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小羽,你的愛情觀是什么。”我問他。
“我希望可以和喜歡的人天長地久,其他什么都不用,這樣就可以了。”他說。
他渴求的是一份非常純粹而簡單的愛情。太過復雜的世界將愛情都變得不再明了,和相愛的人天長地久,那本是愛情最原始最本質的形狀。彼此之間無需其他,只是簡單的我愛你,你愛我。
“很理想化,但就現在的社會情況還是需要其他的條件支撐著。”我已經確定他在伊然的心中沒有任何地位,既是如此我希望可以給他一定的鋪墊,免除了到時的無力接受。
“什么意思?”他很疑惑。
我字斟酌句,“宿小羽,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有風險的,沒有什么事情可以保證理論上的萬無一失。在幾率和變數面前,再多的準備有時候也是枉然的。”
“你指的是什么?愛情嗎?”
“一部分吧,我有時候覺得萬事萬物都有各自的缺陷,就算是愛情,發展到婚姻,發展到你所謂的在一起了,表象上的永不分離,也只是暫時的。”
“怎么可能。”
“你如此想吧,婚姻為的是什么,不再孤獨嗎?也許是的,但是你的婚姻對象呢,會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質。”想起林寒,頓了頓,“有很多都是如此,更遑論戀愛。”
“你很消極。”
“并非我消極,而是事實如此,我只是想告訴你,許多比愛情更加保險的事都有著他無法言說的風險,無論你多么相信一段愛情,希望你都可以有失敗的心理準備。”
“你不覺得我和伊然就很穩定沒有風險嗎?”他理直氣壯。“我覺得愛情是值得被信任的,如果你讓我不信任愛情,等于是讓我不信任伊然。我做不到。”
我一時無話可說,所有的言語都卡在咽喉處,感覺一陣難捱的可笑。
“我該怎么說?你很天真?還是說這個社會確實需要像你這樣的人,給所有人再加上一寸墊腳石。”
“不是我天真,我習慣樂觀地看待一切。你何必如此危險地活著,再說了,我沒有告訴你嗎?她很喜歡我的圣誕禮物,我想她是真心對我的。”
“宿小羽。”
他看著我。
“林寒,你認識吧。”
“認識啊。”
“他在中考時原本可以很輕易地考上你現在讀的這所學校,城三附中,所有莘莘學子的搖籃……所謂的成功者之路。”
“那他為什么……”
“讀了職校嗎?宿小羽,可能你是正確的。人的世界觀取決于各自的經歷,你太順利,太成功,你幾乎沒有品嘗過挫折和失敗的滋味。”忽然有些感慨,“我真的不知道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也許你覺得值得幸運,但上天是公平的,他往往會將尚未達到的一切一口氣加諸在人的身上,他從不考慮承受力。”
“林寒,他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可憐人。如果我這話被他聽到,他一定嗤之以鼻,但是事實確實如此,他因為一段可笑的婚姻而失去了重要的親情,又因為可笑的巧合而依稀可以拾回親情,只可惜,他太過倔強,也太過高傲,他始終不曾明白,什么過去,什么是將來。他活得一直很困惑啊……”
他聽我說著林寒的事情,驚訝和詫異始終黏在臉上。
“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說什么。”他問。
“一切都是心在作祟。小羽。一切都是心在作祟。人心的變換之快是沒有法子料想得。林寒的母親只因為心的變幻就摧毀了一個完美的家庭,也毀掉了林寒正常的人生。那是一種罪孽,但你又能夠責備誰……”
“人心的惡毒,丑陋,邪惡,腐爛,一切由此滋生的惡念和悲愴都是可怖且強大的,在這些東西面前,再高的學歷也是沒有用的。活得太過天真受傷的只能是你自己而已。”
