著一個接著一個沒有成型的生命。
“躺上去,裙子脫掉,雙腿張開放在支架上。”一旁的老護士機械地發布命令。可凝機械地照做,脫掉裙子,下身赤裸地躺在尚有溫度的手術床上,最私密的部位對陌生人展示,羞恥在這里成了廉價的東西。
她摸了摸病床,十多分鐘前,一個女人在這里失去了她的孩子。臨了的恐懼扼住她的心,她慢慢失去了思維的能力,腦海陷入停頓。
醫生和護士上前。沒有多余的話。冰涼的手術器械動作著,生硬地插入她的體內,一旁的機器轟鳴著,疼痛迅速蔓延開來,她想尖叫,想哭喊,卻只是死死咬住下唇,一聲不吭。醫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奇怪這個女生的安靜,手上的動作加快,粉碎后的肉塊被導流管引出,流盡一旁空的盆子中,熱氣蒸騰,鮮血與肉塊跌落的噼啪聲令人嘔心,醫生淡然地撥弄幾下,確認嬰孩的肢體并不齊全,回頭繼續他的工作。
粘稠的鮮血順著手術床的邊角留下,護士眼明手快地擦去,可凝痛到幾乎麻木,指甲摳著縫隙,嘶啞的呻吟慢慢響起。
林寒……淚水滑落,比起那些鮮血,多么微不足道……
在手術室外站了仿佛一個世紀。看著護士扶著可凝出來。她的面孔和嘴唇幾無血色。額頭布滿冷汗。我用最快的速度扶住她。聽護士交代著注意避孕,注意保暖之類的云云。
“你還好吧。”我說。
她痛得連點頭的氣力都不在,老天爺,不他媽地是無痛人流嗎?
她嘴唇囁嚅。“送我回去。”她說。
……
回去的路上,她面色轉暖許多。出神地望著車窗外,一言不發。
“韓墨,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問。
“自然是記得的,那時候林寒不也在嗎,你就是那時候喜歡上他的吧,我一直以為又是哪個看上他那張臉的狂蜂浪蝶。”
“我并不是那個時候喜歡上他的。很久以前,我看見你們從酒吧出來,后來我看他一個人就……很孤單,很孤單地走著。”
“然后你就喜歡上他了?這算什么,一見鐘情?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
“不是不可思議,我現在慢慢覺得,這也許是一種命數,林寒注定要在我的身上烙上記號,即使他決定離開也是一樣。”
“我不全相信所謂的命數,盡管冥冥中或有因果業障。”我想起外公。
她輕笑。“我也許算是招惹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像林寒說的,我給他的,他承受不住,看來我還是天真,把一切都幻想得太過美好。”
“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多想。林寒本就不是易于陷入情感的人,你就當做是一段回憶吧,就像你說的,至少你付出過,也得到過。”
“韓墨,我其實很想知道,林寒對我究竟有沒有哪怕一絲絲的信任,一絲絲的真心。”
“……可凝,林寒他父母的事情,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所以我從來沒有怪過他。”她苦笑。
“所以你可想而知,他擁有的是什么樣的恐懼,我無法理解這種恐懼,你也無法,我們都是自正常的家庭成長的人。我們都沒有資格去探聽他的內心,其實說不得……他心中比你要痛苦得多。只是他不會表達,只會用最生硬地方式結束自己的痛苦。”
“跟我在一起是種痛苦嗎?”
“你還不明白嗎,這痛苦不來自于你,還來自于他自身的心魔,我曾經對他說過,他始終在糾纏自身。而他告訴我,他……會一直糾纏,直到他死。”
“如果說普通人的心靈只是簡單的白紙,那他的心就像是……復雜的抽象畫嗎?我不知道。”兀自苦笑。可凝聽了無言。
“送我去酒店吧。”她說。
“什么?”
