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龍的“岜沙槍手部落藏品交易中心”開在丙妹鎮最中心地帶。這丙妹鎮是個小鎮,雖然如今慕名來岜沙旅游的中外游人不少,但整個鎮的常住處人口依然是那幾萬人,而在鎮上居住的人口,也就是幾千人。丙妹鎮還是那個小鎮,一條通頭的大街,幾條粗枝大葉的分街。整個鎮上,就是一家郵政局,一家農村信用社。其他幾家銀行,也只是設了自助取款機,并且還是最近才設的。
丙妹鎮并沒有和它的名聲一樣,水漲船高。它依然保持著它的低調與袖珍。
丙妹鎮有唯一的一所小學,就是丙妹鎮小學。
丙妹鎮有唯一的一所中學,就是丙妹鎮中學。
楊小龍一時成為岜沙少年的偶像,常常有幾個中學生過來想拜他為大哥。
楊小龍問:“大哥,你們為哪樣要拜我做大哥?”
中學生說:“阿龍哥你坐過十年的牢,殺過人,現在又混得這樣好,跟香港電影里的大哥一樣,我們不想讀書了,想跟你混。”說著,幾個人便像背書一樣大聲念起他們的宣言:
“讀書苦,讀書累,讀書還要交學費,學費高,學費貴,讓我心里很怪味;好好學,學不會,簡直就是活受罪;老師說,家長批,如此的生活實在累;讀書苦,讀書累,不如跟著龍哥混,一不苦,二不累,還能收點保護費;有吃的,有喝的,還有美女陪著睡。”
楊小龍聽完,說:“這些你們都是跟哪個學的?”
一個中學生代表答道:“跟虎哥學的。”
楊小龍覺得納悶:“虎哥,哪個虎哥?”
中學生代表答道:“巴虎哥。”
人的命運就是如此奇怪,當年,岜沙人集體抓賊,不小心打死了偷馬賊。兩個被當成了替罪羔羊的嫌疑犯,楊小龍和巴虎都被抓了起來,最終楊小龍坐牢去了,巴虎被釋放。十年過去了,楊小龍在岜沙開起了店,開始自己的事業。而巴虎,卻在上海的火車站被人追殺。
那天,在上海某地下室里,巴虎帶著幾個小兄弟和一群人賭錢。
巴虎已經贏了很多錢,一疊一疊的錢在他的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巴虎的面前,有五個人。中間的一個是位彪形大漢,四個留著奇形怪狀發型的人在兩邊。彪形大漢面前的錢已經只剩下三疊了,雙眼深邃,像一條饑餓的狼,既不服氣,又無可奈何。身邊的人也是虎視眈眈,賭錢賭到一定程度,就成了非你死便我亡的博弈,搞不好殺人的心都會起來。
巴虎有些得意,但贏得太多了也開始心虛。賭錢是非法的,搶劫也是非法的。
賭錢賭到一定程度,不排除賭不贏就搶的情況發生。巴虎不想再賭了,但卻不愿意落下賭贏就跑的口實,心里也提防著對方,虛虛實實地勸道:“黑龍哥,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吧,留點錢,讓你的兄弟們吃頓好的。今天你的手氣實在太差了,就賣個便宜給我怎么樣?”
黑龍已經變成一條憤怒的龍,反正已經輸那么多了,再輸一點又怎么樣。
黑龍道:“我黑龍賭錢,就圖個痛快,衣服都輸光了,留條褲衩干什么。”
巴虎笑著說道:“留條褲衩,好歹能掩遮點,全光了可就不太好看了。”
黑龍輸得失去了理智,三下五除二脫下自己的衣服,又脫下褲子,彎腰解下鞋,最后把襪子一甩,真的只剩下一條淡黃色的內褲,內褲上面畫著一只米老鼠,很是滑稽可笑。
黑龍往凳上四平八穩一坐,說:“好,我最后跟你賭一把,如果你贏了,你走,我把這褲衩也脫下來。如果你輸了,我們就繼續賭下去,一直賭到對方把褲衩都脫下來為止。”
黑龍的舉動讓巴虎覺得,這家伙是輸瘋了,今天肯定非得見底不可。在社會上混了這么久,巴虎練就了察言觀色和審時度勢的本事,這個時候哪怕是硬著頭皮,也不能示弱:“那好吧,既然黑龍哥這樣說了,那我就舍命陪君子,我們一把定輸贏,你看如何?”