我想他終究不會明白,什么叫做無力脫逃的難。
上海市某區。靠江的居民新村。日日清晨都有煦和的江風拂過,老人喜歡在江風中踱步,慢慢回首逝去許多的人生。
一個老人坐在江邊的堤岸上,蜷縮在輪椅內,簡單的大衣長褲,頭發很稀疏,眼神渾濁復雜。粗糙的雙手搓揉著,也許是懼寒,他顯得萎縮渺小。
一件厚棉衣披上他的肩頭,一旁的老婦細心地幫他掖上衣物的褶皺,苦笑一聲,“身體剛好些你就出來吹風,嫌命長是不是。”
“老伴兒,你說我這一生,算不算是問心無愧。”他問。
“對自己無愧就行了,何必想那么多。”
“我聽說,他來過吧。”
老婦細心周到的手輕輕一顫。“你說誰。”
“還能有誰。”他喃喃,“我想他是恨我們的吧,畢竟是我們毀掉了他的生活,連他的子女一起奪走了。”
“老伴,我在醫院時想了許多,這會不會是我的報應,因為我奪人妻子,所以不得善終,要用這樣痛苦的方式了斷自己。”
“你胡說什么呢!我都跟你說了是小毛病,現在手術也動好了,你都沒事了還說什么善不善終,走!跟我回去!”拽起輪椅的把手,將老人引領向她希望的方向,好像這樣可以讓她心中平靜不必再暗涌陣陣。
那次醫院后的遇見對她是煩躁地恐懼。心底明白,是對不起他,但那又如何,只要是她認為正確的事情,就一定是正確的。
正如我的親身外公所說,她是一個多么可怕的女人。剛愎自用,妄圖操控一切卻往往自掘墳墓。可憐之人往往又有可恨之處。卻是無錯。
推著輪椅離開海堤,在向小區的路上走著,他坐在輪椅上,看著或多或少的人群。感覺自己像在緩慢地爬向,感覺自己,從來都不應該生存在這里。
眼前驟然落下了黑色的幕布。意識彌散的一刻,他沒有想過生死,他只是希望,身后推著自己的那個婦人,不要太過難過。
依舊萎瘦的身體從輪椅上滑下,像是刻意地蹲坐,但在他的脊椎放松落在地板上時,一切終究離開了幻覺。
婦人的手還在輪椅上,輕輕地捏著,慢慢地失去知覺,冰冰涼的恐懼自發絲瞬間蔓延至全身,帶起的卻是一陣平凡的心痛和無力。
還有恒遠許久的疲倦。
外公胰腺癌終告復發,癌細胞轉移肝臟。癌癥猖獗地在他的身體上肆虐發展,宣告著自己的回歸。
固然是有預料的事情,但一旦真地融入現實,能夠輕松品嘗的也沒有幾人。更何況,來得太快。
他再次躺回當初的那張病床。身體與白色的被單詭異地契合。幾個醫生圍繞著他做著各種檢查,外婆坐在一旁的空病床上,一臉淡然麻木。
將一副人類的身軀和各種冰涼的工具相互連接,彼此之間唯一的聯系只剩下那段并不顯眼的心電波動。他陷入了深度昏迷中。
“癌癥不知不覺中開始破壞他的肝臟功能,些許轉移肺部。患者腳步略顯浮腫,腹部輕微積水。”醫生用毫無波瀾的語調訴說著情況,在他眼中這只是一份病歷。癌癥復發短短數星期便重啟步調,幾乎將外婆殘存的希望粉碎得涓滴不存。我們前去探望時,她連僅有的話都說不出。
那份病歷對人更像是一份判決,毫無疑義的臨近死刑。醫學沒有發達到可以
確切地救回這樣的人,出院后安靜了如此許久的時間,卻在一瞬間盡數爆發。我說過的,上天往往會將尚未達到的一切一口氣加諸在人的身上,他從不考慮承受力。
看著一段生命逐漸衰敗,死亡腳步緩和到肉眼可見。看著他清醒數次,又昏迷數次,在混沌與清晰間來回游蕩,我有時懷疑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副軀殼,思維和靈魂都已離去。
外婆始終陪伴在那里,我想她預料到了外公的即將離去,素來自尊傲氣,既然認定了沒有挽救的希望她就會決定以最好的姿態陪伴他走過這最后一段,這就是我的外婆,任何時刻都只懂得對自己宣戰,她從不明了,如此痛苦的究竟是誰。
我不再怨恨母親的遭遇,也不再怨恨無謂的過去。盡管那值得我怨恨。面對一個似是微風便可刮滅的燭火,你再也生不起點滴的怨恨。
