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的下午,陽光暖融融的,梯田如累,山浪逶迤的岜沙像往常一樣的安靜。十九歲的楊小龍和他的情人阿莎正在草垛邊上約會。楊小龍趁阿莎不注意的時候,親了一下阿莎的嘴。阿莎嬌羞地一推楊小龍,小手錘打了一下他堅實的胸膛。楊小龍順勢握住阿莎的手,把乖巧的姑娘摟在懷里,兩人像兩只小耗子一樣,親熱而甜蜜,實實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若白云彩蝶。
岜沙這地方,世居著純樸而善良的少數民族,苗族居多,布衣族和侗族也有一些。苗族人的婚俗,只講情投意合,卻不管門第與貧富。在人們看來,一個年輕人哪怕一貧如洗,那并不是他的錯,只要誠實善良,勤勞健康,有土地的地方,就不會有人餓死;有山林的地方,就不怕沒房子住。
即便像楊小龍這種親人全部亡故的孩子,在找對象的時候,也不會有人因此瞧不起他。
楊小龍和阿莎早已私定終身,只等懷上孩子,就去向家長宣布他們要一生一世在一起。
正當兩個小情人在你儂我儂的時候,山下突然傳來了抓賊的聲音。“捉賊啊!捉賊啊!有人偷馬,有人偷馬!”苗族人生性最恨偷雞摸狗,在沒有國家法律約束的時候,抓到的輕則罰幾十倍幾百倍的款,游各個村寨示眾,請十里八鄉的人們都吃喝一頓,并記住這就是賊;重則斷指折腳,記住永世的恥辱。在苗族人看來,有陽光的地方就餓不死勤勞的人。而偷盜的懶漢,應該受到重罰。一旦有發現偷盜者的,不管是誰,不管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都會義無反顧,不假思索幫忙抓捕。如果有誰協助抓賊不積極,是會被整個村子所鄙視的。岜沙人對盜賊,簡直是恨之肉骨。
所以,當喊捉賊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不管是正在蹬廁所的,睡午覺的,干農活的,還像楊小龍這樣正在和女朋友約會的,都會像士兵聽到了號角,放下手中的事情馬不停蹄響應號召。
楊小龍對阿莎說:“你聽,好像有人喊偷馬。”
阿莎仔細聽了一下,說:“嗯,真的有人偷馬。”
楊小龍松開阿莎,說:“我去一下。”
阿莎說:“快去,要小心點。”
楊小龍“嗯”地應了一聲,立起身來,連跳下幾個梯田坎子,朝抓賊聲響起的地方跑去。
在梯田上,一個人騎著一匹馬在狂奔。四面八方蜂涌而來的人們大聲喊叫,追趕著。
楊小龍一愣,那馬不就是自己的大紅馬么?正想著,突然,他面前,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漢舉起槍來,瞄準騎在大紅馬背上奔跑的人。
楊小龍一見,急忙伸手把槍擰下來:“阿爹,你這個要不得。”
阿德爹那時五十多歲,包著黑色的頭巾,雖然頭發已經花白了,但還沒有留長胡子。那時候他還沒有當上阿公,他的孩子還沒有結婚生子。不當阿公的岜沙人,是不留長胡子的。
他的臉看上去很寬大,臉骨凸起,眼睛深邃有神,像刀刻一樣的面孔顯示出大山人的純樸與狡黠,腰間那彎彎的鐮刀,用的時間長了,被磨得光亮,在陽光下閃出耀眼的光芒。
阿德爹是岜沙有名的槍手,在岜沙東邊幾十丈高的大樹上,阿德爹指哪打哪,飛過天際的鳥兒,往往也會被他揚手擊落下來。像阿德爹這樣的槍手,十幾年前在岜沙有很多,幾年前,政府為了保護野生動物,禁止獵殺,槍全部上繳。岜沙的槍手們,才離開了心愛的獵槍。
阿德爹見楊小龍阻止他,有些不解地問:“阿龍,你這是做哪樣?”
楊小龍說:“阿爹,誰不知道你是神槍手,你一抬槍,那還不真出人命了!”
