岜沙的變化真是大。街道都變成了水泥的,新修起了很多吊腳樓。雖然已是傍晚,但依然有熙熙攘攘的游客來來去去。當(dāng)楊小龍走到一座吊腳樓前,一位十五六歲的苗族姑娘和一位七八歲的小姑娘攔住他,問:“先生,請問你要在岜沙住宿嗎?我家有熱水,有電視,很方便的,還有網(wǎng)可以上,價錢也便宜的,在我家住,你能夠感受到最真實的岜沙苗族的生活。”
楊小龍一愣,打量了一下小姑娘,說:“你是小芬?”
小芬一愣,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位七八歲的小女孩子也說:“是啊,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你。”
楊小龍問小芬:“她是?”
小芬回答說:“她是小龍女。”
小女孩說:“我叫阿依,當(dāng)然,你也可以叫我小龍女,反正我都喜歡。”
楊小龍覺得這兩個姑娘都可愛。大的一個小芬姑娘,五官很玲瓏,笑得甜美,左眼角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粉紅色胎記;而小女孩阿依,小臉粉紅,眼睛特別亮,小嘴巴像是畫出來的一樣。
小芬繼續(xù)問:“你是怎么認(rèn)識我的呢?”
楊小龍說:“你五六歲的時候,我抱過你,所以認(rèn)得。”其實他是記住了她臉上的胎記。
阿依若有所思:“哦,那你以前來過岜沙嗎?”
楊小龍說:“我就是出生在岜沙的,我是岜沙人啊。”
小芬問:“那我之前怎么沒見過你?”
阿依跟著說:“是啊,我也沒有見過你。”
楊小龍說:“十年前我就出門了,現(xiàn)在才回來,所以你們都不認(rèn)識我。”
小芬似懂非懂地了聲:“哦。那你出門是去打工嗎?”
楊小龍愣了一下,說:“是啊,是去打工。”
楊小龍指著一塊梯田上的吊腳樓問,陳家阿爹家是不是還住在那里。
小芬說:“嗯,是的。”
阿依問:“你找陳家阿爹有事嗎?”
楊小龍笑了一下,說:“嗯,有事。謝謝你們啊,我去找陳家阿爹去了。”
小芬說:“好吧。”
離開兩個小姑娘,楊小龍心里頗多感嘆,沒想到離家這么久,這些孩子都不認(rèn)識自己了。想到這里的時候,他有意識地抬眼看了一下他家老宅。那棟樓還在,只是似乎變新了,好像還變成了小商店。楊小龍感到詫異,不會是自己去坐了牢,其他人把他的屋基給占了吧。
但不管怎么樣,還是先去看陳家阿爹,楊小龍去坐牢的時候他是岜沙的村長,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是不是他就不知道了,至少還是岜沙人。先找到他了解情況再說。
陳家阿爹的家,住在靠坡的吊腳樓上。這吊腳樓一共三層,蓋著青色的瓦。最下面一層沒有墻,只是用些竹子打了個圍,堆放柴禾或喂養(yǎng)牛馬。上面兩層倒是裝修得漂亮,都是苗疆的能工巧匠一塊板子一塊板子手工裝修的,外面涮了一層透明的漆,讓整座房子長期保持著一種暗紅光亮的的感覺,日久彌新。一般來說,吊腳樓下層養(yǎng)畜,中層住人,上層存糧。
楊小龍來到吊腳樓前,一條白狗出來汪汪地叫。
在岜沙,養(yǎng)狗不僅有看家的作用,也有門鈴的作用。狗吠聲能把屋里的人喚出來。
陳家阿爹走了出來,輕聲慢語地吼了一下狗:“小畜牲,不要亂叫。”
九年過后,年逾花甲的他,更加的消瘦,整個人看上去,變成了一根干巴巴的竹竿子一樣。他說話越來越細(xì)聲慢語,他倚在欄桿上,瞇著成一條縫的眼睛打量樓下田埂上的楊小龍。
楊小龍見陳家阿爹出來,便先叫了他一聲:“陳家阿爹,你在家啊!”