小舅常來。那是他的親生父親,他有理由傷心。外婆不想他來,那是他的親身兒子,她心痛他的疲憊。既然丈夫的命運已經注定,那么面前的兒子就成了她下半生唯一的寄托,許是物質,許是精神。
我不常去,那段時間我只記得父母總疲于奔波,偶爾帶上我,看見外公也只覺得那段生命更加微弱了一些。坐在床頭看著他費盡的呼吸,像是擱淺的魚兒半張著嘴兒,盡力汲取著分明滿世界的空氣。
我再沒見外婆哭過。
那一段時間我陷入長時間的思維停斷。坐在電腦前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空白的word文檔像是構成了某種僵局,一個字符也無法出現。腦中反復浮想著長久以往的故事,大腦皮層卻好像被某種電阻隔斷了所有的進程,一件事也想不起來。
春節過后時日如水滴沙粒流逝地飛快。立春這般的詞匯在上海是不適用的,走在街上依舊是涼風陣陣,偶爾看看被漆上一層雪白的樹木,說來我從不知道那有什么用處,讓冰雪認為是同類而不致寒風刺骨嗎?上海很難下雪。
當了快三年的三校生,眼看一切就要結束了。臨了沒有所謂的不舍,堪堪剩下些淡漠的世故。那些我不曾著墨的三校生,究竟是在為了什么糜爛著自己,又為了什么在片面的執著,復雜的人生有時內涵卻便于理解,我只能說,他們都活得不易。
三校生到底是什么樣的群體。我想過很久。我們少了很多應有的,繁雜的課業,機械化的人生,傳送帶的完美。我們多了很多太早的,不確切的愛情,聲色犬馬的誘惑,或偏激或恰當的世界觀,黑暗的心。人在精神并不能完全適應世界時接觸黑暗面并非會留下簡單的創口,那對未來的人生和道路都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但也許是上天的憐憫,我們能夠很好地承受荊棘和苦痛,這是唯一的了,我應該慶幸嗎?至少能夠恰好地守護自身。
三年了啊。三年。一個多么輕描淡寫地時間。兩年的渾然,一年的事端,眼看就這么過去了。
實習結束就畢業了。原本是多么厭惡這段實習卻開始惶惶然,畢業后的未知很難捉摸,我不知道結束了這段渺然的路途后又該如何繼續。宿小羽有他另一端的路途,我還是前路未卜。
慢慢學會珍惜這最后的時光。即使是我不愿停留的地方,我也盡力珍惜,因為那是我徒剩的最后了。
時間好快,我真的,有些累了。
在洗碗池反復擦洗著一個菜盤。上面有淡藍色的花紋,擔負著承載人類食物的角色,總有幾層油膩怎么也刮不凈,慢條斯理地擦洗,更像是在打發時間而并非工作。
時間是晚上八點。還有三個小時下班。早已習慣了,我單調地擦洗著。
徐森探頭進來看了我一眼,“韓墨,你下班吧。明天把你的實習鑒定拿來。就這樣子。”說罷走開。
有些意外,外面是一場婚姻,今夜注定忙得不可開交。節骨眼上反而提前放我下班,倒也稀奇。
十一點下班本來也是虛數,在酒店工作就沒有絕對的下班時間,本來準備今天睡在更衣室的。換了自己的衣物忽然不想回家,提不出點滴精力乘上那班夜車。想想也是無稽,平日里多想解脫的自己,真正分離了正常的時間反而覺得無處施力的空虛。
離開車站,在陌生的街道走著。很輕易地尋到一家酒吧。我總是很熟悉的地方。
只是要了一杯清水。慢慢晃蕩著。很安靜的酒吧。自柜臺到酒杯都透露著豁然欲出的樸素。這里更像是一個只在夜間開放的茶館,沒有撩人的醉意,只給了一份獨自一人的空間。
不打算走了,調整著更舒服的坐姿讓身體陷在沙發內,慢慢閉上眼睛。忙碌了一天的困頓遮蔽了一切。
然后是一個簡單而殷實的夢。
……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宿小羽坐在身后。天真,幻漫。無知的幸福總在我們臉上。那時因為懵懂,所以一切美好。
還記得,幼小的時候,嚷嚷著要考上全世界最好的大學。
還記得,幼小的時候,嚷嚷著要成為全世界最了不起的科學家。
