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結束后漫長的一個月,外公始終煎熬,化療的副作用嚴重損害了他的身體機能,開始的幾天,他幾乎什么也吃不下,擔心癌魔復發的恐懼和身體虛弱的痛苦輪流殘虐著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外婆在家長時間地照料著他。誰也沒有再提起我的親身外公。好像那只是午夜夢回。好像這個人已經死去很久,從未出現過。
那本泛黃的書冊被擱置在母親的床頭。臨睡前她會偶爾翻動。也不在看什么,只是自覺地在翻動而已。
我想她是想念親身父親的。但那終究是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我除了旁觀也別無他法。
外公出院,我也沒有旁的理由。自然只能回到酒店實習。經理再見我時面色很不好看。卻也懶得廢言廢語。
回到酒店是十二月初。生意異常得清淡。經理和員工也沒有了折騰我的勁頭,想來實習已經過半,也不再對我多說什么。但人手終究是空缺的,經理和主管開始聯系我的學校尋找一些缺錢花銷的學生妄圖填補空缺,但收效甚微。
我也懶得管那許多。在傳菜間擦桌洗碗,日子也漸漸習慣。努力調適自己的情緒行為。不再去爭執什么。反正再怎么樣到明年六月一切也就偃旗息鼓。實習從壓力與痛苦慢慢變成了一個無依無存的緩慢刑罰,變得可以忍受。
現下想來,這個工作本身并無什么可怕之處。待在這里被束縛的只是自己的心而已。妄圖離開一處厭惡的所在而不可實現。猶如身在圍墻的滯澀充斥周遭。生活被困鎖無非是一種悲哀。若還不得自由,那便是令人恐懼的元素了。
人生的步調變得無甚好說。那次聚會過后宿小羽再無空閑。時間越是臨近高考他所付出的自由時光就越多,但我早已說過,為一個目標而付出他甘之如飴。
林寒則辭掉了所有的工作。空白的實習鑒定被他扔到池塘中浸泡著。終日無所事事。如幽靈般在舊城區來回穿梭。不受控的思緒反復干擾他的腳步。常發現自己不經意間走到某處反復踏足的地方。索性坐在自己家門口的矮樓前慢慢捻動著頭發。像是一個孤獨地精神病患者。
自從那次聚會后,伊然的身影便停滯在腦海里。他憤怒于自己的多變,覺得對不起可凝,這不像他,他索性逃避,不再與可凝見面,這更不像他。
時隔幾年,他再次感覺到感情如漩渦一般的糾纏。枉然后悔,卻還是理不清各自的念頭。
抬頭看看,正午的陽光都照不進這幽深潮濕的地方。
也許感情,真的沒有所謂對錯,只有是否甘愿。
臨近下午,林寒坐得小腿麻木。呆愣著慢慢捶打,可凝打來電話他也視若無睹。只因視野中出現的熟悉婦人。
第三次了。第三次遇見她,不,這次應該不是偶遇。本就復雜的頭腦更加難以忍受不可抑制的慌張。
“你又來干什么。”長久不與人說話,他的聲音變得干澀低沉,但情緒中沒有憤怒,更多的是磨不光的疲憊。
“我查了你的賬戶,里面還有整整四萬多元,你為什么不用?”
“那是你的錢。”
“你就沒有別的話說了嗎?我說過了,那是你的錢,我不想動用。”
身為人母卻得不到兒子的承認。我想她在嘗試挽回一段逝去良久的親情,這本身也許不太難,但她面對時林寒如此執拗地一個人。
“林寒,我現在很難。你明白嗎?我現在很難。”她蹲在林寒身前,強迫他看著自己。
“你難個屁,你有什么好難的,貴婦人做得不習慣了嗎?”