他確信后,僵尸一般的臉上綻出笑容來,說:“哦,是阿龍啊,你回來了,快上樓來。”
楊小龍愉快地應(yīng)了聲:“唉。”然后從房子的側(cè)面上樓去。
陳家阿爹招呼楊小龍坐下。相比于陳家阿爹來說,陳家阿媽長得珠圓玉潤,滿臉洋溢著滋潤生活的幸福漪漣。楊小龍剛坐下,她便端來一大碗米酒:“阿龍啊,你回來了就好,來,離開岜沙那么多年,還沒有忘記岜沙米酒的味道吧,這可是前幾天才釀的,味道正好。”
楊小龍一邊說:“謝謝阿媽。”一邊雙手接過來,滋溜地喝了一口,米酒的味道直甜到心里去。楊小龍說:“這米酒味道真醇。”說著,又滋溜地喝了一大口,才把碗遞還給陳家阿媽。
陳家阿爹說:“阿龍啊,你回來真是令人高興,我想問,你今后有什么樣的打算?”
楊小龍抹了抹嘴上殘留的甜酒渣,說:“現(xiàn)在也沒有明確的打算,還沒有想清楚。”
陳家阿爹說:“那你應(yīng)該要好好想想,你也看到了,我們岜沙已經(jīng)不再是九年前的岜沙了,已經(jīng)不是上山打柴,下河打魚的岜沙了,你出去了九年,以后怎么過日子,可要想清楚。”
楊小龍說:“多謝阿爹的關(guān)心。我來一是為了看你,謝謝你這么多年來的關(guān)心和幫助;二來是我那房子,好像住進(jìn)了人,想問你老這是怎么回事。阿爹應(yīng)該還是我們岜沙的父母官吧?”
陳家阿爹得聽到最后一句,臉上浮現(xiàn)出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得意之情。
他裝著有些力不從心地說:“是啊,我今年都六十六了,說怎么也不要干這領(lǐng)導(dǎo)的事了。但是岜沙這幾年發(fā)展得快,事情也跟著多了起來,其他人要不太年輕了,年紀(jì)大的又大多沒見得過大場面,我推來推去就是推不掉,也只有硬起這把老骨頭啊,為岜沙再服務(wù)兩年。”
說完這句話,他停頓了一下,然后又說:“你那房子的事情啊,你一出去就是差不多十年,岜沙呢,成了國家旅游的重點,那房子你走后,就沒有人管理,風(fēng)吹雨打的,漏了雨,也變壞了,前年上級領(lǐng)導(dǎo)下來,說這不行啊,會影響到岜沙的形象,上面拔了些錢,我就組織村里重新裝修了一下。因為裝修也需要人工費,我就自作主張把它租給了別人做生意了。當(dāng)然啦,現(xiàn)在你回來了,那房子是你的,你要收回去就收回去,材料是國家出的那也就算了,但那人工費你還是要出的。我們岜沙人也不占人家那點便宜。”
楊小龍說:“哦,原來是這樣,那多謝阿爹費心了。”
陳家阿爹說:“你要是收回,我明天就去跟人家打個招呼,房子是你的,你做主嘛。”
楊小龍說:“不急,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怎么回事。”
陳家阿爹說:“你家也就剩你一個人,對了,你今天還沒有地方休息吧,要不就住在我家吧,那幾個孩子都不愿意留在岜沙,打工去了,今天你就留在家里吃飯,睡也有現(xiàn)成的,要做哪樣事情的話,明天我再陪你去辦。十年了,我們岜沙的好兒子,才又回來了。今晚就好好休息。
當(dāng)晚,楊小龍留宿陳家阿爹家,吃過飯,陪陳家阿爹喝了些酒。岜沙苗族,有這么一句話:會走路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會喝水就會喝酒。不管男男女女,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好酒量。陳家阿爹雖然瘦弱如柴,酒量卻也不弱,他像很多的岜沙人一樣,雖然免不了有一點點虛榮,但心地卻十分善好,人也十分熱情,喝起酒來,更是十分的豪爽。
兩人喝得興起,楊小龍若有所思,問:“阿爹,阿莎她,還好嗎?”