還記得,幼小的時候,砸著宿小羽的肩膀,說考一樣的大學,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還記得,幼小的時候,考試考到一百分,被父母表揚,多么簡單的快樂。
還記得,幼小的時候,再不開心的事情,很快也就會過去。
還記得,幼小的時候,沒有可以流到第二天的淚水。
還記得,幼小的時候,那種最簡單,最遠離世界的歡樂……
……
也許應了曾見過的那句話。有沒有想過,有一天忽然醒來,發現在一年級的課堂上睡著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場長夢而已……
我竟然是如此渴求一個重頭再來的機會……
忽然莫名醒轉,擦了擦眼角不知名諱的水滴。看到落在地上叫喚不停的手機。陌生卻又有幾分熟悉的號碼。接起后聽到一個帶著濃重哭腔的女聲,是可凝。
“喂,我是韓墨。”
“韓墨,是韓墨嗎?你幫幫我,我求求你幫幫我……”語句中殘留著嗚咽,我醒了大半。
“怎么回事,你不要哭,慢慢說。”
“林寒。林寒。我找不到他,好幾天了,我找不到他……我好害怕……他會不會出什么事啊……”
“林寒不見了?你冷靜一點,現在幾點……十點了?應該還有車子,你在哪里,我來找你。”
掛斷電話,使勁揉了揉眼睛,酒吧里還是沒什么人。咬咬牙,沖進冰冷的夜風中。
尋找一個失去蹤跡的人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和可凝去了學校,公園,甚至林寒舊城區的小屋。都沒有找到一絲半跡。手機始終關機。原以為可凝的慌張只是關心則亂,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想著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可以找到他。茫茫然了許久,忽然驚覺三年的相識林寒除了一個手機號碼以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聯系方式。就連對可凝都是如此。
多么適合他。只要關上手機,就可以對全世界說聲再見。
站在街角不知方向。看著她因未知而恐懼的面孔,苦笑。
“你也不用想得太多,林寒從來不按常理出牌,說不定他有他的事情。”我安慰她。
“你不明白的。”她聲音戰抖。愛情中的未知對她來說勝過一切恐懼。她太看重。
“你不明白的。我知道他,即使這么久了,他依然沒有徹底放開過自己的心。我一直害怕有一天他會發現他根本不愛我,那只能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
“你先不要多想。”我耐著性子。“我再想想他會在哪里。”感覺是很煩躁,我無法忍受落在自己面前的愛恨情長,感覺人生像是落在銀幕上供人取樂的戲劇,屈辱易在心中落地生根。
“好了。不要哭了。”我說。
她依舊啜泣。我不耐地抓了抓頭發,眼神漫無邊際地看著。
居然愛上一個不相信情感的男人。你該成為可悲嗎。可凝,林寒不是投資回報機器,感情的投入就于他便像是一個無底的坑洞,你注定受傷。
曾數次在酒吧聽他來回低語。如果說我和他還有根本的聯系存在,那便只是那家開在學校對面的酒吧。
“可凝,我想還有個地方可以找找看。”我說。她抬頭看我,滿臉淚痕。
和可凝走了五條街在那家我熟知的酒吧里找到林寒爛醉的軀體時,已是凌晨三點。極度惱怒地看著他。累的氣喘吁吁。
“林寒,起來,你在做什么。”我用力把他扶正,讓他坐在椅子上。一旁的Fir拍了拍我,“韓墨,他在這里待了三天了。我也沒辦法。”
我懶得與他廢話。拍了拍林寒的臉。“醒醒,你女朋友找你。”
可凝上前用力推開我,抓住林寒的肩膀看著他。“你怎么了。林寒,我是可凝。你究竟怎么了?”