阿德爹笑了笑:“我又不是要打死他,我是嚇嚇他,要他從馬上滾下來。”
楊小龍說:“阿爹,還是不要動槍,槍子是不長眼睛的。”
阿德爹不服氣地說:“誰說槍子沒有眼睛,我的槍就是長眼睛的。”
楊小龍無奈地說:“阿爹是神槍手,但最好還是不要浪費了你的火藥。岜沙人是不會讓小偷從眼皮底下溜走的,你放心吧。即便真的給他溜了,也跑出不我們苗疆的十里八鄉。”
阿德爹說:“小伙子可不要說大話,你得保證把賊人給我抓住了。”
楊小龍呵呵一笑,胸有成竹地保證:“阿爹放心,我一準把他抓了。”
阿德爹說:“快點吧,小伙子,再不緊不慢,再笨拙的大雁也不會等著你的。”
楊小龍飛身下田坎,朝馬兒奔跑的山崗跑去。那時的岜沙,萬里山浪在陽光下漾著淡淡的光輝,一條條的梯田埂子,泛著蒼白的光茫,整個山莊像繪滿了古老的年輪。
人們紛紛涌向馬兒奔跑的方向。
還有幾位岜沙的漢子,紛紛越上自家的馬背,追趕賊子。
楊小龍站在山崗上,把拇指和無名指扣起,放入口中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
已經跑過了幾個山梁的馬兒,突然停了下來,沖沖鼻子叫了幾聲。
楊小龍又吹了一聲婉轉悠長的口哨,馬兒像是聽了召喚,不顧賊子拼命束緊韁繩,原地轉了好幾圈,險些把賊子直接摔下山崗。在賊子一松手的瞬間,馬兒興奮地朝著楊小龍奔跑過來。
賊子大驚,一邊勒緊韁繩,一邊狠抽著馬。但馬兒已經十分興奮,不顧一切地朝楊小龍跑來,楊小龍得意地站在山崗上,臉上漾著得意的笑,他志在必得地等待馬兒把賊子送過來。
果然,馬兒一路狂奔,在離楊小龍幾十米遠的梯田坎上,把賊子摔了下來。
馬兒一直跑到楊小龍的面前,幾步之遠,突突地沖著鼻子。
這馬兒,是楊小龍的馬。也是他唯一最親近的伙伴,最寶貴的財富。
楊小龍上前幾步,拍拍馬兒的頭。抬眼一看,岜沙人已經在賊子滾落的地方圍成一團黑霧。
楊小龍大步跳下一條條田埂,朝人團跑去。
岜沙人是不會對賊子心慈手軟的,人群一陣亂踢,賊人已經在地上滾成了一團。“打死他!打死他!”人群的憤怒聲像山浪一樣起伏,在風的助力下響遍山梁,無孔不入。
楊小龍擠開人群走進去,偷馬賊已經在地上抱著肚子打滾了。
人們的怒氣稍稍消了一些,但時不時還會有人伸出一腳。
楊小龍彎下腰去,拎著偷馬賊的衣口提起來。只見那人面目全被泥和血染花了,臉色已經發白。年輕氣盛的楊小龍伸手拍了拍賊人的臉,說:“你沒手沒腳,來偷啊!”一拳打下去。
偷馬賊被打倒在地上,人群里轟出一聲:“打死這雜種,有手有腳,當什么不好當賊!”
“砍掉他的手!”人群中有人喊出了這樣一句,阿德爹唯一的兒子叫巴虎,是一個比楊小龍年少一歲的年輕人。巴虎有著一張體面的臉,頻繁轉動的眼睛看上去讓他給人一種機靈的感覺。他抽出腰間的鐮刀,撈起偷馬賊,正欲下刀,楊小龍抓住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巴虎把刀收起,雖不能剁其手足,但對偷馬賊十分痛恨,便一腳朝他的腹部踹了過去。
偷馬賊突然發生痙攣,抱著肚子在地上折騰地翻滾幾下之后,臉朝天翻了上來,一股帶著血色的白沫流光溢彩地從口中流淌出來,粘著褐色的泥土,同時伴隨著難以忍受的呻吟聲。
有人注意到偷馬賊情況不對,說:“你們看,他要搞哪樣?”