陳家阿爹正舉起酒杯,又放下,欲言又止,說:“阿莎,她,早不在了。”
楊小龍一驚,黯然道:“不、不在了?”
陳家阿爹意味深長地說:“兩年前,就跟著太陽神去了,怎么去的,也不清楚。”
楊小龍聽到這個消息,頓覺悲傷涌來。五年前陳家阿爹來監(jiān)獄看他,帶給他阿莎已嫁作人婦的消息,雖然此生不再有緣,但他知道她過得好;現(xiàn)在他回家來了,又是陳家阿爹告訴他,阿莎已跟著太陽神而去。本來回到岜沙,他就想先去看看阿莎,但覺得不妥才忍住。
陳家阿爹說:“我曉得你和阿莎打小就好,要不是因為你去坐牢了,你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成了家。但這就是命運,這就是太陽神的安排,人死不復(fù)生,我們都要笑著對她祝福。”
楊小龍不知道說些什么,強忍住眼眶的淚,問:“阿莎她,有沒有留下孩子?”
陳家阿爹似有難言,但他還是說:“有。既然你回來了,你早晚都會知道。阿莎留下了一個孩子,是你的孩子。岜沙的大人和孩子們都知道這件事情。也是因為這樣,巴虎和阿莎打結(jié)婚起就不怎么愉快。巴虎也因為這件事,和阿德鬧得父子不和,這幾年巴虎都在外面浪蕩,不怎么回岜沙了。他在外面,也惹了些壞習(xí)慣,變得越來越不像我們岜沙的人了。”
楊小龍有些迷惑:“我的孩子,你是說阿莎生下了我和她的孩子?”
陳家阿媽叉嘴說:“就是那個小龍女,全岜沙人都曉得的事。”
陳家阿爹“嗯”了一聲,說:“女人家,少說兩句。”
陳家阿媽似有不滿,但又不好說什么,便道:“阿龍,我再去給你加點米酒。”
陳家阿爹繼續(xù)說道:“阿依是你的女兒,這事錯不了。不過阿龍啊,我也要提醒你,這件事情你也不要急著相認(rèn),惹急了巴虎,那就麻煩了。這幾年這巴虎,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我想大概也是這不幸福的婚姻,把他變壞了。巴虎也是個可憐的人,他和阿莎結(jié)婚后,他心愛的女人阿娥懷著他的骨肉嫁給了別人。兩年前,巴虎喝醉了酒,去向阿娥要回自己的孩子,結(jié)果和阿娥的男人打了一架,兩人都掛了彩。后來阿娥警告他,即便孩子是他巴虎的,但不是在他巴虎家生的,如果再鬧,她就和孩子一起死。巴虎這才被嚇住了,沒有再去鬧事。這幾年他跟著社會的人混江湖,對于孩子也沒那么上心了,只不過他真的變成了壞人,所以,你千萬不要去招惹他,惹不起。”
楊小龍聽得一腦的迷霧,沒想到這幾年,竟然發(fā)生了這么多的事。
他問:“阿爹,那阿莎留下的孩子還好嗎?”