林寒一臉醉意,雙目散亂不見焦點。片刻后著落在可凝興奮和惶恐交雜的臉上,忽然笑了笑。說道,“可凝,我們分手吧。”緩慢的口氣,讓人難以相信是醉言。
“你說什么?”她眼眸的光亮持續片刻后慢慢暗淡,輕聲問他。
“我們分手吧。夠了,結束吧。本來就是錯誤,不是嗎?”
“錯誤?”她低頭,微不可查的語音。
我發誓,我從來沒有這么想消失在一個地方。
“為什么是錯誤?林寒,我愛你啊,我是愛你的啊!”她幾近瘋狂,死死地抓著他的肩膀,指甲深陷入衣理。
“夠了……我錯得很徹底,感情對我從來是負贅,對誰都是一樣的,趁我還沒有瘋到徹底傷害你……趕緊走吧,可凝。”
“為什么?究竟是因為什么事情,難道過了這么久你還不能相信我嗎?我不是負贅,你也不是!林寒!你看著我!我求……求你。”我看她低著頭,肩膀戰栗,林寒茫然看著,又一臉麻木的曬然。
“你……”她淚眼朦朧。
“滾!我不想看到你!滾啊!”他用力甩開她的手,腳步不穩搖搖擺擺,用力撐住一旁的透明玻璃桌。咧嘴大笑。
可凝后退幾步。垂首低眸。林寒的那聲滾如鈍刀反復割裂著她的情感。凄楚地笑笑,沖出酒吧。從尋找的起始,得到的還是她最不想要的結果,很早之前她是有準備的,但時間流逝太久,她以為自己成功住進了他的心里,但她錯了,只是這樣罷了。
我看著她頹喪的背影。一旁的林寒不再說話。坐著猶如一具石雕。
“何必如此。”我說。
“我夠了。”他說,“沒有必要再繼續了,我曾經以為可凝可以讓我慢慢領略到感情的重要性,但我做不到。”
“做不到?”
“我做不到,她付出得越多,我越是做不到。因為我給不了她什么。在這樣下去也是枉然,我害怕了,我承認。”
我無言以對。
他慘然地笑了笑,不知從何處拽來的威士忌。“你喝了多少?”我皺眉問他,他沒有理我。酒精度數頗高的威士忌在他手中像是無色無味的開水,看得人心驚膽戰。
“你喝多了。”
“沒有!我今天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林寒猛撲過來揪住我的衣領。“都離開了,都離開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蠢貨。”他不屑地丟下酒瓶,一聲清脆的聲響。忽然面色扭曲,蜷曲起身體劇烈顫抖著。
“你怎么了?”我問。
他張了張嘴,低頭嘔吐,黯棕色的酒液彌漫開來,散發著古怪的酸臭,依稀有淡淡的血絲混雜著。
林寒趴在地上,嘴角抽搐,壓抑著苦痛的呻吟,左手捂著胃部,痙攣地茍曲著。
“他沒事吧。”Fir過來問。仔細看了看他煞白的臉色。面色沉緩。“大概是胃出血吧,他實在喝了太多。韓墨,送他去醫院吧。”我點頭。出去叫車。
林寒,你是一個堅強而執著的人。但只要面對感情,你總容易作繭自縛。你試圖相信,但又總在恐懼。當發現可凝給的愛超過了你所能給予的程度時,你便開始害怕。人對于最渴求的東西害怕,那是多么諷刺的事情。你從來都不愿意承認,感情,是你多么重視的東西。