黑龍一拍桌子,唾沫橫飛,道:“爽快,我黑龍就喜歡兄弟這樣的性格。”
開始發牌。整個地下室一下子安靜下來,似乎每個人的心跳聲都能分辯清楚。
他們賭的方式是撲克三張,也就是殺蒙。黑龍拿到手里的牌,一看是K清,想來巴虎運氣再好,也不會好到這個程度,這一把給了自己起死回生的機會,他把牌一下子砸在了桌上。
黑龍張著大嘴巴哈哈大笑:“人總有不倒霉的時候,我是大清,開牌吧。”
巴虎看了一眼黑龍,不動聲色。
黑龍贏牌心切,說:“開牌吧。”
巴虎伸手去,緩緩地把牌抓過來,一張一張地打開看。
黑龍已是志在必得。
巴虎又把牌覆蓋過去。
黑龍顯得很急迫,說:“什么牌?”
巴虎不急不慢地說:“龍哥,我看這把還是算了吧。”
黑龍以為巴虎牌小了,說:“怎么算了,愿賭服輸,開牌吧。”
黑龍求勝心切,遞手過去把牌抓起,攤著擲在桌上:“三張A。”
在場的人一下子都傻了眼,黑龍的臉一下子黑了。整個地下室的里的氣氛突然變得很壓抑,黑龍盯著巴虎看了一會兒,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過了幾秒種,黑龍氣餒地說:“你贏了。”
巴虎的臉明顯松馳下來,身后的幾個小兄弟臉上露出了輕松的笑容。
巴虎說:“這一次就多謝了,黑龍哥,我的運氣比你多好了那么一點點。”
黑龍的臉上開始舒展:“這一次,算你小子走運,我認栽了。”
巴虎后面的幾個小兄弟上前收錢。
戰敗的黑龍帶著幾個垂頭喪氣的兄弟,向門口撤去。巴虎幾人忙不迭收錢,正沉浸在大獲全勝的喜悅中,突然,黑龍轉過頭來,大吼一聲:“慢著。”這一聲把整個地下室的塵埃都抖動起來,巴虎等幾人忙不迭回過頭來,誰知黑龍嘿嘿地笑了兩聲,說:“慢慢收,不要急!”
岜沙有一句俗話,叫天亮了才尿床。
巴虎后面的一位小兄弟,抱著一包錢的時候,不小心滑落在地上,他慌忙彎腰去撿。也就是這個一瞬間,從他的領口處嘩啦嘩掉下來一堆牌,在場的人一下子都呆住了。
黑龍的臉上突然慢慢舒展出陽光般的笑容。
“喲喲喲,這是什么?”他走過來,撿起地上的牌,伸到牌掉下來的那位小弟的眼前。
那位小弟一時被嚇傻了,戰戰兢兢地應道:“牌。”
“牌,好牌啊!”黑龍大聲說道,“我他媽的不知道是牌嗎?”把牌直接扔到巴虎的臉上。
“黑龍哥,這是個誤會!”巴虎不卑不亢道。
“誤會?”
“誤會,肯定是個誤會。”
黑龍笑了起來:“你贏了那么多,你肯定說是誤會!但是如果今天這種情況換作是你,你相信這是誤會嗎?我他媽的就不信你運氣真的會那么好,一把牌下去,誰大誰小,都有一半機會!這才叫賭。你居然給老子出老千,這叫賭嗎?你這是耍老子,這是搶!”