“林寒,我丈夫的工作需要調動,下周就會離開這個國家。你如果不跟我走的話,也許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了。我求你,你跟我走好嗎?我說服他了,他會接受你。接受一切。”
“你把我當什么。”林寒輕語。
“當初你義無反顧拋掉一切去追隨你所謂的正確。我無權指責你,也許那時候你覺得心甘情愿,而我只是次要的。”
“知道我當初在醫院獨自一個人等了多久嗎?我多盼望你和爸會來,那樣我就有理由說服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是幻覺。”林寒攤開左手,看著那道陪伴自己很久的傷口。“這算是爸留給我的。你留給我的在心底,要看嗎?我可以挖給你。”他目光散亂,伸手撕向胸口,被雨寒按住。“我錯了,我當年就應該帶你走的,我現在補救不行嗎?”
“我本來生活得很平靜。我相信我都快忘記了,你又何必冒冒失失地出現,還是你覺得自己的追求達到了,也可以挽回自己放棄的東西嗎?你把我當什么了?我不是貨物。我不允許任何人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媽,不過我現在慢慢明白了。我可以理解你當初的舉動,也許感情之間的事情確實沒有對錯之分。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我承認你的舉動,但是不必再糾纏我了。我也有追求我自己生活的權利。”
“你的生活應該有我啊。”她很急切。
“不,沒有你。我的生活,不需要任何人。”林寒的語調緩慢堅決。讓任何人都失去了辯駁的勇氣。
“這樣子可以了嗎?我原諒你們了。你走吧,不要再來了。此生……如此即可。”林寒看著自己母親的雙眼,那里是徹徹底底的絕望。
能夠惑亂人心的東西,往往又存在于人心,那是欲望的伊始,附著著諸般人性。人,因此而捉摸不定。
一個星期后林寒的母親和她的丈夫準備登上了前往洛杉磯的飛機。在安檢處雨寒始終不由自主地凝望著遠方的機場大廳。渴望看到兒子的身影,至少,還可以見最后一面。
但直到進安檢的時候,也沒有看到她期盼的人。她的丈夫知道她等的是什么,卻也什么都沒說。
機場透明的屋頂投射下陽光的陽光有些刺眼。雨寒眼角酸澀,隨意揉了揉。指縫間不曾濕潤,她的眼淚早就流不出來了。
林寒,既然你認為我不應該出現,那我就遂你的心愿吧。如果一切是我的罪孽,我下輩子再來償還你吧。兒子……
縱然眼神悲切,面色卻再無波瀾。雨寒走至安檢處,腳步略微停頓,消失在人流中。
她不曾著眼的人群中,林寒站在那里默然無語,眼中依稀的光彩徹底消失,化為了如硯似墨的深黯。刻意放低的鴨舌帽遮住他俊逸逼人的面孔,隱約有笑聲透出,然后他頭也不回地離開機場。
自廣大的玻璃窗看去,一家潔白似雪的飛機掙脫大地的束縛,滑向無窮無止的天際。
去影像館借了幾張碟片,蝸居在家,雙腿弓起坐在凳上。最早先的一張是《肖申克的救贖》,這部電影在一九九四年出品且久負盛名,那時我只有三歲。
將DVD塞入電腦,我看著那漫長的兩個半小時,也許我該說它蘊含著人性的哲理。也許人在困鎖之后更能明白什么才是美好。由導演勾畫的場景彌漫出纖維的倒影絡在房間的某個角落,也許世界的某個角落也擁有相同的事情,這個世界從來不缺少巧合。
關上電腦后我開始重新看待我的實習。也許那個讓我覺得惡心恐懼的地方歸根究底只是一處所在而已。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是,我確實束縛了自己的心,一瞬間降臨的不情愿和痛苦被人心無限度地放大。就像是林寒,我們彼此都是被所謂的心魔攝服著。我們收服不了的也只是自己而已。
林寒,對親情失去了希望。而我,對未來失去了希望。
想起宋韋。幾年的牢獄之苦被他輕描淡寫地敘述,我想我錯了,他的頹廢并不僅來自失望,他的生活被抽去了所有值得奮斗的理由,那樣的人生沒有了任何意義,他還能活著已經不易了。
實習的按部就班環繞四周,我慢慢學會平靜相宜。將所有無趣枯燥的事務蛻化成一種積蓄。我不再去考慮時間的短長,也不再去思索未來的意義。在那些之前我想我得學會平靜地度過現在。那是安穩自身最好的方法。
我始終相信靈魂是由記憶與希望組成的交織體,我們不能失去希望,因為只憑記憶生存的人難以感受到時間的流逝,他們往往不知不覺就變老了,在夕陽之下看著自己撫摸了半世的記憶,我們也不能失去記憶,因為希望是憑借記憶而存在的,記憶中的無奈與珍惜,是希望誕生的源地,人,就因如此而可貴。
在如此安穩中,接到伊然的電話,令我有些驚訝。想來號碼是小羽給她的。
“你有事嗎?”