我看著他躺在病床上無甚表情,那種不屬于人類的冰涼鎖定在他的臉上,面對這樣的臉,你甚至不知應該安慰還是鼓勵。
病床被安置在走廊,他沉默,清醒。
手背出的吊針蔓延至上方的輸液瓶。來去從容的護士和醫生。慘白色的世界。連瓷磚墻的縫隙中都滲著冷風,夾雜著徘徊不去的消毒水氣味。
又一次來到醫院,我仍然不喜歡這個地方。輸液瓶中的藥液起碼還得吊二個小時。還好只是輕度地胃出血,不然還得讓他吃盡苦頭。
“你這算是自我折磨嗎?和你胳臂上的這些傷口一樣。”我說。
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你就這么讓可凝走了?如此輕易。”
他依舊不言。我索性自言自語。
“林寒啊林寒。你這是何苦來哉。父親不知去向。母親不肯接受。連這世上可能最愛你的女人也被你親手推開了。”
“你他媽地說夠了沒有?”他抬頭惱怒地瞪視。
“不裝死人了?”
他不再說話,側頭躺著。
“行了你。既然決定了我也不會再說什么,但是林寒,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這世上能有幾個真心為你付出不求回報的人?這么輕易地舍棄。不要來日再覺得痛。”
“我從不為做過的事情后悔。”他說。
“也罷,隨你吧。現在可以告訴我,失蹤三天將自己喝成胃出血的理由是什么嗎?”
他沉默著,時間隨著滴滴落下的藥液溜走。
“不想說的話,也隨你。”靠在凳子上,彼此靜待藥液充分流入林寒的身體中。
漫遠得仿佛踏過半生。我昏昏欲睡。
“韓墨。”他忽然叫我。
“什么?”
“我母親走了。”
“走去哪里。”
“美國。不再回來了。”
“為什么。”
“她的丈夫要去美國。也許吧。”
“我想她應該想要帶你一起走吧。”
“是,她確實是這么想的。”
“然后你拒絕了她,是嗎。”
“是,我想她絕望了。”
“林寒,我不認為跟她去美國是個好主意,夾雜她和丈夫之間會很困難。但是如果你可以的話,也許她會為你獨自留下來,畢竟她虧欠你很多。”
“她不欠我什么。”他固執地說。
“不,她欠你。林寒,也許我不該言論你的事情。但是不可否認,你變成如今的樣子都是拜她所賜。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你不用否認,失去過一次的東西重新得到總會害怕會不會再次失去,人之常情而已,只可惜,你的母親沒有看透這點。”
“可凝。她是真心愛你,我雖然不了解她,也不知道你們之間究竟如何,但是一個女子為了挽留一段感情愿意在陌生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懇切和哀求,你應該珍惜的。”嘆了口氣。彼此安穩。
“遲了。”他說。“我已經做的事情,從來不去挽回。”
“你就非得如此倔強嗎?”