這個聲音讓轟動的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
偷馬賊在地上打了幾個滾,逼著人群往外擴去。
當偷馬賊不再動憚的時候,突然有人說:“他好像死了。”
“這雜種真死了,死豬死狗!”在岜沙打死賊盜,又不是一次兩次。
偷馬賊被打死了。這要是在過去,打死一兩個賊子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偷雞摸狗者死也是白死,死豬死狗。這一直都是岜沙人對付偷盜者不可置疑的懲罰,即便不死,也是活罪難逃。但現在不同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出了人命,他們不得不及時告之政府來處理。
岜沙人也知道,出了人命,對于政府來說,就是件大事情,再大的事也大不過人命。
幾個岜沙老者在壩子上商量了半天,到底是悄悄私了,還是告訴政府。
陳家阿爹,一個干瘦的老男人,十年前,他是岜沙的村長。
陳家阿爹長著一米七幾的個頭,但體重卻不足一百斤。說起話來,總是顫巍巍的,像在寒風中無依無靠的鳥雀。那件寬大的衣衫穿在他的身上,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他在做法事。
打死賊子的事情,在以前岜沙一帶,發生過很多。但這幾年,政府加強管理以后已經沒有了。多數都是暴打一頓之后,通知政府來把人抓走。但現在,卻不小心把人打死了。
所有的人都拿不定主意,一位老者對陳家阿爹說:“你是一村之長,就是我們岜沙的父母官,這件事到底要哪個處理,由你來定。我們說了都不算,出了人命,紙包不住火。”
陳家阿爹揪了揪他那幾根稀零的胡須,沉吟了一下,說:“這事,應該通知政府。我看,雖然人被打死了,但所有的岜沙人都動了手,也不曉得是哪個打死的,法不責眾。再說,這賊子死了,是因為偷了馬,事出有因。想來,政府也不會為難我們的,最多批評教育。”
大家都覺得這話說得有道理。
陳家阿爹接著說:“不過,這事也不能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我們還是投石來決定吧。”
投石,是苗疆腹地很多苗族同胞行使民主的方式之一。由主持人在地上畫兩個圓圈,所有參會者每人拿一塊石頭,相當于選票,同意的放在右邊的圈內,不同意的放在左邊的圈內。投石完畢,在大家的監督下數石塊,多的一方勝出。這大概是最簡單也最純樸的民主方式。
陳家阿爹說完,撿塊石子在地上畫了兩個圈。
他指著右邊的圈說:“同意通知政府的,放在這邊。”
又指著左邊的圈說:“不同意通知政府的,放在這邊。”
傍晚的岜沙顯得十分神秘,光射從山頭照下河里,或者有水的梯田中,又被水面反射過來,整個岜沙的山山水水,仿佛浸染在流光溢彩之中。被打死的人依然停放在壩子上,幾條不曉事的狗,在邊上竄來竄去,不時朝尸體汪汪幾聲;幾個不懂事的孩子,又害怕又好奇地在遠處躍躍欲試。
陳家阿爹拿著一根木條子,先從右邊圈子里挑出兩塊石頭,又從左邊圈子里挑出兩塊。
參與投石的一共九個人。
最終右邊的圈子里還剩下三塊,同意的一方以壓倒式的優勢勝出。
陳家阿爹宣布:“通過投石,少數服從多數,大家都沒有意見,就通知政府來處理。”
政府聽說出了人命案,一時間所有的警員都出動。彼時的岜沙鎮,還叫丙妹鎮。派出所只有兩輛警車,其中一輛是自行車,另一輸是摩托車。這么大的事情派出所肯定搞不掂,必須由縣公安局親自處理。那時候全國人民善良團結,縣公安局也一天天閑得發慌,終于接到一件命案了,警察都無比興奮,公安局長還特意配上了那把永遠沒有子彈的手槍。為了讓隊伍顯得壯大威懾群眾,全民皆兵,連后勤的大叔都出動了,面包車擠得喘不過氣來。
到村頭,小小的面包車里居然下來了十幾個人。
村頭,陳家阿爹和村里眾人,早在恭候大駕。
為首的公安局長,長得虎背熊腰,雖然已經快入夜了,還戴著副墨鏡,一副不可一世的高深模樣,讓人無法看清他的眼睛,他下車后,四處看了看,問道:“死人在哪里?”
岜沙人對政府一向尊敬有加,陳家阿爹彎腰匯報:“在壩子上。”
局長道:“走,前面帶路,我們過去看看。”
來到死人旁邊,局長從口袋里摸出來一雙白色手套,戴上,然后在死人身上摸了摸:“我斷定,此人已經死亡!”然后調頭對旁邊的一位年輕的警察說:“小張,你從專業的角度檢查一下,這人是怎么死的。”叫小張的警員點了下頭,蹲下去仔細檢查。
小張檢查完畢,說:“死者是被打死的,身上多處受傷,其中下體和腰部受很大的撞擊,并且,從死者口吐的白沫來看,他本身可能也是有病的,多種原因造成了他的死亡。”
公安局長一聽,對四周的人喊話:“這人,是誰打死的?”