“送我去酒店,我現在這個樣子,不能回家。”她說。
看看她依舊不算好的面色,拍拍前面的司機,“師傅,找間酒店停下來。”
司機點頭,十五分鐘后停在一家不大的酒店前,看了眼可凝,下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卻沒有暢快感。
可惜那位不知情的父親,我們誰又知道,什么是對錯。
將可凝送到房間后看她睡下,眉頭緊鎖著,用一個很不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閉著眼睛。
“可凝,我走了?”我說。她沒什么反應。
嘆了口氣,放輕腳步離開房間,關上門。頓覺松了一口氣,似乎離開那個房間所有的一切與我再不相干。林寒,我這算是幫了你吧,哼,也許我是害了你,那是你第一個孩子啊,在我的協助下被扼殺了。
林寒再沒出現過。我也沒再見過可凝。他們好像在某個時間段中離開了我的生活。上交了實習手冊我繼續我的工作,算來也沒了多少時日,我的工作量似乎與我剩余的實習時日成了正比,日子越來越清閑,我也有了不少時日獨自待著。在酒店看著諸般形色的客人來來往往,在這個上與下交融的地方,其實是很能看出社會真諦的。
最近慢慢發現,也許這是職校給我的唯一好處了。在如此早的年歲就接觸了這個社會最骯臟低劣的地方,盡管不適應,但是時間推移后,開始學會平和的處世之道,開始懂得奇跡不會輕易寬宏,命運只能自己慢慢開拓,我沒有選擇。
因果業障,因果業障。各人種因各人果。我鄙棄所謂的素質教育,放棄了這個社會構成的傳送帶,三校生,少數人,所以我們也只能從事這個社會少數人的工作,無論愿與不愿,我們都處在無可選擇的弱勢。
人生無法選擇,應該是較痛苦的事了。
時間一久,此事在思緒中被緩緩擱淺,我又開始思考自己那迫在眉睫的問題,畢業之后應該怎么辦。三校生從學校畢業后的選擇不多。一是工作。對此我不想多做贅言,現下的工作就是最好的代表,我夠了。
還有一條途徑便是升學。三校生的升學方式。
我可以認為這是社會給我們轉圜的一條道路。不必再這條沒有神采的道路上走到死去。
三校生的升學方式,和高中生不同。因此宿小羽是沒有任何參考價值的。在原本高中生的難度上大大降低,但即使如此,對于我這個三年沒有接觸語數外的人來說也不亞于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險。重新拾回所謂的應試教育心理上也要有適應的過程,我還在猶豫。
試著翻了翻高中教輔,除了語文之外其余可說是一竅不通。沮喪地放下,心中還是成片的茫然。
我究竟該如何。
這個社會替換了我部分的未知,給了我極大程度的成熟和理性。我想這是三校生唯一占優的地方了。也許只有我,也許所有人。
宿小羽始終和我不同,臨近最后他的學業反而不再忙碌,就城三附中來說,到了最后反復的機械操練都已經到位,區別的只是心態問題而已。幾日下來輪番有教師為他們疏壓。宿小羽很自信,他的成績基本處在完美狀態,若是一切順利清華并非遙不可及,他要打贏這場仗。但他還有一個猶豫點,就是伊然。
伊然的成績上普通的國內大學是絕無問題,但清華大學是絕無可能。他很煩惱,他希望可以和伊然讀同一所大學。她沒有表態,只是笑笑而已。
要江山還是要美人?哈哈。
四月中旬,陰冷如一場大病,絲絲抽離。略帶暖意的煦風很舒服,連帶著外公的身體也莫名得有了起色,外婆大喜之下和醫生商討手術的事情。其實從醫學的角度來說這樣的手術完全沒有必要,但她堅持。
“患者現在的身體素質還沒有好到可以承受第二次手術,而且肝臟和肺部都有病灶,雖然肺部的病灶很輕微,但還是有很大的困難度。”醫生是這么說的。
外婆還是堅持手術,她似乎希望可以如割去春日多生的雜草般一遍遍去除外公身上的腫瘤。小舅還是在勸說著,然后看著她流淚。
上網查了有關癌細胞的所有資料,科學用數十張紙張介紹了它的全部功能和存活機制,但我從字里行間中只讀到兩個字,無救。
晚期的癌癥從可惡的細胞衍化成了一個瘋狂的生物。以占據人體為主要目的瘋狂增值,人對于來自體內的危險總沒有什么很好的辦法,他們更擅長的是同外力較勁。
那日無事,在醫院看著外公。
厚實的病床支起,他躺在上面眼睛看著窗外,那里的陽光匯集成束,絲絲點落在地上,反襯出耀人的金黃。
“外公。”
“恩?”
“你想出去走走嗎。”
“想啊,但是不行。”
“為什么。”
“因為外婆不讓啊,她要我好好休息。”
“外公。你愛外婆嗎?”