陳家阿爹說:“好,她跟著阿德一起,阿德很疼她,她叫阿依,很多人都叫小龍女。”
小龍女?阿依?楊小龍恍然想起剛進(jìn)寨時見到的小女孩,她的樣子有些模糊了。
陳家阿爹見楊小龍沉默,問:“阿龍,你怎么了,不要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傷神了,岜沙的男人,應(yīng)該想的事情,是怎么來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承擔(dān)責(zé)任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來喝酒。”
當(dāng)晚,楊小龍和陳家阿爹都喝醉了,楊小龍迷迷糊糊地被陳家阿媽送去睡覺。半夜的時候醒來,看著黑蒙蒙的屋子,腦海糾纏了一夜。第二天,他早早起床。陳家阿爹更早起來了。
他問陳家阿爹:“阿爹,阿莎的墳地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陳家阿爹沉吟了一下:“在對面的山坳里,我?guī)闳グ桑f了你也找不到。”
楊小龍和陳家阿爹走過寨子,路上遇到幾位寨上的嫂叔,都認(rèn)出了楊小龍,打過招呼。兩人往對面連綿的山浪中走去。岜沙人的墳地,與其他地方的都不同。在岜沙,一個人的葬禮與他的出生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每當(dāng)寨里誕生一個孩子,人們就為他種下一棵樹,讓這棵樹陪伴孩子成長;當(dāng)一個人死去,就砍下那棵樹,搭起他魂歸故里的橋梁,在密林深處埋葬掉死者,并在死者的墳地上面再次種下一棵樹,生命便以另一種形式在神秘的大地上延續(xù)。
陳家阿爹和楊小龍爬上山崗,穿過密匝的樹林,茂盛的樹木子中一條清徹的小溪緩緩流過,陽光透過樹椏枝零落在積著落葉的地面上,給人以親切而自然的溫馨之感。岜沙的墳地,是世界最安靜,最環(huán)保,也最神秘而自然的墳地。每一個墳地不僅有靈魂,還有生命。
當(dāng)陳家阿爹和楊小龍在林子里穿行了一會,他們來到一棵胳膊大的樟樹旁。
“這就是阿莎,她就在這里。”陳家阿爹說。
楊小龍撫在樹上,眼里一下子注滿了淚水,他心愛的姑娘,早已魂歸黃泉了。
陳家阿爹看了一眼楊小龍,心領(lǐng)神會地往深山里走去,他要給這苦命的孩子傾訴的空間。
楊小龍不知道說什么,對于阿莎的記憶,都是一張張迷人的面孔。他一言不發(fā),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頭頂?shù)臉錀可希恢唤鹕腻\雞拍打著翅膀,發(fā)現(xiàn)楊小龍看它之后,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撲嚕嚕地向林子中飛去。楊小龍想,阿莎,那就是你自由的靈魂嗎?
楊小龍沒有要回他的老宅,一來是他沒有錢付裝修的人工費,二來他覺得自己離開岜沙這么多年,這房子都是陳家阿爹和其他寨上的人代為照顧,就這樣拿回來顯得不盡人情。再說楊小龍就一個人,收回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呢?他也沒有想好自己接下來該干些什么,實在沒辦法過日子,反正他沒什么拖累,到時候離開岜沙,去外面打工也是一個不壞的打算。
楊小龍把他的想法告訴陳家阿爹,陳家阿爹說:“好吧,你怎么決定都是可以的。但如果外出打工,卻也不一定是一個好的想法,想找錢過日子,沒有哪個地方會比岜沙更好。”
當(dāng)楊小龍和陳家阿爹要走到寨子的時候,寨子頭上響起了槍聲,那是岜沙人迎接客人的禮節(jié),這段時間以來,岜沙幾乎每天都響幾遍槍聲。但這些槍都沒有鐵砂,只是響而已。其實早在五年前,政府為了保護(hù)野生動物,禁止使用槍。陳家阿爹頂著壓力,顫巍巍地把通告貼在寨上開會的小木樓前,政府的車開進(jìn)岜沙,一家一家地收繳,拉走了一大車的獵槍。
三年前,岜沙搞原生態(tài)旅游,“最后的槍手部落”成為最響亮的名片,政府又把槍還給了岜沙漢子。但是依然不許打獵,只是作為迎接客人的旅游道具,有客人來,便在寨頭放槍迎接。岜沙的槍手們,雖然不能再進(jìn)山打獵,但作為表演隊卻可以得到政府給予的豐厚回報。
到目前為止,岜沙只有一個槍手沒有槍。他就是阿德老爹。