沒有人回答。他針對性地問陳家阿爹:“到底是誰打死的?”
陳家阿爹顫巍巍地說:“他偷馬,全村人一起打的。”
公安局長想,一起打,這事情就不好辦了。打死人,肯定得有個說法,哪怕別人是賊,但也罪不及死呀。濫用私刑,更不應該了。再說了,他這公安局長上任已經五年了,沒有辦過一件大案子,最大的案子就是有一天,某村民的牛走失了,以為被偷了,他帶著全部警員查找,找了半天,牛原來鉆進林子里吃草去了。當一輩子警察,怎么能不辦一兩件痛快的案子呢!但抓誰?總不能把全村人都抓了吧,法不責眾,如果這樣搞自己也交不了差,但總有個主要的責任人吧。他看了一眼陳家阿爹,這老頭弱不禁風,打死只雞都困難,要說是他打死人,也沒人信。
他問:“誰先動的手?”
這個問題一問起,在場的人面面相覷,捉賊的時候大家爭先恐后只知道一窩蜂的涌,誰還知道是誰先動的手。這賊子基本就是大家群眾一起手忙腳亂,不曉得怎么弄到的。
陳家阿爹說:“政府啊,當時我們都忙著捉賊,哪里去注意是哪個先動的手啊!”
“那么,是誰最后動的手?”
最后?這個問題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思。
有說是張三的,有說是李四的,有說是王二麻子的。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后有兩個比較集中的聲音:楊小龍和巴虎。但是,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最后動的手。
公安局長威嚴地看了他們一眼,說:“把他們倆帶回去,好好調查。”
一聽說公安局要帶人回去調查,這就是公安抓人了,岜沙人哪里經歷過這種事。
陳家阿爹慌了,說:“政府,這打死的是賊,咋個要抓人呢?”
局長說:“出了人命,要帶他們去調查,這是程序。”
陳家阿爹說:“就在這里調查不行嗎?”
局長說:“在這里的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現在要把他們帶回去調查。”
陳家阿爹看苗頭不對,問:“政府,你這么說他們要坐牢嗎?”
局長說:“不一定。”
陳家阿爹說:“政府,哪樣喊做不一定?”
局長說:“如果人是他們打死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就要坐牢;如果不是,就沒事。”
陳家阿爹說:“政府,那死了的,可是偷馬的賊啊。”
局長說:“可那也是人啊,偷匹馬,難道就應該被打死?”
楊小龍和巴虎被帶上警車。警車本來就裝了很多人,再裝上楊小龍和巴虎,已經到了極限。公安局長說:“把后備箱打開,他們倆就蹲里面吧。”楊小龍和巴虎,貓腰進去。
這讓旁邊的幾個孩子羨慕不已:他們能坐車了。有的還一個勁地問大人:“阿媽,你看阿龍哥和阿虎哥都能做車了,我哪個時候也能坐車啊!”一臉的羨慕與向往。
大人們回答說:“等你們長大了,有本事就能坐了。”
岜沙的夜色來臨,這件事看起來可大可小,結局如何誰也不能預知。楊小龍和巴虎在狹小的后備箱里,前后左右抵得緊緊的,兩人心頗忐忑,有一些恐懼,小聲討論政府會拿他們做哪樣。
巴虎說:“阿龍,你說,我會不會要坐牢?”