黑龍說得氣焰正烈,巴虎瞅著,突然伸手朝黑龍的下身抓去。黑龍“媽呀”地慘叫一聲,整個人的身子萎了下去,巴虎抬起腳朝黑龍一踹,黑龍滾到角落里去。瞅住在場的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巴虎撈起桌上的包,大叫一聲:“跑!”便自己率先奪門而逃。
在走出門的一瞬,一推擋住他的一個小兄弟,吼道:“還不快跑。”
黑龍一邊的兄弟看黑龍被打傷了,忙上去問個究竟。
巴虎這邊的人看巴虎跑了,也跟著一起跑。
黑龍推開過來扶他的兄弟,大罵:“他媽的,還不快給老子追!”
岜沙人以前不賭不偷不搶。因為人們知道,賭和搶沒什么分別。岜沙人有言:明著不好搶,只好拿碗閌。這閌字,讀入聲,意思是蒙起來。賭錢最原始的方式,就是猜硬幣的兩面。
巴虎與黑龍,一分鐘前還稱兄道弟,一分鐘后已是非你死便是我亡的深仇大恨了。
巴虎跑出地下室,看到后面跟著一群兄弟,便大吼道:“想死啊!分開跑。”
大家東西南北分頭逃跑。黑龍被巴虎那一下,畢竟只是一時疼痛,稍過便好。到門外,見大家都分頭跑了,盯住巴虎:“就追他。”一群人都朝巴虎這邊追來。大家忙著追人,竟忘了收錢,這地下室桌上一堆一堆的錢,被一個留了心眼的小弟偷偷摸摸回來席卷而去。
巴虎當時一個勁地往火車站跑,但是他知道他跑不進火車站,便沿著鐵道跑,他想如果火車恰巧路過,又剛剛出站,速度較慢的話,他可以乘機爬車。但是他沒想到,在爬墻的時候,黑龍撿起一塊石頭,生生地砸在了他的背上,然后他硬生生地跌落在墻腳下。
“跑啊,怎么不跑了,有種你再跑啊!”
黑龍罵罵咧咧,幾個人上來,對巴虎一陣亂踹。
巴虎自知無法抵抗,便曲著身子護下體,雙手抱著頭。
在一陣拳打腳踢后,巴虎的臉上全部染滿了血。
黑龍一腳踩在他臉上,說:“賭不起就不要賭,出千?你他媽想贏錢去買棺材嗎?”
黑龍的腳在巴虎的臉上蹭了蹭,幾乎把巴虎的半張臉壓進泥土里。
巴虎的眼睛里流出一滴帶著泥粒的淚。
黑龍有些詫異,說:“喲,哭了。我一看到人哭就心軟。”黑龍唱起歌來,“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好好償償悲傷的滋味,如果傷心也是一種美,老子讓你痛痛快快哭一回。哈哈哈。”
別人唱歌是跑調,黑龍唱歌那調走得已經是裸奔了。
黑龍抬開腳,說:“他既然想翻過去,來,把他給我扔過去。”
其他兩個人,抬起巴虎,直接從幾米高的圍墻上摔了出去。
被摔出去的巴虎,跌落在一堆破敗的塑料垃圾上,逃過一劫。巴虎在鐵軌邊躺了半個小時,在一輛火車駛出站的時候,他爬上車頂。黑龍一伙人趕到地下室,發現所有的錢已不翼而飛,一時沒有頭緒,唯一的想法就是控制住巴虎,趕往鐵軌邊,巴虎已站在車棚上逆風而去。氣急敗壞的黑龍拳打在墻上:“媽的,你有種,除非這輩子都不讓老子碰見你!”