“有空見一面嗎?我有事想找你談。”
“我很忙。”
“我想你會有空的,關于你的那些話。”
我安靜。然后,“好,在哪里。”
“現在,我在城三附中前面的咖啡館等你,就你和小羽常去的那家。”
看來宿小羽應該對她說了許多我的事情,我莫可奈何地搖頭,也想不出這個女人找我能有什么事情。
“有何貴干。”那家熟悉的咖啡館,我對面坐的是伊然。
“想問你一些事。”
“說吧。”
“我想,請你幫我聯系一個人。”她舔了舔嘴唇。猶豫地看著我。
“林寒嗎?”我問。
她沉靜,無聲的默認。
“你找他做什么。”
她依舊沉靜。
“伊然,還記得我對你說的嗎?我并不是在指責你,我明白感情從無對錯,我也不知道你和林寒這種莫名其妙的曖昧是怎么出現的。但我希望你可以仁慈一點。”
“你知道?”她惶然抬頭。
“我不知道。”平復地看著她。“但我想你們之間是認識的,那次KTV的樣子……我還是看得出的。你究竟是他的誰?某一任女友嗎?”
“我們……其實不算很熟悉。”
我靜待著。
“林寒……是我在回家的路上偶然遇到的,那天很晚,他喝醉了,醉得很嚴重。非常嚴重。”
“這個世界確實從不缺乏巧合,我知道他喝醉是什么樣子。伊然。告訴我接下去的事情。”
“我想找他的家人,可是他的手記中根本沒有家人的電話。”
“……”
“原本想將他放在街上就算了。但那時候街上都沒什么人了。我想來想去實在不合適,就把他帶回家了,我家有客房可以讓他睡一晚。”
“我該夸獎你的好心,還是贊揚你的大膽呢。”
“也許都該吧,我也不知道我當時究竟怎么了。”
“然后呢,他俘獲了你的身心嗎?你們發生關系了嗎?”我問。
“沒有!當然沒有!”她一驚,語調低沉地反駁,卻依舊感覺到潛藏的激動。
“無意冒犯,不過林寒那樣的人,有女生對他念念不忘想來也是正常,我也不是第一次見了。”
“我……我真地不知道,我只是很想見他一面,你可不可以幫幫我。”
我看著她的臉,仔細揣摩著那一份不知為何的焦急,看不清自己感情所在的人太多,我不知道伊然究竟是哪一類。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宿小羽這次真地踏錯了。
“伊然,你忘記我對你說的話了嗎,這還是你這次叫我出來的理由呢。”我苦笑著。“我這么說吧,我根本無所謂你們這些混雜的情感糾葛,說穿了,這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但你終究是要明白,宿小羽,他很單純,很……天真。我想你應該也有同樣的感覺吧,其實說來,他和當年初中時的樣子一樣,沒有什么改變。”看了伊然一眼,“除了知道追女生以外。”解嘲地一笑。
“我和他從小認識,但我們始終是兩種人。”慢慢陷入自己單調的回憶。“他一直很好,在那時的成人眼中,好地過分,無論成績還是其他,都很令人稱羨。”
“可能是順利得太長太久,在他眼中世間一切無不可為。他是經不起失敗的,你明白嗎?”