楊小龍回答:“不會,又不是我們兩個單獨打死的,打死的又是賊子。”
雖然打死賊子是不對的,作為賊子的家人也完全可以通過法律途徑維護權益。但岜沙一帶,老百姓都純樸而善良,如果自家人當賊被打死了,是一件讓祖宗都覺得羞愧的事情。一般都是悄悄把人抬回來,埋了完事。但是政府并沒有那樣想,這件事讓縣長知道后,縣長覺得非同小可。長期以來,岜沙民風剽悍,男子又多扛槍配刀,不好管束,這是殺一儆百的好機會。雖然不至于就讓兇手以命償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判個幾年以儆效尤是有必要的。
從江縣縣長徐仁鳳,是近年來本縣最具實干精神的縣長,至從他為從江爭得全國貧困縣的名額之后,一躍成為最受人民愛戴、最被官員尊敬的好官。長期以來,從江縣在歷任縣長的努力下,獲得了全國示范、全國先進的稱號無數,大小牌匾掛得政府大樓金光燦燦。一位又一位的縣長,治縣有方,功勛卓著,都走馬燈似的一路遷升而去。當徐仁鳳到任的時候,一下基層調研才發現,如果從江縣也算上優秀或者先進的話,那么中國就沒有不先進的了。
鑒于此,徐縣長親自起草報告,把從江縣的情況如實匯報。當上面的政府拿到徐縣長的匯報材料的時候,一看傻了眼。如果現在把從江縣劃入貧困縣,那以前都是在說瞎話,堅決不同意。徐縣長有種見了棺材不落淚,頭撞南墻也不回的執拗勁兒,一直為這事爭取了兩年,開會一次提一次。
一直到上級政府換了新的領導班子,才批準把從江縣納入全國貧困縣的管理范圍。
雖然徐縣長本人沒為自己掙到什么體面的政治籌碼,但卻為從江縣人民掙到了實惠。
每年的各種扶貧款,救濟糧,希望小學,讓從江縣人民大感真是社會主義好。
這一切都是徐縣長帶來的,感動得全縣人民自發組織,要給徐縣長立碑。徐縣長知道后,哭笑不得:“我又還沒有死,你們立什么碑啊。如果要立,就立在自個心里面吧。”
徐縣長的威信,從此在整個從江縣更是有口皆碑,有人甚至叫他徐青天。
他親自過問這件事情,所有的政府機關工作人員,都是唯馬首是瞻的,不敢半點馬虎。
徐縣長發話說:“偷雞摸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被打死了也是活該。但老百姓隨便就把人打死,濫用私刑,是危害社會穩定,國家安全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總得有個人把這責任給擔了,也總得受點懲罰,讓老百姓學個乖,明個理,這種事情,以后絕不能再發生了。”
縣長發話了,巴虎和楊小龍之中,要有人坐牢。
消息傳到岜沙,大家一下子沒了主意。
陳家阿爹作為代表顫巍巍地來到鎮上的派出所了解情況,所長說:“這件事情,都是縣公安局在處理,我們也不曉得,你要想了解去公安局。”公安局的回答是還在進一步調查中。這件事情,縣里面只想敲山震虎,不想擴大化,楊小龍和巴虎之間,只要有一個人出來頂罪就可以了。
誰頂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旦頂下來,雖然不至于死罪,但關上十年八年難免。
楊小龍十歲左右,父母便雙雙亡故了,由唯一的親人奶奶拉扯長大。三年前,奶奶也撒手入寰;而巴虎是阿德爹的兒子,又小楊小龍一歲,足歲都還未滿十八,只能是楊小龍了。
在討論會上,陳家阿爹無奈地說。楊小龍沒有親人,沒有后顧之憂,馬又是他自己的。
這個消息傳出來后,阿莎姑娘哭得滿面淋漓,但始終作為姑娘家,也不好上前爭辯。
在被窩里哭得昏天暗地,阿媽安慰說:“傻孩子,結果都還出來,可別先哭壞了身子”
阿德老爹知道這樣對不起楊小龍,陪著陳家阿爹一起去了趟公安局,向楊小龍說明情況。
楊小龍聽后,半天也沒說一句話。
巴虎被釋放了。
阿德爹和陳家阿爹說:“阿龍,你放心吧,這事是你代我們全村人受過的,我們都會記得這個恩情,不管你的哪樣事,我們都會想辦法盡力幫你,全村人都等你回來,你是我們的英雄。”
沉默了半天,楊小龍說:“能不能讓我見阿莎一面?”