巴虎坐在火車棚上,在太陽照上山崗的時候回到了岜沙。
巴虎回到岜沙,第一個遇到的人,是魯婧。那天,趙虎和魯婧正從宰戈新寨處理民事糾紛回來,路過火車站。說起來,這一次的民事糾紛也挺讓人哭笑不得的,又是牛吃包谷了。不過這也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在岜沙的民事糾紛,總不是牛吃包谷,或者雞刨菜園子之類的,再大點的事情,也不過就是小孩子打架。雖然這些事小得像針眼,但對于岜沙來說,就是大事。
宰戈新寨是一個有二十多戶人家的寨子,左鄰右舍關系融洽,但也經常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纏些小糾紛。六月的岜沙,萬物郁郁蔥蔥,莊稼也正長勢喜人。寨上的王石頭剛剛上十四歲,在丙妹中學讀初二,昨天星期六,王石頭從學校回來,去放牛。寨上的李獨眼遠遠的在另一座山上割草,看到有牛在吃他家的包谷。他大聲的喊:“哪個家牛吃包谷了,哪個家牛吃包谷了?”李獨眼眼神本來就不好使,喊得喉嚨像磨過一樣之后,他看到一個少年過來趕牛。
李獨眼其實并非真的是獨眼,只是年輕的時候玩槍,火藥沖了右眼,眼球變白,基本失明,不過據他說還是能隱隱約約見到一些的。但到底有沒有隱約能看到,只有他自己曉得。
王石頭是寨上出了名的倔犢子,長得像頭黃牛,虎頭虎腦的,在五歲以前,挨著他身邊的人無不跟他沖突過,而沖突的結果,又無一不被這小兔仔子打得哭爹喊娘。當時的李獨眼便斷定,趕牛的那個人,就是王石頭。趕牛的人是王石頭,那牛肯定就是王石頭的了。
李獨眼從這邊山頭走到那邊山頭的時候,牛早已經被趕走了。
一塊綠油油的包谷,正是生長的大好季節,一大半卻被牛啃得一片狼籍。看著傷殘一片的包谷地,李獨眼的心疼到每一個細胞里去了,他手拿起一枚破碎的包谷,就像自家的黃花大閨女被人給糟蹋了。不過,在岜沙,糟蹋莊稼比糟蹋人更不可原諒,睡了人家的黃花閨女,大不了負起責任把人家給娶了,但莊稼人靠地吃飯,糟蹋莊稼,那簡直是傷天害理的事。
李獨眼氣沖沖地,一把廉刀別在屁股上,直在山上找那肇事的牛和人。
在山溝里見到了放牛的人,除了王石頭外,還有七八個其他孩子,遍山十幾頭牛。李獨眼認定就是王石頭的牛吃的,便大喊:“王石頭,王石頭,你為哪樣要放牛吃我家包谷!”
王石頭彼時正和一幫子娃娃爬在地上斗蟋蟀,他抬起頭來,看到李獨眼一臉興師問罪。
“王石頭,你為哪樣放牛吃我家包谷?”
王石頭蟋蟀正斗得酣,說:“哪個放牛吃你家包谷了,一邊去,不要來煩我。”
李獨眼被王石頭的傲慢氣著了,說:“你這小仔講哪樣話,放牛吃我家包谷還說我來煩?”
王石頭正斗著蟋蟀,氣惱不過,說:“我放牛吃你家包谷,放牛的人那么多,你憑哪樣就說是我的牛吃的,你哪只眼睛見了是我的牛吃的,你在地里頭抓到我的牛了,還是抓到我了?”
說完,王石頭又低頭用一根草去捅那蟋蟀的屁股,這一捅,蟋蟀戰敗了。
李獨眼說:“我就是看見你了,牛是你趕的。”
王石頭一氣,站起來,說:“你看見了?左眼還是右眼看見了,你沒聽說過偷柴出山門,偷菜出園門,就是真是我的牛吃的了,你抓到我了嗎?是我趕的牛就是我的牛吃了,我就不能幫別人趕?你沒抓到就亂來這里誣賴我,你問問所有的人,有誰看見是我的牛吃的。”
李獨眼說:“王石頭,我看見你了,你不要兇!”
王石頭說:“你看見了?我兩只眼睛都沒看見,你一只眼睛就看見了?”
這句話把李獨眼氣著了,罵咧道:“王石頭,你這有娘養沒娘教的,怎么跟大人說話!”
王石頭說:“你是大人,是大人你還放屁,你再誣賴我,我把所有的牛趕到你地里去。”
李獨眼說:“你敢?”