“他未必了解我,但我太了解他。他信奉著你和他之間的關系,殫精竭慮地思考如何將其經營美滿。但他始終沒有想過你的心會不在他的身上,在他看來,既然你愿意做他的女友,那么理所當然是愛他的。”
“他很容易將一段不成熟的感情升華到至關重要的一個位置。如果你在此刻告訴他,你根本沒有將他放在心上過……我很難料想會怎樣,他和林寒有一點很相像,都是那么倔強的人啊。”
伊然始終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
“所以,我也不再問你為何答應他的追求。如果可以的話,請你仁慈一點吧,安靜地度過這半年的時間,不要去影響他的心境,也許等到高考之后,順利考上大學的喜悅會沖淡失戀的傷痕,那么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你就如此武斷嗎?”她說。
“不是武斷,而是事實。其實他的成功對我來說是一種可有可無的諷刺,至少證明,我的路確實是走錯了。不過如果他也失敗了,那我對這個社會真得就沒什么指望了。”
“你的思維很奇怪。”
“可能吧。反正話我說了,怎么做取決于你自己。小羽對你是很好的,你沒必要毀掉他短暫的夢吧。伊然。”
她手中的小調羹慢慢搖拌著。咖啡館的玻璃糊上了一團團潤白的霧氣。這座城市早就是徹骨的冬天了。
“好吧。”她說。
春夏秋冬、朝華日露。這是生命與自然帶給我們的純真。在這里的日子,就像活在一個沒有四季的帷谷。日起日落。月盈月缺。一切都無從改變。天長日久,人就變得像沙漠中的一縷薇草。連綿起伏的沙丘,覆延漫長。
昏暗的傳菜間中,自縫隙中透出的陽光照得我眼角生疼。方才發現我呆坐有一會兒了。
直到午后,也沒有一個客人。靜悄悄的。
這樣的日子是值得慶幸的。也是乏善可陳的。經理也是無聊,和幾個廚師在后方的甬道中輕聲聊著天。無火的廚房散發著鐵銹和消毒水混雜的氣息。潮濕的大理石地面溝渠橫貫,半透明的污水浸在之中。透著污穢。
臨近十點。才來了第一桌客人。幾個廚師都已經昏昏欲睡。韋躺在傳菜間的桌上鼾聲大作。恍惚了一天的眼神捕捉到入口的客人時,恍惚的大腦還是渾濁不堪。
那是一個奇異的組合。少女,應是青春年華。扶著一個肥腸滿耳的中年人。兩人如剛出母體的連體嬰兒,相互蹣跚著走來。
那女生,是我們年級中有名的交際花。我有幸見過一面,確然美艷。卻始終能在其濃重的黑眼圈下辨出一絲晦暗。綿密地像灼燒過的木炭。
有服務生上去招呼他們。坐下時,那個中年人在她的臉頰上重重一吻。女生含嬌蘊媚地看著他。溫潤的紅唇在說著什么。中年人哈哈大笑。
“你怎么不出去幫忙。”有人問我。
“那個女的我認識。不方便。”
“你認識?”
“是。”
“你們學校……都出這種貨色啊。”我頓住,轉頭。個子矮小的男人。細長的眼睛,輕薄的嘴唇斜斜地彎著,眼神中閃爍著惡意和嘲諷,滿是調侃地望著我。
是了,我記得這個人。當初來酒店報道時給我拉門的男人。
“你什么意思。”我問。
“你覺得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唄。”他滿不在乎地撓著鼻子。“我以為上海的女孩子都很高傲,沒想到還會去傍大款。跟個*子也沒什么兩樣嘛。還成天在那邊講外地人怎樣怎樣,好笑……”
“……你想激怒我是嗎?”我希望我是平靜地問。然后我轉身推開隔間的小門,去了大堂。
那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罵罵咧咧。
關上隔間的門,我靠在上面。腐蝕性的憎恨驟然斷裂了我的神經,眼前繽雜的煙火來回晃動著,感到頭痛。
酒店的服務員,大都是來自上海之外的打工者。我不否認這樣的人群中必然有著淳樸厚道的善良者。但心態扭曲,有著詭異想法的人,也決然不在少數。這也許就是人,本就從獸類進化而來的物種鮮血深處有著難以抹去的劣根性。
上海人愚蠢的優越感是造就這一切的主要因素嗎?我想是其一。但,你們又何必窮心積慮地怨恨不滿,無論在哪里,都需要謀生,難道你們以為現在的我和你們還有什么差別嗎?命運都是自己構造出來的。
