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黑色的一天,當我接近它時,也就接近死亡……”
肖正陽的話。憂郁而絕望。
也許美和愛只來自于精神;當伸手觸摸到的只有肉體時,才發現除了疲倦,只剩空虛。
冰冷的憂傷。死亡使面孔美麗而冰冷;像熟睡般安詳,卻不再儲存靈魂。沒有靈魂,再美的肉體都喪失美好。
顧之風不愿結婚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親眼目睹了肖正陽那段美好而憂傷的愛情。這愛情開始是那樣完美,結局卻異常悲涼。也許只有顧之風身邊的這個孩子,才是凄美愛情留下的唯一美好的結晶。除此之外,只有傷痛……
一個美妙的下午,肖正陽快樂的像個孩子。他臉上有著無比幸福的光輝。他說他結識一位像天使般美好的女子。他說他們仿佛五百年前就曾相識,他們彼此喜歡且能看到對方的靈魂。郎才女貌,金玉良緣。也許世間貧乏的詞匯并不能形容他們相愛的美好。所以連有詩人才華的朱月華都喪失了文字表達的能力。
結婚后的時光,像美麗的織錦細膩而優雅。顧之風每次去都會受到熱情而得體的款待。房間里擺著各種經歷歲月形態各異的根雕和木頭工藝品。也有許多是他們自己從沙漠或森林里挖出來的,帶著原始而粗獷的美。墻上掛有各樣少數民族繡品和掛飾,展架上擺著各種皮制品和銀飾品,女主人能很準確的說出它們的名字和工藝特征。女主人,親切而溫情的名字。她喜歡各種用舊的東西,說那上面有歲月和過往留下的痕跡。她喜歡葉芝和聶魯達的詩歌;會烹飪口味各異味道鮮美的菜肴。她自信而淡然、聰慧而敏感。她是有小資情調會使生活變得不尋常的女子。
才貌雙全自居的朱月華曾說女子品行如一且能聰慧獨立的惟有肖正陽這位賢德的妻子。顧之風覺得女子書本上得來的才情,刻板而缺乏智慧。惟有天生麗質才有清新淡雅渾然天成的美好。可這樣美好的女子卻患上嚴重的抑郁癥。以至因懷孕期間精神恍惚和節制飲食最終在醫院發生意外。
抑郁,因為她喜歡上一個在網絡里認識的男子。那男子在博客里書寫的文字空靈而詭異,有直抵靈魂的美。她為那樣的文字陷入柏拉圖式的愛情,同時受到道德和自身情感的雙重煎熬。幻想和虛弱終于使這美好的女子徹底崩潰。
火化并埋葬妻子。肖正陽約見了那個網絡里的男子。干瘦而病態的身體,蒼白而缺血的臉。臉很大,平庸而乏味。有一雙碩大無比的腳,像只營養不良的鴨子。肖正陽和他在上島咖啡小坐。知道他是流落在城市的無業游民,與人合租破舊而狹小的樓房。羞怯、孤僻,在現實中沒有朋友也很少能得到異性的青睞。喜歡寫作,卻不曾在任何刊物上發表。靠在網吧當臨時網管掙取微薄的收入。
離開,肖正陽感到無法抑制的悲傷。自己的妻子從不曾見過這樣一個可憐甚至滑稽的人,居然會為這病態的人幻想出的文字郁郁而終。他和顧之風說這些的時候,滿臉淚水。肖正陽說他本想報復這沒有道德的小子,可看到他的時候他只感覺自己的悲哀。這樣一個病態而畸形的人,他覺得與之動武是一種侮辱。
那晚,顧之風第一次看到這個敢作敢為的少年時做幫會領袖成年后成企業高管的男人無助地像個孩子。男人的眼淚,因為摯愛的女人。他那天之后才明白,一個美好而被深愛的女人可以徹底改變一個男人。他看著肖正陽鋼鐵般的意志被摧毀后的脆弱,那種像蝸牛失去貝殼保護的軟弱讓人擔心卻無可救助。孤獨、頹廢;每天依靠酒精麻痹自己,窩在屋子里不停地看愛爾蘭踢踏舞——《大河之戀》。靈魂的舞蹈,消耗著寂寞的光陰。直到在抑郁與失眠中垮掉,被送往療養院。
看著這個在祖母家養大的孩子,這個在許多男人的照顧下成長的孩子,他覺得生命的無常和生活的無奈。他和孩子吃早點,回想著消失的歲月。
“老師,姐姐呢?”安琪喝著牛奶問。
“姐姐走啦。”顧之風望著她,看到孩子的眼睛紅紅地有眼淚流出來。
“姐姐為什么要離開,她生安琪的氣了嗎?安琪很乖,安琪沒想惹姐姐生氣。”孩子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層水汪汪的眼淚。
真摯的感情也許只有孩子才會有。但這樣的感情會逐漸被紛繁的人事磨滅,而純真的小臉會逐漸長滿憂愁變成普通甚至令人乏味的臉。天堂在圣約翰的描述中、在耶穌的口中,人們的靈魂都是孩童的模樣。我們為什么不能像孩子般相處?孤獨地獄,也許只是我們被欲望牽引,而逐漸陷入地獄般的境地。
埋單;將安琪抱上車,繼續孤獨而不停尋索的旅程。
