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九年七月,張居正忽然病倒了。
那天早上起來,張居正還好好的,還笑著給經(jīng)常在一起打球的球友傳了個話,說等天氣涼快一些,再去打一場球。不料,下午就病倒了,好幾天不能去朝見皇上。醫(yī)生來把了脈,說是長期操勞,心力憔悴,要好好靜養(yǎng)。張居正便向萬歷請了病假,在家里休養(yǎng)。這一病就是一個多月。萬歷特地讓人去看望他,送去活豬、羊、進口甜瓜、優(yōu)質(zhì)大米、滋補酒等慰問品,又給張居正伯爵祿,寫敕獎勵,賜宴禮部,萌一子尚寶司丞,讓張居正感激不盡。休養(yǎng)了一陣,以為病好了,張居正準備上班,可第二年的春節(jié)剛過,他舊病復(fù)發(fā),來得更嚴重,一下子就躺下了。
受萬歷的囑托,太醫(yī)來給張居正看病。看完了病,太醫(yī)摸著胡須沉默不語。
張居正在床上支著身子問:“王太醫(yī),你看我這病要緊吧?”
太醫(yī)沉吟了片刻,說:“張大人的病主要是陽火旺盛,內(nèi)部干燥,脾胃不能走食,又飲寒劑泄之,所以導(dǎo)致下部干熱,成為痔瘡。去年又沒有把它根治,所以今年又犯了。”
張居正問:“要緊嗎?”
太醫(yī)說:“只要把痔瘡給治好了,再調(diào)理調(diào)理,應(yīng)該沒有什么大問題。”
可等出了張居正的房門,太醫(yī)偷偷地嘆了口氣,對跟來的徒弟說:“張大人的病內(nèi)毒攻心,怕是沒有什么希望了。”
徒弟有些不理解,問:“哪師傅您為什么還要跟張大人說沒有什么大問題呢?”
太醫(yī)訓(xùn)斥說:“你真是幼稚!如果是一般百姓,我當(dāng)然直說了,但他是張大人,關(guān)系到方方面面的事,沒有皇上的旨意,我怎么敢亂說?要知道,我們當(dāng)太醫(yī)的不能跟一般的醫(yī)生比,我們看病不只是看病,我們看病是為更高的目的服務(wù)的,我們不但是醫(yī)生,更是國家的干部,要有大局觀念。”
徒弟低下頭,說:“弟子知錯了。”
隔了幾日,張居正聽從太醫(yī)安排,做了個痔瘡割除手術(shù)。據(jù)太醫(yī)說,手術(shù)很成功,但要有一段時間的安心靜養(yǎng),否則還要復(fù)發(fā)。張居正便在家又休養(yǎng)了一個月。這一個月的時間里,沒有什么大事打攪,每日只按時服藥,和家里人談?wù)勗挘憾盒O子,倒享盡了天倫之樂。
一天晚上,在夫人的照顧下服下了藥,張居正有些感慨,抓住夫人的手,說:“唉,這些天來辛苦夫人你了。”
夫人說:“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好謝的。”
張居正說:“我這一輩子當(dāng)?shù)墓僖矇虼蟮牧耍梢哉f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在官場你只有永遠的敵人,沒有真正的朋友,別看平時來往的人多,對你都很客氣,可只要你下了臺,恐怕沒有幾個人能記得住你。真正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家里人。以前工作繁忙,在外面應(yīng)酬多,沒有多少時間陪陪你和孩子們,連那年我們的銀婚紀念日都沒能陪你渡過,想起來,還真對不起你。”
夫人聽了張居正的話,眼睛有些發(fā)紅,說:“你說哪兒的話,你在朝廷,身不由己,這怪不得你的。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能在退休以后跟家里人在一起,說說話,聊聊天,種點小菜,就很滿意了。”
張居正抓緊了夫人的手說:“好,我退休以后,一起回老家去,在后院里養(yǎng)幾只雞,種點菜,跟小孫子們一起吊吊魚,享享清福去。”
兩人相視一笑,心中涌起甜蜜的感覺來,好象又回到了剛結(jié)婚時的日子。
這時家丁來報,說有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張鯨奉皇上旨意來看望張元輔。張居正忙讓請進來。張鯨進來,疾步走到張居正的病床前,握住張居正的手,說:“張大人,您身體可好了些?真是想死我們了!”