作為岜沙的神槍手,五年前政府禁槍的時候,阿德老爹悄悄藏了一支,死活也不拿出來。他說岜沙男人怎么能沒有槍,槍就是岜沙男人的命根子,沒有命根子的男人能叫男人嗎,他寧可繳了命也不能繳了槍,執(zhí)拗得像頭牛。但最后還是禁不住政府三番二次派人勸說,他才把心愛的獵槍交了出來。
岜沙人都記得,阿德老爹是最后交出槍的人。那天,政府又派人來了,其他岜沙人也都在看熱鬧,政府的工作人員勸說半天,陳家阿爹也在旁說話,他總算把槍交出來。交出來的時候,他那神態(tài),就像一個孩子要離開母親,就像深愛的戀人相別,他千般不愿,萬般不舍。
兩年后,政府又說,把岜沙男人的獵槍還回來了。
阿德老爹拿回自己槍的時候,那興奮勁兒,讓他什么話都聽不進(jìn)去。抱著自己心愛的獵槍,左看右看,讓當(dāng)時來發(fā)槍的派出所警員趙虎都忍不住說:“阿德老爹,不用看了,這槍就是您的,既不缺胳膊,也不少腿,收的時候是哪個樣子的,現(xiàn)在還是哪個樣子。”
阿德老爹當(dāng)時說:“自己的寶貝還是自己心疼,我還是檢查好。”
當(dāng)時政府在發(fā)回槍的時候,便明文規(guī)定:“槍只能迎客,不能打獵。”
阿德老爹剛剛拿回槍,興奮勁足,不管說什么都答應(yīng)。
像其他岜沙男人一樣,拿著獵槍看到獵物,難免會手癢。就像一條獵狗看到了奔跑的兔子,怎么可能做到視而不見。很多槍手也都存在拿回槍后,常有忍不住打獵的事情發(fā)生,但大多在批評教育幾次以后,都改正了。因為政府下了死命令,誰再打就直接把槍沒收了。
阿德老爹持槍打獵前后就被抓了五次,不被抓的到底有多少次就不知道了。
被抓的時候,他言之鑿鑿,下次再也不打了。但下次的時候,總還是被人看見。
阿德老爹最后一次拿獵槍,是一年前。那天早上,他如往常一樣,早上起來,作為岜沙槍手的一員到寨頭上,當(dāng)游客來的時候就朝天空放槍歡迎。他起得早,便在周圍轉(zhuǎn)轉(zhuǎn),突然看見對面的大杉樹上,立著一只鷹。那鷹在旭日的輝照下,顯得如此的驕傲,仿佛是在對他挑釁。
阿德老爹的手又癢了,他在心里開始計算他與鷹之間的距離,肯定能打得下來。他想。
這樣想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拿著槍瞄了一下。
瞄著的時候,手摸到了褲兜里的鐵砂。
他左看右看,清早的岜沙,依然在霧繞露潤中,四周沒見一個人。
他把口袋里的鐵砂取出來,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槍筒。
他雙手抬起槍,朝著樹上的鷹瞄準(zhǔn)。
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鷹在旭日的光輝中,似乎在對他召喚。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把槍放了下來。
看了鷹一眼,忍住了。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打獵了,再打槍真的要被沒收了。
上次政府抓到他打了一只山雞之后,他就保證了,再打就交出槍。
他走了幾步,回過頭去,鷹還在那里。
他忍不住了,四周依然一個人也沒有。
他抬起槍,轟的一聲。槍響了,鷹像一片葉子一樣,輕飄飄地往樹下落。
阿德老爹看四下無人,忙往鷹落的方向跑去。
當(dāng)他到達(dá)樹下的時候,看到扛著槍的孫世杰和趙虎正在樹下,他們也是來岜沙充作槍手,放槍迎客的。孫世杰彎腰撿起奄奄一息的鷹,兩人看著阿德老爹,看他怎么解釋。
阿德老爹尷尬地笑,不知道怎么解釋。
孫世杰說:“阿德老爹,你這又是怎么回事啊,都說了多少次了,不許獵殺野生動物!”
阿德爹說:“它不是野生動物,這是鷹。”
趙虎笑了起來:“喲,阿德老爹,鷹不野生動物,是你家養(yǎng)的啊?”
阿德老爹狡辯說:“這不是吃我們養(yǎng)的雞仔長大的么?”
孫世杰說:“阿德老爹,什么都不用說了,上次你自己在王稼所長的面前保證過的,再有下次,就自己把槍交到派出所去,你自己沒有忘記吧。”
阿德老爹為難地說:“警察同志,你們就饒過我這一回,我保證,再也沒有下次了。”
孫世杰說:“你還下次啊,這次連機會你都沒有了。”
阿德老爹說:“你們不會就真收了我的槍吧。”
趙虎說:“對,就是收了你的槍,現(xiàn)在就收。”
阿德老爹說:“我保證再也沒有下次了,你們這次就再讓我一回吧,我看到那畜牲站在那里動也不動,手就癢,就受不了。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行不行?”