王石頭說:“你再說,看我敢不敢?”
李獨眼從小看王石頭長大,這渾小子是說到做到的人,在他五六歲的時候,王石頭和他媽吵架,他媽說了一句:“你以為你本事大了,翅膀硬了?是我養你大的,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的,有本事你什么也不要我的,自己去外面看能不能活過三天。”
結果這王石頭二話不說,當即脫光全身,初秋的天氣離家出走。
原以為一會他氣消嘗了苦頭便回來,誰知竟一去不回。
這下子可把他父母給急壞了,整個岜沙都在找他,就是找不到。
一找找了三天,把他父母都找得吵起了大架,父親怪母親罵他他才離家出走,母親怪父親沒管束好這孩子,父親在罵,母親在哭。第三天,岜沙的村人,在山洞里發現了他。這孩子倒是活得好,赤條著沾滿了泥的身子在山洞里烤紅薯,火燒得旺,臉花得像只貓仔。
從此以后,王石頭在岜沙成了名人,爛犟脾氣一時成為田邊地坎的佳話。
李獨眼看王石頭那樣子,知道爭論無果,撂了句:“好,王石頭,你個小仔厲害啊,我不跟你說了,但是放牛吃我家包谷這事,不會這么了了,便是找了村里老少,也得把理評了。”
當天傍晚,天剛剛入夜的時候,王石頭和大家一樣才趕牛回家。王石頭才把牛趕進圈里,高高興興地對正做飯的母親說:“阿媽,我回來了。”
他阿爸從屋里傳出聲音來:“你回來了,今天你做了哪樣好事了?”
王石頭一時沒反應過來,說:“我沒做哪樣事啊?”
他阿爸吼道:“你沒做哪樣事?我問你,你為哪樣放牛把人家的包谷給吃了。”
王石頭說:“我沒有。”
他阿爸道:“沒有?人家明明看見你去趕的牛,還說沒有?”
王石頭說:“誰看見了?”
他阿爸說:“李二叔。”
王石頭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他最不服告狀的人:“你說是那獨眼,我兩只眼睛都沒看見,他一只眼睛就看見了,就算是我去趕的牛,那牛就是我的,他沒有現場抓著。”
他阿爸說:“你還想抵賴是不是,啊,鴨子死了嘴殼硬,人家明明在對面看到了是你趕的牛,你說是不是你去趕的牛?”
王石頭說:“是我去趕的牛,但我趕的牛不是我的。”
他阿爸說:“不是你的你趕哪樣,你咸吃蘿卜辣操心了,你學會高尚要當雷鋒了,管哪樣閑事。”
王石頭說:“誰說不是我的牛吃的我就不趕了,人家叫我幫忙我能不幫么?”
王石頭和他老爹據理力爭。
他阿爸說:“好好好,我算怕你不和你說了,我也相信不是你的牛吃的,是你幫別人趕的,但是誰的牛,你幫的是誰?人家的包谷成那個樣子了,不可能是青天白日平白無故吧?”
王石頭沉默不語了一會,說:“我不能出賣別人。”
他阿爸已經失去了耐心,操起一根棍子就揍過來:“你還有理了是不是,啊?你行啊,翅膀硬了,都敢對你老子胡說八道了。全寨那么多人為哪樣人家不說是別人,偏偏指名道姓說是你。老子叫你好好讀書,你不聽,放個牛也要惹事,看老子不打死你。”
說著,那竹條子已生生落在王石頭的背上。
王石頭“啊啊”叫了兩聲,伸手握住那棍子,大惱道:“你為哪樣子要打我?”
他阿爸道:“我為哪樣打你,你自己不曉得?”
王石頭道:“我就是不曉得。”
他阿爸道:“做錯事了,不要緊,要緊的是做錯了還不承認!”
王石頭道:“我沒有做錯。”
他阿爸道:“你還敢說自己沒錯,人家大半塊的包谷哪里去了,不是你的牛吃了?”