他轉頭疑慮地看我。“為什么問我這個。”
我聳聳肩,“只是單純地想知道而已。”
“你這么小的年紀,哪懂得。”他無力地笑著。
“可能我不懂吧,但你可以試著說說看。”
他收起笑容,想了想說,“很難理解你們現在年輕人所謂的愛情是什么,我和你外婆都老了,我們已經沒有年輕時可以不顧一切的愛情了。”
我聽著。
“我們都老了,我只希望她以后可以好好地活著,她脾氣暴躁,我希望她可以安適地度過下半輩子。她剛愎自用,我希望她不必因為這樣跟人起爭執。她有時候很脆弱,我希望有人那時候可以安慰她。”他停下話頭,慢慢玩弄著自己的手指。“是親人吧,她對我是不可或缺的親人。”
我想我明白了。
“既然如此你就盡快好起來吧。外婆很需要你的。外公。”我起身拍了拍衣服,想出去沐浴片刻的陽光。
不恨你們,我不恨你們了。我不再因為母親的境遇而仇恨你們,無論你們的做法如何錯誤,你們都是為了彼此。就心而言,你們沒有任何錯誤。就像林寒選擇離開可凝,就像可凝選擇打掉孩子,他們糾纏的是自己的痛苦,潛意識中卻是為了彼此。
愛和在一起是兩回事。但你們不顧一切地將它們變成了一回事。為此傷害了原本存在的孩子,毀滅了原本存在的家庭。對那些來說,你們可惡。丟掉其他,你們勇敢。
我敬佩這樣的感情。如果林寒可以擁有這千分之一的勇敢,也許結局便會兩樣。
可惜那不是結局。
距離上海邊緣兩千多公里,中國遼寧省。
林寒在這里住了許久。和可凝提出分手的次日他取走了銀行中所有的積蓄乘坐了十六個小時的火車來到這個從無印象的省市。這里是中國的真正意義上的北方。常年居住在臨海城市,離站的一瞬他聞到的空氣中都充滿著不曾熟悉的蕭瑟味。
在沈陽待了一個月后他乘坐汽車來到這個距大城市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居住在半山環抱的一處小鎮中。這里沒有上海玲瑯滿目的繁華,卻是民風質樸,鄰里鄉間具是熟悉。
小鎮附近有政府開發的旅游區,林寒在那里游蕩數次。他將自己扔到一個沒有一位熟人的地方自我審視。清晰感更重。
大起大落的人生常令人恍如隔世。這樣的生活往往不經意間便流落于漂泊。回去是必定的事情,區別在于時間。但至少在這段時間中林寒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再糾纏在慌亂的情感之中,他想尋找一個沒有熟悉的地方靜靜地度過一段日子。
這里天明甚早。每日晨間蔚藍時他便獨自上山踏步,說不清求的是什么,只是想要一份安靜,也許在布滿嘈雜的世界待久了的人都會貪戀這份安靜。看遍滿地的亂石雜草,他忽然希望生來便在此處。
終日去的景區人潮漸多。林寒覺得厭煩。詢問幾個當地的農民后在某個破曉的早晨背上一個碩大的旅游包去了一座孤遠的山峰。
每日清晨憑窗眺望,他都可以看見隱匿在稠密霧氣中的那座山峰。據當地的居民所說,那里半山腰處有一座千年古剎,內里不設功德箱,沒有香客。只有終日冉冉的三株清香,僧人行者佛前禱告。他們行持著古代僧人戒律,每年農歷八月十五開始行腳。行腳途中托缽乞食。一舉一動間皆有僧人威儀,敏福惜禍,為世人祈福。
次日清晨,悠悠醒來。窗外的空氣夾雜著雨露的清香爭先恐后地涌進屋子,掃去一晚的濁氣。緩步走到窗前,看著屋外群山環抱,遠處炊煙裊裊,幾座土黃色的農家小屋散落在田邊,仿若造物主的精心安排,透著別樣的韻味。
寺名悲迦寺。隱于深山松柏間,溪泉清流,小石密布。路不太好走。上山的小路,腳邊的青石,沾染了早晨的露水,變得濕潤、易滑。小心翼翼地走著,原本平淡的旅程意外地出現了一點刺激,直至山崖半壁,周圍的參天古樹掉落下的樹葉腐爛后積成厚厚一層,頗顯得厚實了不少,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不少,長舒口氣,嗅著難辨來歷的芬芳,林寒的心平靜不少。