孫世杰走到阿德爹的面前,說:“不行。”伸手向阿德爹要槍。
阿德爹緊緊地抱著。孫世杰說:“你不愿交,還是你自己拿到派出所去交給王所長?”
阿德爹自知理虧,萬分不舍地把槍奉給孫世杰。
孫世杰把那只帶血的鷹遞給他,說:“這是你的獵物,也是最后一個獵物,就留你給做紀(jì)念吧。國家規(guī)定,獵殺野生動物是犯法的。所以不能不收了你的槍,對不起了,阿德老爹。”
阿德老爹看著孫世杰和趙虎扛著自己的槍往寨口走去,他氣得把鷹狠狠地摔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寨口響起了清脆的槍聲音,那是岜沙的槍手在迎客,卻和岜沙的神槍手沒什么關(guān)系了。也是從那時候起,阿德爹就再也不能碰槍。為了過過槍手的癮,他自己弄了一個木制的槍殼,但沒有槍管。岜沙槍手的槍,都是專人專用,也沒人會借給他。就算他真想借,別人也會說,自家命根子,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借的。岜沙人也確實有這個傳統(tǒng),見馬不亂騎,見槍不亂摸。
阿德爹本是最好的槍手,卻成為岜沙唯一想擁有但又沒有帶槍的漢子。或者說,他成了岜沙唯一扛著槍殼子的岜沙槍手。別人的槍都是有槍筒子的,但阿德爹的槍,卻只是一只木槍殼。沒有槍筒子的槍,就像沒有卵子的命根子一樣,他常常被人取笑。別人笑的時候,他自己也笑。
岜沙人愛槍,愛打獵,阿德爹是其中最愛的,或者沒有槍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約束。記得在八十年代末,雜交水稻剛剛在全國范圍內(nèi)普及推廣。政府為了讓岜沙人也種上雜交水稻,種的時候派人到岜沙來傳授方法,到了秋天,又到岜沙來看收成。滿壩子金燦燦的水稻,只有幾個女人和孩子在收割。阿德爹帶著一幫漢子,扛著獵槍,要上山打獵。秋天,是打獵最好的季節(jié),獵物的繁殖期剛剛過,又經(jīng)過了一個夏天,長得肥滾滾的,岜沙槍手是不會錯過的。政府的領(lǐng)導(dǎo)們面對眼前的一切,十分不解,就問:“現(xiàn)在是大忙季節(jié),你們怎么不收谷子,還要上山打獵?”
岜沙漢子們哈哈大笑,說:“谷子沒長腳,在田里不會跑;獵物不打,就跑啦!”
可以想見,岜沙人對獵槍,對打獵的熱愛,是其他任何事情也沒辦法替代的。
槍聲剛響過,楊小龍就看見阿德老爹站在他們的對面那根青色的田埂上。見到楊小龍,這個年過花甲的岜沙老人并沒有認(rèn)出來。九年了,九年來他一次也沒有見過楊小龍,楊小龍變化很大。阿德爹除了留胡子外,變化倒是不大。至從阿依出生之后,他便開始留了胡子。如今,他花白的胡子,已足有五寸多長,配上棱殼分明的臉龐,看上去像一匹蒼老而不失威嚴(yán)的狼。
他看到陳家阿爹,喊了聲:“阿陳,你這老不死的,去哪里竄來?”
陳家阿爹說:“阿德,把你那槍殼扔了,沒有筒子的槍,就像沒有蛋的雀,留著沒用啦。”
兩個老人家忙開玩笑,陳家阿爹也忘記介紹了。阿德老爹雖然老了很多,胡子也留起來了,但楊小龍還是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叫道:“阿爹,是你啊,我是阿龍,我回來了。”
阿德爹仔細(xì)看了一下,呵呵笑起來,說:“阿龍啊,是你啊,你回來了?”
楊小龍說:“是我,我回來了,阿爹,你老人家身體可還好?”
