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岜沙因為一位攝影師的作品突然名揚中外。一時之間,岜沙成為中外旅行者心馳神往的原生態旅游圣地。作為村長,陳家阿爹來省城參加旅游開發的研討會,想起了楊小龍。楊小龍沒什么親人,他作為岜沙的父母官,去看一看是應該的。于是到牢改基地看望楊小龍。
五年來,楊小龍早晚盼著早些出獄,回到岜沙,回到他心愛的姑娘身邊。
他遵守紀律,努力工作,努力學習,監獄已經在為他減刑的事情考慮了。
獄中逢故知唏噓良多,他問陳家阿爹:“阿莎,她還好嗎?”
陳家阿爹看了楊小龍一眼,雖不情愿,但還是告訴他實情:“還好,只是,結婚后,巴虎這孩子像變了個人一樣,對她不太好,阿莎雖然是委屈了點,但有阿德老爹照顧,你就放心吧。”
這個消息猶如晴空霹靂,一下子把楊小龍給擊倒了。跟他青梅竹馬,跟他兩小無猜,跟他山盟海誓,說好了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姑娘嫁給了別人。月亮被烏云遮擋了,太陽被雨水淋濕了,他美麗的錦雞啊,飛走了。楊小龍覺得,這是比坐牢更讓他難受的末日與沉重,心像被刀割一樣疼痛。
陳家阿爹說得沒錯。巴虎娶了阿莎后,阿娥姑娘報復似的,兩個月后也嫁給了另一個男人。而且阿娥姑娘也懷了巴虎的孩子,這是很多人所始料未及的。更陰差陽錯的是,當阿莎把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可畏的人言,一次又一次往巴虎的傷口上撒鹽,說孩子是野種。
更可氣的是,巴虎的孩子,在另一個男人的家中,作為別人的兒子降生了。
阿莎生下來的小姑娘,原本取了名叫阿依,但很多人卻叫她小龍女。
這孩子在會說話后,又特別喜歡小龍女這個名字,一叫她就應。
巴虎垂頭喪氣,這怨氣不能撒向旁人,便只能撒向阿莎、阿德老爹和阿依。
巴虎愛上喝酒,喜歡上了游手好閑和賭博。一不順心,就朝孩子和阿莎發火。阿德老爹稍微說兩句公道話,便被喝斥:“關你哪樣事,我今天的一切,這還不都是因為你那該死的好心造成的。”
在很多旅行者來到岜沙后,巴虎見了更多的世面。他常常和外面的旅行者們泡在一起,外面新奇的花花世界,讓他向往不已。巴虎不再是的那個岜沙的好少年,他成為一個社會上是是非非的無業者。人活著為了什么,反正幾十年后,大家都要死。就兩個字,痛快。
這是他從一個叫黑哥的游客那里學來的,并成為他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巴虎儼然一副江湖大哥的模樣,常聚著那些十六七歲的少年打牌,打架。
當然,關于小龍女的事情,陳家阿爹沒有給他講,更不會說小龍女就是他的孩子。但光是阿莎已嫁作他人婦這樣的消息,足以讓這個高墻內日思夜想的情人徹底崩潰。在岜沙,他的親人們都亡故了,只有阿莎,是他唯一的寄托。他奉為太陽一樣的姑娘,已為他人妻。他的太陽沒有了,他覺得自己的世界變得黑暗了,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沒有意義了,他覺得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跟他作對。
在那個傍晚,一個獄友捉弄了他一下,平時喜歡忍氣吞聲的楊小龍二話不說,突然暴跳起來,把那人逼到墻角,揪住頭部就往死里打,打得臉上青一塊腫一塊,流著血,鼻骨都打碎了。
如果不是旁邊的獄友看苗頭不對及時拉住了,那位惹惱他的獄友非被打死不可。
楊小龍因為打架傷人,被關了一個星期的禁閉。
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像一塊石頭。
最后他在禁閉室里昏迷過去。
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醫務室的床上輸液了。
后來,他被加了兩年的刑。
在監獄里一晃就是九個春秋。