張居正也很感動的握住他的手,眼含熱淚,問:“有勞張公公了。皇上他老人家近來可好?身體怎么樣?許久沒有見到他,很是掛念。”
張鯨說:“皇上都好,只是放心不下張大人你,特地叫小人來慰問你老人家。”
張居正翹起身子,說:“居正有病在身,不能磕頭向皇上表達這心里的情意,還望張公公恕罪。”
張鯨說:“張大人說哪里的話,皇上還會為此怪你嗎?皇上讓我轉(zhuǎn)告你,讓你安心養(yǎng)病,不要擔(dān)心朝政,工作嘛,等你身體好了,自然會有你的,但現(xiàn)在你的任務(wù)就是專心養(yǎng)病,養(yǎng)病就是最大的工作。”
張居正忙在枕頭上磕頭說:“多謝皇上恩典。”
等張鯨走后,張居正由于剛才動得厲害,開刀的傷口又綻開來,流了好多血。夫人很不高興,嘟噥說:“這皇上,來慰問什么嘛,不來慰問還好,一慰問,倒讓人家傷口更難恢復(fù)。簡直就是搗蛋嘛!”
張居正忙說:“不要胡說!小心隔墻有耳!”
張居正久病不好,朝廷中那些喜歡拍馬屁的官員又找到表現(xiàn)的機會了。先是六部一些大臣以尊重領(lǐng)導(dǎo)、為領(lǐng)導(dǎo)排憂解難為借口,放了三天的假。當(dāng)然,這三天的假也不是白放的。大家在寺廟里齋醮,做佛事、擺道場,為張居正祈禱。大家磕頭磕得額頭發(fā)紅,比上班還累。六部這個動作一傳出去,大家都悔得要死,責(zé)怪自己為什么不早一點想到這個主意。翰林的幾個官員忙跑到禮部去打聽情況。
翰林的官員很生氣地說:“六部這些人,一點義氣都不講!自己想到好主意了,也不通知大家一聲,好歹都是同事嘛!”
禮部的官員說:“就是的,看下次他們有事求我們的時候還給他們方便!”
翰林的官員又說:“朱大人,吳大人,柯大人,你們看我們要不要跟上?如果要做,怎么做才好,總不至于跟六部那些人一模一樣吧?還是有一些新東西的好。”
禮部的官員一個官員就說:“我看,還是齋醮吧,跟大家保持一致,免得跟大家太不一樣了,會產(chǎn)生別的什么麻煩。但這齋醮要做得別致一些,可以請一些歌星來捧捧場,舉行義演,如何?”
另一官員搖頭,說:“不大妥當(dāng)。人家會認為張大人生病了,我們還請人唱歌跳舞的,是不是別有用心?我看,我們就搞個有慈善捐募性質(zhì)的燭光晚會,晚會以嚴肅、哀穆為基調(diào),不唱歌、不跳舞、不做游藝性游戲,只搞點宣傳演講,歌頌張大人的豐功偉績,既熱熱鬧鬧,又讓人找不到話說。”
大家都拍巴掌,說:“就搞燭光晚會!”又說:“還是柯大人的主意好,怪不得人家都說柯大人是策劃高手、點子大王,畢竟在企業(yè)里鍛煉過的,佩服佩服。”
柯大人就笑著擺手,說:“哪里哪里。”
一時間,六部大臣、九卿五府、公侯伯爵、翰林科道、五城兵馬、七十二衛(wèi)經(jīng)歷等等大小官員都紛紛出動,在大太陽下磕頭長跪,求神拜鬼,一副忠心不貳的樣子。
這個消息傳到外省市,外地官員也紛紛效仿,大做齋醮,弄得各地老百姓很有意見,都說:“不是剛剛下過政策,說不準搞迷信活動了嗎?怎么他們這些當(dāng)官的又搞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張居正在家中聽到這個消息,只笑了笑,說:“無所不至啊,無所不至啊!”也不說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過從齋醮的效果來看,這些官員沒有幾個是誠心的。到五、六月份,張居正的病情更加嚴重了,嘔血,氣喘,神智常常昏迷不清,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神色黯然,形銷骨立。昏迷的時候就說胡話,醒著的時候,就對家里人吩咐后事。
一日,張居正醒來,拉住夫人的手,嘆氣,但不說話。
夫人流著淚,說:“你有什么話就說吧,憋在心里難受。”
張居正啞著嗓子說:“我死后,你帶著孩子們遠離京城,隱姓埋名,千萬不要招搖。”
夫人不解:“為什么?”