走了大約三刻鐘的光景,一個狹小低矮山洞突兀地出現在小道的盡頭,未曾見到其他的路,也許這是寺廟香客不多的緣故,畢竟不是什么人都這般好性子地棄車不用而步行上山,只為看看這座孤僻的寺廟。
無可抉擇,他毅然將自己投身于幽暗中,一度平穩的山勢在洞中顯得越發陡峭,他走得跌跌撞撞,腳邊的碎石不時傳來“嘩啦啦”的聲響,仿佛陰間鬼魅的低語。林寒面色從容,洞穴頂端有陽光絲絲透射在臉上,很令人安心。
穿過山洞,便是半山腰處。
山腰處有一平原。悲迦寺坐落在此。寺廟不大,甚至有些地方顯出歲月的破敗,幾塊舊瓦散落在地上。可看出香火并不旺盛。
尋了多時,便在此處了。林寒看著落滿枯葉的石階,慢慢走著。
佛言,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婉轉千般,終究是一癡字。
廟門已開,可見有僧侶笤掃,潑水洗凈污垢之氣。有僧侶走來對其合十行禮,林寒點頭致意。
“居士來此有何貴干。”那僧侶青衣布鞋,一副古時樣貌,看不出點滴現代的氣息。
“游覽。”林寒說。
“佛門之地并非游覽之所。居士還請別處吧。”僧侶低頭說道。
雖有心理準備卻還是訝異,居然將香客推出門外,如此寺廟不說絕無僅有也是寥寥無幾了。
“我想上香。”林寒說。
“如此的話,居士請。”
林寒隨著僧侶入門,一側的佛堂傳來誦經之聲,口鼻中盡是濃郁的焚香之氣。
殿中供奉的佛祖佛子,羅漢菩薩皆無塑金身,樸素無華,卻也寶相莊嚴,氣韻生動。那僧侶取來三支清香交予林寒,林寒接過點燃奉上,下叩三拜后看著無華的佛祖,竟不知該求些什么。
“居士心中有困?”僧侶問道,盤膝坐在一側的蒲團上。林寒一笑,過去坐在他對面的蒲團上。
“小師傅,這里的佛像為何都沒有塑上金身。”
“佛在人的心中諸般造化形態,所言所語不過導人向善,既是如此,有金無金又有何差別。佛像不過是給世間參佛之人一處寄所,即使寄所,又何必大費周章為其修繕榮華。”
“道理人人都懂得,可以做到的又有幾個,你們是因為沒有香客才無法粉飾體面的吧。”林寒不屑地笑笑。
僧侶沒有說話。片刻后言道,“居士心中有困嗎?”
“有又如何。”
“有困便該解困,正如居士所說,此處香客不多,那么居士為何大費周章上山來呢。”
林寒不言,他從不喜歡被人看透的感覺,這讓他很沒有安全感。他站起身來,“不用你多管了,念好你的經吧。”徑直去了后殿。
后殿無甚佛像,盡是滿地的蒲團,方正擺放。林寒信步走著。遠處有鐘聲回響,忽然心靜許多。
避離塵世,只求一份心靜。
“小伙子,來這里做什么?”回頭看去,一老僧,穿著袈裟,戴著一副舊舊的眼鏡。
“你怎么不叫我居士?”林寒好笑地問。
“那些小僧從小在寺廟里長大,他們習慣了。”
“那你呢。”
“我原本是上海的編輯。來這里探訪,后來就住下了。”
“哦?住了多久?”
“二十五六年吧。具體的也記不清了。”
“為什么住下?”
“這里比塵世好。”他說。“去我那里坐坐吧,這里一年也遇不上一個來上香的人。”
那老僧住的是偏處的一間禪房。有一書桌,擺放著鋼筆信紙和一些書籍,還有一個老式的臺燈,林寒總算看到了一些現代的氣息,不然他會有時間錯亂的感覺。
“小伙子,來這里做什么。”給他倒了杯茶水。
“上香吧。”
“為什么不去一些大寺。”
“大寺人多,太嘈雜。”
“喜靜嗎?”
“也不是。”
“小伙子,人在脆弱的時候就會忍不住尋求宗教的力量,我當初為了研究這一點而留下,現在我發現有時候所謂的寄托其實都是人為創造的。”
“什么意思。”
“神佛源于人心,就像痛苦的事情,快樂的事情,世間一切貪嗔癡都是源自人心,所以從某個角度來說,所謂的菩薩佛祖不過是人心底的執念罷了。”
“你既然不信,又何必留在這里。”
“遠離塵囂,心中的執念就會慢慢平復,人心就慢慢安靜了。”他說。“我求的也只是這個。”
“那么我呢。”
“你是因為什么來這里呢。”他問。
“我想找個地方好好看看自己。”
“辨識內心嗎?”
“不知道。”
彼此靜默片刻,茶水的熱氣漂浮不定。
“師傅,背叛情感的人在你眼里是什么樣子的呢?”