巴虎,在岜沙生活越來越不靠譜,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在岜沙人眼中,成了一個不務正業,不值得信賴,不知廉恥,見利忘義,毫無道德感的人。兩年前,巴虎還伙同外地人,以介紹到外面打工為借口,把岜沙的好幾個姑娘賣到了外地給別人當老婆。這件事岜沙人都知道,但誰也沒有證據,誰也不敢亂說。
也是兩年前,阿莎突然死了,說是得了急病,具體原因岜沙沒有人知道。
楊小龍回來了。看著岜沙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對于家鄉的變化,他早已經有了心里準備,但變化已經超乎了他的想象。回到岜沙,楊小龍一點歸心似箭的感覺都沒有,相反更多的是忐忑,感到一種撲面而來的措手不及,一種從未邂逅的陌生感。
走出火車站的時候,兩邊排隊滿了很多統一服裝的學生,一個個興奮不已,打著腰鼓,鼓著掌,還有很多從縣里請來的花燈隊,舞獅隊,喇叭,鑼鼓,彩扇,鞭炮,笑臉,熱烈歡迎全國各地的旅客乘坐第一列駛往岜沙的列車來到岜沙,楊小龍低著頭,隨著人流涌出來。
出站后,楊小龍漫無目的地走在丙妹鎮的街上,東瞧瞧,西看看。兩位時髦的女孩子笑著跑過來,對他說:“大哥,你好,想麻煩你給我們拍張照片嘛!”他笑笑,接過相機。
那兩個女孩子拉著一個穿得一身火樹銀花的苗族姑娘合影。
楊小龍喊:“一二三。”
三個女孩子說:“茄子。”
楊小龍覺得,這苗族姑娘怎么那么漂亮。身材高挑,像一株美人蕉;鵝蛋一樣的臉龐,從里面透出陽光的味道來;尤其是那雙眼睛,像是會笑,會說話,逸出一股來自山泉的水氣味。
楊小龍拍完,把相機還給姑娘們。
穿著苗族衣服的姑娘問:“大哥,你是來岜沙旅游的嗎?”
楊小龍不知道怎么回答,愣了一下,說:“嗯。”
姑娘說:“那,你熟悉這兒嗎?”
楊小龍說:“還可以。”
姑娘很熱心地說:“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向導?”
楊小龍淡淡地說:“不了,謝謝,我就想走走。”
姑娘說:“那好吧,希望你在岜沙過得愉快。”
楊小龍說了聲謝謝后,繼續往前走。
在一面爛白色的墻上,楊小龍看到了一張通緝令。無所事事,又出于好奇,他上前去看了一下。通緝令上面有一張彩色的圖片,圖片上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濃眉,大方臉,留著小胡子,樣子很剽悍,他注意到,通緝犯的右眼角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像爬著一條紅色的蚯蚓。
上面寫道:張鐵漢,男,四十上下,四川南充人氏,二零零九年三月,因沖突殺死五人,重傷一人后逃逸在外。犯罪嫌疑人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操四川口音,會說普通話。若有提供線索破案者,一次性獎勵人民幣十萬元;若協助公安機關現場抓獲者,獎勵人民幣二十萬元。
下面是聯系人和聯系電話,通緝令上還注明,知道相關線索者,也可以到當地公安局或派出所報案。通輯令粘貼得比較馬虎,已經被風吹開了一半,似乎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楊小龍順手撕了下來,他想可以拿到前面不遠的石凳子上墊著坐一會。
當楊小龍到石凳子上坐下來的時候,他發現在他不遠處,一位衣衫襤褸的乞丐似曾相識,但他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那乞丐穿著一身厚重而污晦的棉襖,頭發幾乎快披肩了,留著大胡子。他原本自己躺在地上休息,見楊小龍注意他,便抬臉上來與楊小龍對視了一眼。他臉上花得只見兩只眼睛在滴溜溜地轉動,看上去像只可愛的大猴子,顯得單純而無辜。
楊小龍覺得這雙眼睛很熟悉,他突然想到自己屁股下面坐著的通緝令。
楊小龍把通緝令從屁股下面抽出來,對照看了一下,眼神,還有左臉上那條蚯蚓一樣的疤痕讓楊小龍不覺心里吃了一驚,難道自己對面的這個乞丐,就是全國通緝的殺人犯?