張居正費力地說:“世事難料,小心為妙。”
夫人說:“知道了。你別考慮這么多,安心養(yǎng)病。”
張居正支起身子,說:“切記,切記!”
六月中旬,萬歷聽到張居正的病情后,知道他沒有多少時日了,便又派了司禮監(jiān)張鯨去看望。當(dāng)然,看望是次要的,主要還是想聽聽張居正關(guān)于他死后政治人選的意見。張鯨到了張居正府上,和張居正說了一會閑話,便將萬歷的手諭拿了出來,要張居正談?wù)勛约旱目捶ā埦诱戳巳f歷的手諭,沒有說什么,只是對張鯨說:“我知道了。”
等張鯨走了,張居正這才掙扎著起來,寫了一封密奏,直接送到了萬歷那里。
這封密奏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只是推薦了兩個新人入內(nèi)閣,介紹了幾個合格的可用之人。萬歷看了很不滿意,覺得沒有到達自己的想法,想讓張居正再說點別的,可張居正又昏迷過去了,沒有辦法再寫東西,萬歷只好作罷。
二十日,張居正突然醒來,精神異常的好,還對大家笑了笑,說了幾句話,大家都以為事情有轉(zhuǎn)機了,可僅僅過了幾個鐘頭,突然間身子一僵,又昏了過去,發(fā)高燒,手腳抽搐,不一會就不行了。太醫(yī)搶救了半天,沒有搶救過來。
張居正于該日因病醫(yī)治無效死亡。
消息傳到宮中,萬歷正在吃飯,一聽,飯“噗”地一口就吐出來了,放聲大哭,說:“張先生,你怎么就走了……”哭得昏天黑地,連氣都喘不過來。旁邊的宮女們被搞得也很難過,有心腸慈善的就忍不住跟著哭了起來。邊哭,邊勸:“皇上,您就別哭了,要保重身體。”
萬歷哭完,向大臣們傳了圣旨:為哀悼張居正放假一天。
當(dāng)天晚上,萬歷在幾個妃子的陪同下,考慮張居正的喪葬問題。萬歷問妃子:“你們說,張先生的葬禮以多高的規(guī)格為好?”
宜妃素來小氣,聽萬歷一說,癟了癟嘴:“就按他內(nèi)閣元輔的規(guī)格來不就行了?我看,還是節(jié)約的好,人都死了,還有什么好浪費的?”
萬歷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么。昭妃比較聰明一些,見萬歷這樣子,知道他的心意,就說:“我看,這些年來張先生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跟皇上也有師生之誼,雖然有時候管得太寬,連皇上都要管,但總體來講還是好的,規(guī)格稍高一點也沒什么,也好讓人看看,我們的皇上是有情有意的,誰好誰壞,都看在眼里,忠臣終歸有好報。”
萬歷點了點頭,說:“有道理。”又笑著問:“你看,規(guī)格高到什么程度為好?”
昭妃撒嬌地摟住萬歷的脖子,說:“這個我可不知道了,要皇上你來決定。”
萬歷哈哈一笑。
宜妃有些吃醋,嘟了嘴,故意說:“皇上,你現(xiàn)在怎么這樣高興?中午聽到張先生的死,你不是哭得很傷心嗎?怎么一會兒就沒事了?”
萬歷沒有計較她的失禮,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笑著說:“小傻瓜,總要做做樣子給人看的呀!”
第二天上朝,萬歷宣布,張居正喪禮以最高規(guī)格來辦理,特命司禮監(jiān)張誠主管張居正喪事。萬歷臉含悲痛地說:“張先生為國家,為我辛勤操勞了這么多年,一定要把他的喪事辦得隆重、體面。”
大臣們都點頭稱是。
萬歷又下圣旨,對張居正謚號文忠,贈上柱國銜,萌一子為尚寶司丞,特命四品京卿、錦衣衛(wèi)堂上官、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等護送歸葬。
七月二十九日,在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等人的護送下,張居正的靈柩及家人返回江陵。護送的隊伍浩浩蕩蕩,共用船只七十多艘,船夫三前多人,前后延綿十多里。一路上,好多沒有見過世面的凡夫俗子眼睛都快瞪了出來,張大嘴,傻呼呼地看著,問那些也站在旁邊看熱鬧但一臉嚴肅的秀才:“先生,這……這……是要去哪里打仗啊?”