阿德老爹笑著說:“好,都好,九年啊,你總算回來了。”
楊小龍正欲說話,魯婧騎著摩托車在他們旁邊停了下來。陳家阿爹問:“魯警官,今天怎么沒穿苗家阿妹的衣服,是有其他公事要辦嗎?”
魯婧笑著說:“沒有,我來是找楊小龍的。”
陳家阿爹說:“找阿龍啊,不會又還有哪樣麻煩事情吧,要不要緊?”
魯婧笑著說:“要緊,大事呢!”
阿德老爹說:“哪樣,還有大事?”
魯婧笑說:“放心吧,不是壞是,是大好事。”
然后對楊小龍說:“楊小龍,縣里想請你去一趟,所以叫我來接你。”
楊小龍打量了一下魯婧的摩托車,心想她不會讓我坐這車去吧。
魯婧似乎明白了楊小龍的心思,說:“放心吧,就這車載得動你。”
楊小龍似乎覺得坐在一個女孩子的背后不太好,說:“要不,我來帶你吧。”
魯婧似乎也明白楊小龍的意思,大方地說:“那好吧。”
楊小龍騎上車,他的車技是在監(jiān)獄里學(xué)的。在監(jiān)獄里呆了九年,到第七年的時候,楊小龍和監(jiān)獄的領(lǐng)導(dǎo)混成了熟人,有很多機會出來幫忙采購,又因為火災(zāi)的事情,和監(jiān)獄長成了好朋友,兩人出來的時候,他便教楊小龍騎車。只是連魯婧都沒想到的是,楊小龍雖然車騎得不錯,但卻沒有駕駛證。一個沒有駕駛證的人,騎著警察的車載著警察,倒也算是件趣事。
魯婧坐上,楊小龍回頭對阿德爹和陳家阿爹說:“阿爹,那我去一趟就回來。”
兩個岜沙漢子看著楊小龍載著魯婧,沿著盤山的水泥路蜿蜒遠(yuǎn)去。他們彼此交談著些什么,往寨中走去。楊小龍儼然像個賽車手一下,游刃有余地駕駛在彎曲的路上,魯婧騎在后面,風(fēng)揚起她的長發(fā),她一幅陶醉的樣子。她說:“你騎車有多久了,技術(shù)還真不錯。”
從第一次見面到現(xiàn)在,她對楊小龍的印象挺不錯。
楊小龍說:“不久,兩年多一點。”
“兩年多就騎得這么好,真不容易。”
快到縣里的時候,魯婧突然問:“對了,你什么時候考的駕照?”
楊小龍隨口答道:“駕照?我沒有駕照啊。”
魯婧吃了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你說什么?”
楊小龍說:“我說我沒有駕照。”
魯婧忙說:“快,快停下,停下。”
楊小龍不解問:“怎么了?”
魯婧說:“快停下。開什么玩笑!”
楊小龍沒辦法,只得靠邊停下。
魯婧先下來,然后對楊小龍說:“你快下來。”
楊小龍迷惑不解,說:“怎么了,有哪樣問題?”
魯婧沒好氣地說:“怎么了,你沒有駕照騎什么車呀!”
楊小龍不解:“我沒駕照,我又不開車,我是騎摩托車。”
魯婧說:“騎摩托車也是要駕照的,這也是機動車,你不知道嗎?”
楊小龍自知理虧,說:“對不起啊,我忘了摩托車也是要駕駛證的。”
魯婧說:“行了,你下來,我?guī)恪_€好沒被抓到,不然可就鬧大笑話了。”
楊小龍覺得好笑,說:“你是警察,還有誰敢抓你啊?”
魯婧說:“警察違法,后果比不是警察還嚴(yán)重。”
她把車啟動,說:“快上來吧。”
楊小龍有些忸捏,魯婧說:“快上來,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一會就到了。”
楊小龍只得坐上去,屁股盡量往后挪,以留出他與魯婧之間的安全空間。
魯婧看他這個樣子,悄悄笑了一下,啟動車,車猛地晃了兩下,楊小龍在空中失去平衡,晃了兩下之后,雙手還是搭到了魯婧的肩膀上。魯婧熟練地駕著車,往縣公安局駛?cè)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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