“情感?那就像是一個銅板。你可以一枚枚去拾起,也可以一枚枚去拋落。它們彼此的價值是等同的,只取決于你覺得那塊銅板更好。銅板有很多,但你覺得好的也許就這么幾塊,你把他們都收集起來,存進心底,他們就是你的財富。那個時刻開始,他們的價值和蕓蕓世間的一切就不同了,他們等同的是這里。”他指向林寒的心。“丟掉任何一塊,你都會覺得心痛。所謂的情感,這時候才顯得可貴。”
林寒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感覺到它在有力地跳動。
“存進心底的,才是你的。”他說。“而人們永遠在困擾,我究竟有沒有把他存入心底?情感的未知,就在此處。”
林寒忽然笑了。“也許有一天我也會住在這里。反正我無牽無掛,不用顧忌那么許多。”
老僧笑笑,不再多說什么。
可凝。你在我心底嗎?伊然,你在我心底嗎?誰又知道……
也許,我該回去了。
回到沈陽后依舊停留了一個月的時間。他的積蓄在這一個月中幾乎被花銷一空。用剩下的錢買了回上海的火車票,如來時一般踏上一個人的歸程。
躺在火車的鋪面上。窗外是一片烏黑,偶爾有零星的光點閃過,也是剎那之間。路途遙遠。一次簡單的旅途沒有帶給他什么,但他的心靈確實放松不少。又是一夜無眠。單調的轟鳴聲持續作響,火車的輕微晃動是很易令人入睡的,他卻側身將窗推開一條小縫,臨近抽起了煙。將煙灰撣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捧著。慢慢感受逐漸冷卻的溫度。
這次回去后沒多久就畢業了。他想著。沒有完成實習,估計學校也不會發給他畢業證書。不過他也不在意,反正他的生活根本不需要那張廢紙來填平。只是真的離開學校之后,他不知道該用什么姿態去繼續接下來的生活。大千世界,孑然一身,他始終獨自存活,無人依靠。
他不得不承認,他始終希望可以有一個人陪伴在身邊。可凝已經沒有可能,那是被他親手推開的人,他從來不為自己做過的事情后悔。
如果是伊然呢。他想探究到自己的真實,伊然在他心底究竟是什么樣的位置。
第一次看到那個女生,酒醉未醒。朦朧中看到她的五官,并沒有太多的驚艷,本能地厭惡陌生人的靠近索性便假裝睡著不去管她。誰料那女生倒也多事竟然硬生生地將他扶回了自己的家。看她一臉平靜,林寒心中卻是好笑,本想著在此住一夜便罷。誰又能想到后來的事情。
看見伊然,他好像看見的是一個隱性的自己。心底有徘徊不定的陰暗,也有自己揮之不去的恐懼。伊然的心中的菱角與自己有彷徨不定的相似,她對自己來說就好像茫茫人海中的一個同類,彼此都是。
天性陰暗對萬物沒有歸屬感的人。對人對己都不易接受。無論何時都在徘徊猶豫。但對于同樣的人,則會擁有相同的氣息。不論其他,人對于和自己相似的人,多少會卸下心防,少了一層顧忌,比對常人更容易產生所謂的情感,如此而已。
思緒在眼前來回拂掠。林寒安靜地看著窗外,盡管著目處盡是昏暗,他卻似看到了許多人生百態。
暫困在人類制造的交通工具中奔馳了一夜。林寒又看到了上海火車站的字樣。幾個月的獨自流浪讓他看上去滄桑許多,比實際年齡大了不少,摸了摸下巴生硬的胡茬,他去了車站的廁所。
在廁所里看著鏡子,慢慢地刮凈。熟悉的英俊面貌,但疲憊還是掩蓋不去。顯眼的黑眼圈和眼底遍布的血絲讓他看上去像是奔波在兩地城市的勞作者。
離了火車站,面貌干凈許多。原本的小屋已經退租,也不打算再重新租回。他一時沒有了歸宿,反正長久以來都是隨波逐流倒也習慣。積蓄已經不多,他打算重新找一份工作。略作考量后,他上車離開。
在職校附近的餐食店找了一份外送的工作。工資不高,卻是包吃包住。每日的外送他都會騎著自行車在附近的小區來回往復,不是很累,他也只是暫且找一份容身之處。沒有目標地活著,本就不是易事。
沒有聯絡韓墨的打算。他只是自己活著而已。在他印象中不會有人知道他的離去,既然如此,他回來了也是無甚關系的事情。待得六月中旬的時候去次學校,若是領不到畢業證書便罷,若是可以領到,那便再做打算吧。人生于他,不過是走一步算一步。
近五月底時,林寒回到上海。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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