那些正妒嫉得眼紅的秀才便沒好氣地回道:“哼,沒知識!這是張元輔的送葬隊伍!”過了半天,又幽幽地嘆口氣:“要是我也能有這一天……唉……”
送走張居正的家人,萬歷松了口氣,說:“終于可以緩一緩了。”
可對張居正的家里人來說,卻正是緊張的時候。
張居正一死,家里就出現(xiàn)了內(nèi)部兩大矛盾。
一大矛盾是:張居正死后,夫人掌管家中大權(quán),立刻想到要把張居正的幾個小老婆給趕走。夫人放出風(fēng)聲,揚言說:“什么小老婆啊、妾啊,那是好聽的,說穿了,還不是二奶、小蜜!這種行為是違反婚姻法的,也不符合人性,國家也不支持,居正曾經(jīng)對我也說過,他這一生沒有什么錯誤,如果說有,那就是在生活作風(fēng)上有些失誤,當(dāng)時就有挽回這失誤的意思。現(xiàn)在居正走了,生前沒能完成的心愿,我們要替他完成。”
幾個小妾聽了夫人放的話,又驚又怒。雖然平時幾人也不團結(jié),但在關(guān)鍵時刻,大家還是拋棄前嫌,聚到一起商量辦法。有的小妾說:“這死老婆子,又老又丑,還要到處拋頭露面,討人嫌,平時張大人就看不起她,現(xiàn)在趁著張大人剛剛過世,就跳出來爭權(quán)奪利了!我看,我們不能讓,要和她針鋒相對!”有聰明的小妾搖頭,說:“不好,我們和她對著干,倒顯得我們的無禮。我看,還是以柔克剛好。”另一個小妾就問:“如何個以柔克剛?”聰明小妾說:“找老夫人去。”
平時這幾個小妾跟張居正母親關(guān)系處理得比夫人好,所以在老夫人面前很受歡迎。她們到老夫人面前一哭一鬧,老夫人就氣喘吁吁地拍著桌子說:“你們不要怕,有我在,我看誰敢動你們!再怎么說,跟正兒也這么多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把你們攆出去,那簡直沒有半點的人性!”
這話一傳到夫人那兒,夫人便蔫了下來,沒有再提跟幾個小妾有關(guān)的事。只是在后來,老夫人去世后,夫人在一次跟下人們的閑聊中,順口評價老夫人時提了這么一句:“老夫人嘛,跟她兒子一樣,被幾個小狐貍精給蒙蔽了,否則還算得上是個女中豪杰。”
這個矛盾平息了,另一個又來了。張居正的幾個兒子想借父親的去世來擴大自己的影響,到處串聯(lián),要各部門、各地方給自己的父親樹碑立傳。這事剛有了點進展,夫人知道了,馬上叫幾個兒子進來。一進門,夫人便給了幾個兒子一頓痛罵,說:“你們這些不肖子孫,想害死我們啊!”
幾個兒子不知怎么會事,忙問:“母親息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夫人說:“你們忘了父親臨死前的教誨了?叫你們不要張揚,要夾著尾巴做人,你們就是不聽,反要去搞什么紀念活動,你們不是找死嗎?”
兒子們說:“可我們這也是為了父親和我們家族的利益啊。”
夫人說:“還為了我們呢,現(xiàn)在你父親剛過世,你們知道有多少人想找我們的把柄嗎?你們這樣做,不就是拿把柄給人抓嗎?真是拿自己往槍口上撞!馬上給我停止活動,知道了嗎?”
兒子們有些不服氣,說:“母親,我們就是為了讓人看看,我們父親雖然過世了,但他的后代還是好樣的,讓誰都不敢小看我們。”
夫人怒道:“你們這樣做,就是讓人小看你們!馬上給我們滾回家,半年內(nèi)不準再出去活動!”
幾個兒子見夫人真動了氣,也不再敢說什么,憋著一肚子的不高興答應(yīng)了。
夫人果然沒有猜錯。這事傳到萬歷耳中,萬歷笑了笑,說:“這幾個家伙,比起他們的父親來,可差得遠嘍!”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xué)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quán)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