他又看了兩眼,那乞丐想是見他手里的通緝令,先是試探地站起來,然后拔腿就跑。
乞丐不跑還好,一跑就讓楊小龍十分確信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楊小龍也不喊,就朝乞丐追去。乞丐跑出大街,往山上跑去。楊小龍一路追,為什么追,可能他當時也沒有想好,反正是通緝犯,追就對了。乞丐跑得飛快,楊小龍也跑得飛快。
穿過幾棟房,繞了幾個梯田坎,然后穿過樹林子,直接跑上山頭。
那乞丐想必是不太熟悉地形,只知道哪兒是山往哪兒跑,不一會兒,就跑到了山頭。
乞丐累得氣喘吁吁,楊小龍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突然,乞丐停住了,原來在他的面前是萬丈懸崖,已無去路。與乞丐相距兩丈余,楊小龍也停下來。因為不知道具體情況,他不敢直接沖上去,萬一乞丐狗急跳墻和他拼命就不好辦了。
乞丐轉過身來,說:“你站住,不要過來,你追我干什么?”
楊小龍一邊平緩呼息,一邊指著手里的通緝令,說:“這上面的人,是不是你?”
乞丐自知抵賴不過,說:“是,你想怎么樣,想抓我去領賞嗎,我怕你沒有這個本事!”
楊小龍搖搖手,說:“你別誤會,我不是要抓你。”
乞丐不信,說:“你不想抓我,那你追我干什么?”
楊小龍說:“我只是想和你談談,我也是個牢改犯,今天才刑滿放出來的。”
乞丐聽楊小龍這么一說,覺得詫異,半信半疑,看著他一副虎相,還留著頭皮青光的短發,以為是個當兵的呢,沒想到原來竟然是個牢改犯,問道:“我憑什么相信你?”
楊小龍說:“就憑我這頭發,就憑,你等等。”楊小龍把自己牢犯釋放的證明拿出來。
乞丐遠遠地看了一下,說:“那又怎么樣?”
楊小龍說:“這說明我并沒有騙你,我真不是要抓你。”
乞丐說:“你既然不是要抓我,那你走吧,不要再追了,追上了我大不了和你拼命。看你的樣子還不一定拼得過我,我反正就是全國通緝的殺人犯,多殺一個少殺一個,對我來說都一樣。”
楊小說:“我知道,我根本就沒打算要抓你,我就是想和你談談。”
乞丐說:“我是通緝犯,你是犯牢犯,沒有什么好談的。”
楊小龍說:“我就是想和你談談,想和你商量,如果你樂意,就談,不樂意,那我就走。”
楊小龍一直在強調他想和乞丐談。乞丐沒有說話,楊小龍轉身就走。
楊小龍走了幾步,乞丐遲疑了一下,叫道:“你等等。”
楊小龍轉過身來,他知道這乞丐一定會叫住他。
“你到底想談什么?”乞丐問。
楊小龍說:“我想和你談談你,談談你的家人。”
乞丐有些疑惑:“談我,還有我的家人?這有什么好談的!”
楊小龍肯定地說道:“是的,就談你,還有你的家人。”
乞丐說:“那談什么?你說吧。”
楊小龍說:“你就先不用說了,你有家人嗎?有父母,有妻子,有女子嗎?”