我轉身撞開門,沖進傳菜間。幾日的平靜被撕成了碎粉,揪住了那個男人的脖頸,用力將其貫在地上,一拳拳搗下。我眼睛充紅,四周環繞著凌亂的嘶吼聲,那不是我。一雙手抓上我的臉,彎曲的手指泛出了青白的色澤,像是在泥土里掩埋了許久的尸體。打斗逐漸演變成了撕扯。我們像最原始的野獸一般彼此撕咬著,我早已忘記了為何如此,近兩個月的壓抑情緒,我需要完美地發泄,可以讓我的心不再沉淀在惡臭的尸水中。伴隨其腐爛生蛆。
記不清多久。直到嘶吼聲中多了驚呼。然后,幾雙手伸到我們身上,試圖分開這對悍勇的古羅馬角斗士。
然后我看到了他,一臉的鮮血。白色的襯衫被扯爛。臉上還有高高腫起的淤青。我想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眼前一片哀紅,臉上片片傳來的刺痛感提醒著我的神經。
經理把我拽到亮處,仔細地看了看我的臉。去洗洗,他說。然后來找我。
我沒有去餐廳旁的洗手間,而是繞到后方的員工電梯,去了地下一層。我用手抹了抹臉。
鮮艷的紅色。平庸的紅色。
走進員工更衣室。污濁的鏡子,一道彎曲的裂紋自上而下,像一條丑陋的蚯蚓,攀爬著整個鏡面,我看著鏡子里的人。一臉的血跡,或大或小的抓痕遍布在臉上。呈現著微妙的弧度,隱隱有些黑色,幾絲殘存的皮膚與肉絲掛在臉上。我伸手,輕輕地撕掉。一陣被拉扯過后的銳痛。我笑了。低下頭看著洗手池,旋開水閥,干凈的水流。我用手小心掬起一捧清水,看著。看著。小心地擦拭著臉,傷口處沾染著冰涼的清水,會有一瞬間的麻痹。我想象著鮮血混雜著清水。逐漸變得透明,然后消失。
陡然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無能為力。頹然地坐在地上,鋪天蓋地的沮喪令我心中梗澀。我最厭惡的感覺蔓延到喉嚨,梗得陣陣發疼。眼睛酸澀無比。猛然起身,將水閥旋至最大,借著噴涌而下的水柱沖洗著頭。濺起的水花沁濕了襯衣。深陷了進去,水中,我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淚順著激烈的水花飄走。容納在各處。
竭力壓抑的抽噎聲,淡淡地回蕩著。
連續地沖洗使得面色發白。傷口慢慢沒有了痛感。水滴粘連著發梢,如串珠般滑落。
在這里待得太久,逐漸忘記了自己原本的生活。醉生夢死的世界,還有熒幕前跳動的字符,我都快要忘了。
確實是沒有希望的生活。如果說這種生活延伸出的觸角注定是乏味難堪的,那我考慮茍活的價值性。而我也絕不祈求,命運中沒有短暫的失望。就當作是血管中的渣子。每傷一次,便消失一點。
這對我來說只是一次發泄。太久的時間壓抑著自己,再忍耐下去我想我會被積壓的閉塞毀掉。
此事的處理無甚好說。徐森只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所有人從此都將我當成了一團可有可無的空氣。我樂意之至。
徐森將我當做一個麻煩,但沒有重大理由他是無法辭退實習生的,我為了畢業證書也不可能主動請辭,索性便這么僵持著。彼此秋毫無犯,只求時間快些過去,你我都能安穩不少。
他沒有再試圖延長我的工作時間,幾個老員工對我避如瘟疫,我自如地完成一些每天的工作,例行公事式地做著那些可有可無的瑣事。日子也就這么一天天過去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誕節。源起國外的節日被我們過得有聲有色。在街上隨意逛逛便可看到滿目的金色和紅色,偶爾可看到幾處商戶別出心裁地讓店員扮成圣誕老人的模樣在外招攬客戶,粗重的嗓音說著圣誕快樂,倒也憨態可掬。
宿小羽一心想在圣誕節給伊然一個驚喜。他在街上漫無邊際地搜尋,希望可以找到適合的圣誕禮物。口中不自覺地哼哼唱唱,心情不錯。
在一條不起眼的小巷中來回尋找著中意的禮物。小巷兩側盡是些外貌精美的禮品店。他看了幾家都不太滿意,不由急躁。
夜晚出來挑選禮品的情侶著實不少,出雙入對,甚至在大街偏遠處熱吻,看得宿小羽心潮起伏。
逛到巷尾時,看到一扇樸實無華的拱門,綠藤纏繞在上面互相依附,里面有燈光透出,不像前方霓虹閃爍,這家小店有誘人一探的神秘感。
也許這是一種吸引顧客的手段。他想著。
店面不大,總共大約三十平方米。透明的玻璃展臺在內室,外側是擺放著幾張竹藤凳子,老板是個溫儒敦厚的中年婦人,對宿小羽笑了笑。“歡迎光臨。”她說。
“我想要買一件禮物。”
“給女朋友嗎?”