王石頭道:“就是不是我的牛吃的,你喊天王老子來評理也不是。”
說著,他松開了手。
他阿爸在他背上又打了兩棍,他不鬧也不讓,倒是他阿媽看不過去,來了撲過來,大鬧:“你想打死我兒子是不是,啊,你還知道他這脾氣,你問清楚了嗎,你見到是他的的牛吃的?”
他阿爸說:“這都是你慣的,你這渾小子,好好給我想清楚,想不清楚就不要吃飯了。”
王石頭也生氣了,悶坐著,他阿媽叫他吃飯,他充耳不聞。他阿媽過來拉他,說:“氣了罵你幾句就罵不得了。你不吃飯餓的還不是你自個的肚子,你以為這樣你就贏了!”
王石頭說:“我不吃,我沒錯,吃了就等于我承認錯誤了。”
他阿媽搖搖頭,嘆口氣。
那晚上王石頭和他阿爸互相生著氣,一口飯也沒吃。半夜的時候,肚子咕嚕嚕的像有只青蛙在叫,一只泥鰍舒筋活血地在腸子上來回竄動,一股股酸水從胃里泛上來,越想越覺得氣惱。
王石頭從墻角里撿起一把鍘刀,他跑向河邊,在一塊大石頭上,就著明晃晃的月光,咣咣地磨動著。他用手往大石頭上潑了點水,又咣咣地磨動著,污黃的水流向河里。
他把刀照著月光看了一下,刀變得白亮,泛著光。
把刀劃進水里,提起來了,濕淋淋的刀鋒上滴著清亮的水滴。
他跳上河岸,走上小路,跑上山崗。
那時月亮正當中。
在被牛吃過的包谷地上,青綠的包谷葉子正結著露水,泛著月光,仿佛散著點滴的珍珠粉。王石頭從地上的一角開始,鍘刀沙沙地響,包谷棵子一片一片地倒下去。
他一心一意,一刀一刀,像一輛壓路機開過,他身后倒成一條長長的大渠。
他手酸了,停了下來。
他調頭一看,差不多了。
他解開褲子,就地撒了泡尿。
第二天天一亮,成片倒的包谷轟動了宰戈新寨。
李獨眼的女人哭得詛天咒地。
對于前來興師問罪的李獨眼,王石頭當面坦白:“沒錯,包谷是我砍的,哪個喊你們冤枉我的,冤枉我我就砍光,再敢冤枉我我還砍,大不了砍完這塊了去砍下一塊。”
李獨眼和王石頭他老爹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顯得不可理喻。
王石頭他阿爸氣壞了,他從墻角抽出一根竹椏子,二話不說就抽過去:“你這個喪門星,不是你就不你,你犯得著去砍嗎?啊!你犯得著把人家一大塊包谷都砍倒嗎?”
看著他阿爸手中的竹椏子把空氣劃成一片斜切面,王石頭沒有閃躲。
竹椏子在王石頭光著的背上響落,一條紅色的蚯蚓爬起來。
李獨眼在一旁,每一鞭下去,臉都一抽一抽的,王石頭倒像一塊石頭一樣,一動也不動,只是雙眼閃出來冷冷的光。實在看不過去了,說:“別打了,不砍也砍了,別打壞了孩子。”
王石頭鼻孔出氣,說:“別假惺惺,你不就是希望我被打死為你家包谷報仇嗎?”
他阿爸說:“你這個畜牲,還敢嘴硬,看老子不打死你!”