“是啊,就像你一樣,只永遠篤信自己。”他說。
我吶言。
再怎么說,我也是局外之人。盡管擁有場外人的清晰和透徹,但始終難以真正明白那樣的傷害是如何的萬箭穿心,動蕩了三年的路途,也仍舊潰爛不堪。
夜深。逐漸寂靜。輸液瓶被取走,林寒睡了。溫弱的呼吸綿延起伏。這個時候他是平靜的,沒有煩惱。睡眠對人就像是短暫的死亡。嘗試性地離開這個世界,品味一下思維消逝,沒有憂愁的感覺。
所以,當憂愁煩擾多到連睡眠都被時刻侵擾,人們就想到了死。
因此我始終覺得,能夠懷抱憂愁睡去的人,都是堅強的人。
看他無事,去樓梯的窗口吹風。點了根煙,獨自品味著。
“韓墨。”有人叫我,回頭。可凝站在樓梯口,默默地看著我。
“你怎么來了。”有些驚異。
“酒保告訴我你們在醫院。”她很狼狽,頭發散亂,衣物上還有斑駁的泥點。
“他很好。”我說。“已經睡了,醫生說沒什么大問題。”
她反應遲緩,慢慢地點了點頭。
“你……不去看看?”我問。
“還是不了吧……他不想看到我。”
“他并不是不想看到你,只不過是,唉。”搖搖頭,我沒法解釋。
“韓墨,我曾經說過,我不會離開他,除非……他要我走。”
“你想清楚了,不再去挽回一次嗎。”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韓墨。他說過的話是不會收回的,還是算了吧,他說過了,我的愛,他無法承受。”
我想任何困難都無法阻止可凝,除非是林寒親自的傷害,確實。
她定睛看著我,忽然張口,“韓墨,我懷孕了。”
“什么?”我楞了片刻。
“我懷孕了。”她再次說。
丟掉手中的香煙,看著那點微芒穿過窗戶消失無蹤。“林寒?”
“是。”
“要告訴他嗎。”
“不。”
我點點頭。值得嗎?”我問。
可凝閉上眼,清涼的淚水溢出滑下。“至少我擁有過了。”
夜風陣陣,涼透人心。我笑了笑。“世事弄人,對不對?”
可凝懷了林寒的孩子。二個月了。她遲鈍于此,幾天前才驚覺例假長久不來,檢查后得知。這對她是一種慌忙,這個孩子來得太過突兀,那個時候她只想到林寒,這個在其意識中可以分擔一切的人。
只可惜,林寒這個混蛋……
我回到醫院走廊,林寒睡得頗熟。可凝請求我陪她去打胎,那對我來說是扼殺一個生命,盡管他現在尚未成型,只是基因和細胞組成的肉體結構。也許思維構成前都不可稱為生命,但那是雛形,是同類。
想來是生命中的一段悲劇,人們無可選擇自己的出生,也許靈魂已然降臨,但你即使被事先毀滅,你也無權辯訴,那是無奈的失敗。
始終在遲疑是否應該告訴林寒這個名義上的父親。他有權知曉。但那會是故事中的一段變數。即使明白他也無從了解面對這樣的事情他會有怎樣的決定,設身處地,我也無從選擇。
還是同意了可凝的請求,陪她去毀滅這個沒有出生的孩子。
林寒在醫院沒有住多久。第二天正午他便獨自走了,只留下一筆錢,那是我代繳的醫藥費。我閑來無事去了趟舊城區,人去樓空,連曾經住過的痕跡都無法辨別。附近的老人告訴我,林寒一回來就退了房屋,拿走了租房的押金后不知去向。
在心中確認他是不會回來拿那張畢業證書的了,他會用不知所以的方式在這個城市繼續地生活。他是在逃避。無論是自己的魔障還是可凝。
三天后的清晨。我獨自出門,去了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醫院。為免遇見熟人,戴了墨鏡。
走出家門時抬眼看了看天際,灰白分明,界限卻又朦朧,拖曳出兩天悠長的觸角,緩緩伸張,遙不可見,如在歸納萬物。
太早了。連晨練的老人都未起床。時間似乎靜寂著。忽然開始猶豫,我究竟是以怎樣的身份去陪伴可凝,向來信奉理智,卻答應了這樣戲劇化的事情,好笑地搖搖頭。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鏡,慢慢穿行在晨色之間。
可凝到得很早。比我要早得多。
面色沒有我想象中的憔悴,反而有種解脫后的釋然。我想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嬰孩,她的惶恐要勝過其他太多的因素。哪怕是面對手術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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