在車上想起在亦舒《如今都是錯》里的話,“凡是人盡可夫的女人,都掛著一個淑女的招牌”。時代,使人們面對前所未有的誘惑。為了幫助肖正陽解脫精神枷鎖,他曾讀過那人的博客。隨筆多是模仿王小波的風格,散文抄襲了許多三島由紀夫文章。這樣剽竊別人文字的小偷,居然會被稱為文字空靈而詭異。諷刺;可悲。沒有創意。托馬斯?曼《特里斯坦》里優雅而高貴的克羅特揚夫人在“愛因弗利德”療養院遇到所謂的作家史頻奈爾,以一首查理?瓦格納的《特里斯坦和伊佐爾德》鋼琴曲結束自己的生命。
高貴還是惡心。為什么只是贊美和不了解就能誘惑一顆純美的心靈。或者所有的純美只是“一個淑女的招牌”。為什么精明強干在業內呼風喚雨的肖正陽會變成心灰意冷神志恍惚的酒鬼。他扭頭看安琪;孩子在座位上孤獨地望著窗外。
人工文明里幸存下來的自然,殘缺而冷落的美。沿途停著幾輛驢友的越野車。車身噴著前衛的圖案,插著彩旗。不覺想起張露。想她背著碩大的包裹在晨霧中跋涉,向著神秘而有信仰的地方艱難行進。古老的宮殿、粗大的石階、古舊的佛堂、神秘的經室、耀眼的金塔、威嚴的塑像、紋理班駁的平臺、刻滿經文的轉經筒;吐蕃松贊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唐蕃會盟碑;帶著政治色彩的愛情,美好而感動。高原之地,她背著山地包的骨感而堅定的身影,從她頭頂清澈的天空飄過的浮云……
“老師,我們離太陽的地方還遠嗎,那里是不是有姐姐?”安琪的發問。
他回過頭說:“不遠啦。”太陽;光明的地方。世上真有這樣的地方嗎?這個美好的孩子,該如何才能使她不被這個世界同化。他覺得人生似乎像片飄落水中的浮萍,隨著向前翻涌的河不可逆轉的順流而下。迷茫;除了金錢和享樂,他無法找到自我救贖的方法。
一種疲倦在心中升騰,化作漠視一切的烏云。他想終止這沒有目的的行程,卻又不甘心半途而廢無功而返。希望,微渺地像四處流浪的風。他感覺孤獨彌漫在內心,如影隨形。
該如何擺脫自己的影子。那個黑暗中的自己。陰暗的軀體,陰暗的靈魂。從古至今,沒有任何哲學給人類的靈魂找到歸宿。只是人變得越來越孤獨,信仰變得越來越稀薄。
他想起“大河之舞”,美妙的愛爾蘭風笛、節奏鏗鏘的擊打樂和優雅明快的舞步。來自靈魂的音樂和舞蹈使心與心的交流沒有隔閡。流淌在靈魂深處的河,使人短暫的忘記孤獨。他希望自己是個舞者,傾注靈魂的舞者。
路邊有相撞的車輛,車的碎片和玻璃的粉末。血肉模糊的軀體,拖長的已然變黑的血跡。有警察在現場取證。法醫檢驗尸體。他不由用手蒙住孩子的眼睛,開車駛過。瘋長的車輛,新增的死亡。統計表里的數據;真實的生命。
他駛出國道,將車停在小道上。他從后備箱取出礦泉水和面包給孩子,自己在道邊吸煙。坡下有條土路,有被牛車碾出的帶著輪胎印記的車轍。風干的牛糞。唧唧喳喳在牛糞邊啄食的麻雀。野薔薇、蒲公英、牽牛花和羊齒草。零星的幾株楊樹,沒有修剪的枝條繁茂而雜亂。他吸完,掐滅煙蒂。呼吸著清涼的空氣,輕聲的咳嗽。
手機音樂,貓王的歌曲。他取出手機,看到來電顯示陌生的號碼。接通,聽到她虛弱而干澀的聲音:“我是張露,生病了,你來看我吧……”
“你在哪里,具體地址是什么?喂,喂……”他聽到電話傳來的“嘟嘟”聲。斷線。他看著電話號碼,回撥過去。幾次方有人接聽,是滿口濃重的地方方言。勉強聽明白說是公用電話,打電話的女子已經離開。他掛掉電話,覺得心里有淡薄的感傷。
沒有地址,沒有聯系方式。為什么突然掛斷電話?粗心、后悔或者還有其他原因。他苦笑,感覺自己陷入某種被動。明明有自己的方向,卻被她的電話牽引不由自主跟隨她的軌跡。他上車,撥114查問來電的城市和區域。他用筆記下來。
他覺得他的靈魂被某些說不清的東西吸引。他無法擺脫她在他心里造成的這種影響。風有了固定的方向會造就什么樣的命運……或者說,是否還是風。
他無法預言未來。他甚至完全不了解那個看似美好的女孩。他透過車窗看著延伸的道路,懷著渺茫的希望向著她逗留的城市行進。他不知道她的病嚴重不嚴重,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在那里等他。他預感到她發生了一些事情,卻不知如何和她取得聯絡。
為什么會如此牽掛一個人?也許有些人因為靈魂相近,所以彼此需索。這種需索是否會像肖正陽那樣。他為自己的多慮自嘲,也感到自嘲背后的凄涼。他看著在座位里安靜吃面包的安琪,自言自語地說:“陽光的地方,也許并不如想象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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