“是啊,你怎么知道。”
“大都如此。”婦人拍了拍手,笑著。“看看吧,想買什么。”
宿小羽剛剛注意到這店家賣的是一些由竹片和草藤編織成的手鏈,做工頗為精巧別致,依稀散發著山地的植被氣味,陳列在展臺內,為數倒也不少。“老板娘,這都是你自己編織的嗎?”
“是啊,這里的每一條項鏈都有各自的故事和意思,也許你看不出來,但每一條的材料都是我親自培育的。這家小店后面有一個小型的花棚,需要時我回去采摘一些。每一條所用的草葉藤蔓都是不同的,代表的也都是不同的意思。”
宿小羽聽著,眼中慢慢多了著迷的光亮,他一條條看過,相信只有這樣別致用心的禮物才可以配得上他心中那個完滿的女子。
老板娘注視著小羽來回變幻的表情,看著他自顧自地遐思,自顧自地品味著他人讀不懂的滿足。“你很喜歡她吧。”
“不,我想我愛她。”他認真地說。
“愛之一詞不可輕言啊年輕人。”她說。
“我很確信。”他說,自言自語地看著那些項鏈手環。
“好吧小伙子,想要哪個。”她無奈地走到小羽旁邊,幫他挑選。
飾物都很精美,他拿不定主意。
“不如你把你和女朋友的故事說給我聽聽,我來告訴你應該選哪條。”
好啊,盡管感覺自己和伊然之間的關系始終有捉摸不透的微妙,但不妨礙透出心底的甜蜜和喜悅。在腦海中兀自編寫著伊然收到禮物時的欣喜和愉悅。他的嘴角揚起不可抑制的弧度。
“她是我們班上的插班生,原來是住在國外的。第一次看見她,我就覺得她擁有很奇妙的屬性。她好像面對任何事情都是這么平靜,好像什么事情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我跟她聊天,聊各種各樣的事情,看見她淺淺的笑我就覺得好有成就感。好滿足。”
“聽上去你們感情很好啊。”
“我想是吧,不過我們現在馬上要高考,她說分不出什么精神,也是,不過等高考結束后如果她可以考在國內大學的話我們就可以長長久久的在一起了。”
“如果?”
“是啊,不過我相信她可以的。”
“好吧,我想你可以選這幾條。”老板娘仔細挑選了展柜中的飾品。一條條擺放在宿小羽眼前。
“手鏈。春菊。為愛情占卜。”
“手鏈。雛菊。勇敢,幸福,還有純潔。”
“項鏈。紅色風信子。讓人感動的愛。”
“項鏈。扶桑。信任,永遠鮮活的愛情。”她抬頭看著他,想要哪個?