乞丐愣了一下,說:“有,我有老婆,還有個十三歲的兒子和一個在北京讀書的姑娘。”
楊小龍說:“那,你肯定希望你的家人過得好一些吧。”
乞丐說:“廢話,誰不是這樣想的。不這樣想,我也不會成通緝犯。”
楊小龍說:“那我們再來說說你,你殺了人,成了全國通緝犯。”
乞丐一聽,就來氣:“那是他們該死!”
楊小龍說:“他們為什么該死?”
乞丐哼地冷笑了一下:“他們就是該死!”
楊小龍問:“為什么?”
乞丐看了楊小龍一眼,若有所思,說:“我在南充老家開挖掘機,和一個工程談好了,我負責挖,承包下來,二十萬的挖掘費。為了這個,我還借了十萬塊錢的款。但是工程挖完了,他們卻賴著不給錢了。然后我就把挖掘機開進場去,把挖好的又重新填平。他們不給我錢不說,反而以耽誤工程為由,報案讓公安局把我抓去拘留了半個多月,錢還是一分都沒得到。二十萬塊錢雖然不多,但那是我勞動所得。何況,那時候我老婆又病了,急著用錢去醫院救命。我去找他們講理,他們說這個工程是國家的,我不能因為個人私事影響了國家的建設,還說我再鬧事,就把我再抓起來。”
乞丐說的時候,眼睛似乎一下子注滿了怒火。
楊小龍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比自己還冤屈的人。
乞丐繼續說:“這個世界是不講道理的,既然不講道理,我也是賤命一條。有一天,我再去討要錢的時候,還被他們叫人打了一頓。我一氣之下,就想到殺人。當天晚上,管理工程的那幾個人,就在一家酒店喝酒,當時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我準備了殺豬刀,上前去問他們到底給還是不給。他們說,沒錢。我問他們真不給還是假不給,他們說沒錢。”
乞丐似乎陷入了回憶,頓了頓,繼續說:“我當時很生氣,沒錢你們還在這里吃喝。那桌上擺的,就是好幾瓶茅臺,一瓶茅臺的價格,就好幾千塊,簡直是欺人太甚。這樣的垃圾留著,是禍害社會,我把刀拿了出來。他們有的怕了,有的不怕,說難不成你還想搶啊,還是殺人怎么的?”
乞丐冷笑了一下,臉上升騰起一股冷冷的殺氣,說:“殺人,你說如果一個人被逼到絕路了,又不想自殺,那就只能殺人了。我當時怒火攻心,別說是殺那幾個畜牲了,就算再殺幾百個幾千個,我也不解氣。看著他們那副我就是王法的嘴臉,我忍不住了,抽刀就砍過去。估計他們以為我不敢真砍,居然沒有閃躲,一刀直接把一個人的胳膊劈了下來。血一下子像水籠頭一樣灑出來。”
楊小龍聽傻了,他根本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犯下人命案子的。
乞丐繼續說:“被砍的人一下子倒到地上去,其他幾個被嚇傻了。刀見了血,我一下子也像瘋了似的,殺一個是殺,多殺幾個也是殺,提刀又朝那幾個砍去。因為這是包房,進房前我把門給關了,他們一時也跑不了。我揮刀就砍,不一會兒又砍倒了一個。最后一個跪倒在地上,說求求你了,不要再殺人了,你這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們給你錢,明天就給。”
乞丐冷笑了起來,似乎雖然殺了人,依然不解恨,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如果現在讓他重新再選擇一次,他肯定還是選擇殺。乞丐說:“我知道,殺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但是可以解決畜牲,解決這些社會的敗類,解決掉這些活著擋地球的人渣。我知道我殺了人,難逃法律的制裁,終歸不了是一死的,一不做二不休,一刀就朝跪著的那個人砍去,腦袋像西瓜一樣裂開來。里面的四個人全部倒下了,地上積起了一層稠粘的血。這個時候,我聽到外面鬧轟轟的,像是來了很多人。我扔下刀,打開門就跑,也沒有誰敢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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