王石頭的阿媽突然沖出來,護住王石頭,說:“不要打了,你想打死他嗎?這孩子犟,你又不是不曉得!這牛肯定不是他的,冤枉他不得。你們真是錯怪他了。”
他阿爸恨恨地把竹椏子扔到地上,王石頭急忙過去撿起把它折斷折爛。
他阿爸對李獨眼說:“你那點包谷我看了,補種也來不及了,損失多少我賠上。”
李獨眼說:“不用了,我也就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傍晚,王石頭看著他老爹背著一袋包谷去李獨眼家。
晚上,吃包谷的牛的主人,楊家阿公過來,對王石頭的阿爸說:“聽說石頭鬧了不少事,這小子真有種,那包谷是我的牛吃的,我當時在對岸割草,趕不過來,看見牛吃包谷了,石頭那兒又近,就叫他幫的忙。這事都怪我沒先講清楚,這事真錯怪石頭了。”
王石頭說:“阿公,我可沒出賣你,那是你自己招的。”
王石頭他阿爸吼道:“怪不得你這狗仔子那么犟,你說清楚不就行了嗎?”
說著,自己若有所思,不禁偷偷笑了一下。
也許大家都覺得這事可以告一段落了,誰知卻沒完。
晚上的時候,王石頭拿編織袋裝著一袋石塊,來到李獨眼家門口的空地上。
夜色初下,王石頭冷冷地站著,光著上身,赤著一雙腳板,一雙黑眼睛很執著。
他舉起手里的石頭,砰地朝李獨眼家的墻砸去。
岜沙一帶都是木房子,石頭打在上面發出很脆的響聲。
李獨眼八歲的兒子跑出來看,他倚在門上,一雙天真的眼睛看著王石頭。
王石頭蔑視地看了他一眼,哼地鼻子里出了一下氣,彎腰撿起一顆石頭,砰地一下又砸過去。當他扔出第四顆石頭的時候,李獨眼瞇著僅剩下的一只眼睛就出來了,后面跟著他的女人和兒子。
王石頭挑釁地看了看他,那神態是在說:“我就砸了,有哪樣話你就說啊。”砰地一下毫不客氣地又砸了過去。當他撿起第六顆時,李獨眼走過來握住了他的手,搶過石頭。
李獨眼的女人說:“石頭,你搞哪樣要砸我家,哪里招著你惹著你了?”
“你問他。”王石頭像條小瘋狗似的冷冷地指著李獨眼。
“我?哦,要打你也是你阿爸打你,關我哪樣子事?”
“你要我家賠包谷。”
“哎,石頭,你砍了我家那么多包谷就不用賠了?”李獨眼的女人說。
“你冤枉我,我一天晚上都沒飯吃,我砍你的包谷,算抵了。你去說,我阿爸還打我,這不算,你還要賠包谷,這算哪樣?不給我道歉就算了,還要賠,你要不要臉!”
“不是你的牛,問你你為哪樣不說清楚?”
“你不是警察不是公安,我為哪樣要跟你說?”
“好吧,這事是我冤枉你了。”李獨眼轉身回去,從屋里扛出來一袋包谷,重重地扔在地上,說:“包谷在這里,還給你,那你砸我家又怎么說?”
“我阿爸打了我,是因為你,我砸你家,就是算這筆帳的。”王石頭道。
李獨眼說:“好,這件事我們都說不清楚,由公安局的來評理,你說好不好?”
王石頭說:“好,要是你不把公安局的喊來,我天天搬石頭來砸你家。”
就因為這樣一件事,魯婧和趙虎被派往宰戈新寨處理。到了宰戈新寨,問了情況后,也不用作筆錄,把王石頭拉過來批評一番,誰知那王石頭竟認理不認屈,他說:“我為哪樣砍包谷,因為他們賴我;我為哪樣砸他家,是他們打了我還要賠包谷,他們不講理我也不講理。”
兩人好說歹說了半天,又教訓了李獨眼和王石頭他阿爸。事情沒弄清楚,不要隨便責罵孩子,孩子也是有尊嚴的,打孩子也是犯法的,雖然王石頭砍包谷和砸李獨眼家房子不對,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關鍵還是大人,不能自以為是就打罵孩子。看著大人被公安教訓了,王石頭才算服了理。趙虎無可奈何地拍著王石頭,說:“這小子有種,長大了說不準是條好漢!”
魯婧說:“是不是恍惚看到你小時候的影子了。”
趙虎不好意思嘿嘿地笑笑,說:“哪能啊,我小時候是個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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