宿小羽沒有仔細看,他的目光落在展柜旁的工作臺上。那里有一條瑩藍色的手鏈,幾個類似鈴鐺狀的小花苞被精巧地盤繞在上面,玄妙地垂掛著。一旁擺放著剪刀和一些殘碎的花片。
“這是你剛做的嗎?”他問。
老板娘仔細看了看,“不是,這條是很久之前的了。”
“我要這條。”他篤定地說。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樣,“小伙子,這是串鈴花。”
“串鈴花?很形象的名字,我就要這條。”他眼中已經沒有了一切,只有這條顏色少見的手鏈,思維中也只剩下了伊然看到這條手鏈的欣喜,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伊然會喜歡的。
她會喜歡的。我送他的圣誕禮物。他走出小店,自信滿滿。手里小心地揣著包裝精美的禮物盒,那條串鈴花手鏈,安靜地睡在那里。
串鈴花。拉丁名Muscariaucheri,外觀類型球根花卉,耐超低溫,全日照,少水。植物學是這么定義的。
它還有一個特殊的花語,悲戀。
夜晚的小路總是安靜的。沿街連鎖著的路燈灑下一個個橙黃色的光暈。踩踏著光暈前行,有獨到的樂趣。小路盡頭,是伊然的家。同樣的洋房。
撥通電話,“伊然,你下來好嗎?我在你家樓下。”
片刻后她穿著連身長裙下來,走到小羽面前將他拖到角落。“你這么晚過來干什么啊。睡不著嗎?”
“我想你想得睡不著。”他說。
面對如此露骨的情話,她也只是隨性地笑了笑。宿小羽有些失望,
“這個,送給你。圣誕節快樂。”他拿出還有體溫的盒子。小心翼翼地看著伊然的臉。
“這是什么?”她拿在手里慢慢拆開,那條串鈴花手鏈露出雛形。伊然看了片刻,沉默了片刻。
“你喜歡嗎?我找了很久,而且這是老板娘自己做的哦,我覺得很適合你。”
“……”
“……你不喜歡嗎?”
“串鈴花?一朝悲喜降塵華,二世苦樂落雨打,三生得失顧自華……”
“你念的是什么?”
“沒什么,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對他露出笑容,合上禮物盒的蓋子。
他高興地大笑,“你喜歡,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眼珠轉了轉,湊過去在伊然臉頰上輕輕一吻。
伊然周身一顫,陡然想起在林寒懷中時感受到那個似有若無的吻。想推開身前的人卻又沒有動作,只能低著頭。
伊然的逃避被認定為羞怯,小羽笑的愈發燦爛。
“好了,很晚了,你快點回去吧。”伊然說。
“我再陪你一會兒啊。”他有些失望。
“我再不回去爸媽就覺得奇怪了。好了,你早點回去睡吧,晚安。”不等他回答,伊然拿著禮品盒便走了。留下宿小羽站在那里呆愣著眨眼。
愛情的起步其實是一個簡單的平衡,而宿小羽的角色則太過卑微,失去平衡的戀情是沒有善終的。他不理解這一點,他只會因為和自己幻想中相差的現實而略略郁悶,但卑微的角色有一點好處。
他們都很容易滿足。
想到伊然喜歡他的禮物,笑容再次布上臉龐。心情大好地踩著夜色回家,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月明星稀,他走著路,心情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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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中便綿蕩了許久。人在一處不變的地方進行著反復地機械行動,那么歲月在意識中就不會明晰,所謂的年月在此刻總顯得可笑,緩慢度日下的心態逐漸不可動搖,我依附的是社會的角落,告訴自己,只是依附著。
人總是會在一個時間段內執著本質上可有可無的事情。那是一種悲哀,我想我慢慢在試著擺脫。不過我還是沒有閑情考慮其他。春節臨至,酒店接到許多年夜飯的訂單,不少外地員工回鄉探親,此消彼長間人手在一剎那見匱乏到令人發指的程度,經理主管急得一身虛汗卻又無法可施。
身為實習生在春節是享受假期的,對此徐森也是無法。稍稍清閑了幾日,待得小年夜時我早已不在這里了。
城三附中放了寒假。宿小羽異想天開地約伊然去他家中吃年夜飯被拒絕,我笑他不知所謂,莫非是想帶伊然見父母?未免也太過庸人自擾。
“我還真是這么想的,我交的第一個女友,想讓家里人看看。”他又興沖沖地對我說起他的圣誕驚喜,我聽得懵懵懂懂,似乎伊然還是和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關系,心中可惜他的無所察覺,又覺得也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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