第二天,阿莎在阿媽的陪伴下來了。
兩個小人兒隔著鐵窗哭了一陣。
哭得阿媽都不忍心了,也歪臉到一旁去流淚。
阿莎動情地說:“阿龍哥,不管你坐多少年的牢,我都是你的阿莎,我都等你回來。”
楊小龍感動不已:“阿莎,我一定會早些回來的。”
阿媽說:“阿龍,你就是我的親兒子,我們等你回來。”
岜沙人所想不到的是,楊小龍被判了八年的有期徒刑。帶著鐐銬的楊小龍,和其他犯罪分子一樣,被押往省勞改基地。而他最美麗的情人阿莎,唯一的寄托便是代他看管那匹紅色的馬。
岜沙苗人,是重信守諾的。如果阿莎堅決要等楊小龍刑滿歸來,也沒有人會逼迫于她,甚至她的阿爸阿媽,還會支持她。但是,二個月后,阿莎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伏著吊腳樓的柱子哇哇嘔吐,恰巧被她阿媽瞧見了。見多識廣的阿媽關切地問:“我的孩子,你是不是?”
阿莎無辜地睜著兩只黑白明凈的眼睛,看著自己的阿媽,搖了搖頭。
阿媽說:“你告訴阿媽,你是不是已經跟阿龍定了終身?”
阿莎像一只驚慌的小鳥,點了點頭。
阿媽抱住阿莎:“可憐的孩子,如果不是阿龍去坐牢了,你們會是讓人羨慕的一對鴛鴦。只是,我可憐的孩子,我們岜沙人,還沒有一個孩子沒有阿爹的,這可該怎么辦?”
在苗疆一帶,年輕男女,彼此喜歡了,便是十五六歲,也可私定終身。懷了孕的女子,就順理成章嫁為人婦。娘家是不會允許一個未婚女子,在娘家生孩子的,哪怕嫁給雞嫁給狗,懷孕的女人都要嫁出去。
阿莎作為岜沙的孩子,也懂得這個道理。哭了幾個晚上,便憑了父母作主。
父母又能如何,便只能請來媒人。只是萬沒想到,這件事很快傳遍了整個岜沙。阿德老爹被這個消息給為難了,阿莎姑娘如果要嫁人,肯定已嫁不到什么好男子了。一般來說,這樣的姑娘,多嫁給那些三十幾歲還娶不到老婆的光棍,或者喪了偶的男人。如果這樣,對這個花一樣美麗,水一樣善良,風一樣溫柔,月亮一樣吉祥,像太陽一樣光輝的女孩子,是太不公平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巴虎。
本來兩人是一起被抓的,如果不是楊小龍一個人把這罪給擔了下來,說不準在監獄里的,就不光是楊小龍,還有巴虎。巴虎代替楊小龍照顧阿莎,娶了阿莎,當孩子的阿爸,是天經地義的。
岜沙人嫉惡如仇,也施恩必報。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巴虎。
巴虎為難了半天,說:“阿爸,我也有自己喜歡的姑娘。”
阿德老爹說:“你也有自己喜歡的姑娘,是哪個?”
巴虎猶豫了一下,說:“阿娥姑娘。”
阿德老爹問:“你們可有定了終身?”
巴虎有些尷尬,說:“定了。”
阿德爹愣了一下,又問:“那她,有沒有懷上身子?”
巴虎搖搖頭,說:“還沒有。”
阿德老爹斬釘截鐵地說:“那就好辦了,你要娶阿莎為妻。”
巴虎焦急道:“阿莎是阿龍哥的女人。”
阿德老爹說:“我還不曉得啊,阿龍已經坐牢去了。”
巴虎說:“就算是坐牢了,他也還會回來的。”
阿德老爹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但是阿莎等不了他了。”
巴虎不解,問:“為哪樣?”
阿德老爹說:“阿莎姑娘,有孕了。”
巴虎驚了一下,說:“那,阿爸,你的意思是,你想讓我娶一個懷了別人孩子的女人?”
阿德老爹說:“這是你的責任。”
巴虎不情愿,道:“岜沙男人那么多,為哪樣是我的責任?”
阿德老爹說:“坐牢有你一份,是阿龍一個人頂了,這個恩,你要報。”
巴虎說:“那也不能把這當作是我娶阿莎的理由吧。”
阿德老爹說:“是,這個就是理由,你有義務和責任,就是照顧你恩人的女人和孩子。”
巴虎畢竟年輕氣盛,說:“我要不娶怎么樣?”
阿德老爹說:“聽著,兒子,阿爸不是和你商量,你不娶也得娶。”
巴虎說:“你這不是逼我嗎?”
阿德老爹說:“你要不娶,你就不配做我的兒子,不配做岜沙的男人。”
父子倆你一句我一句,舌斗了半天功夫,巴虎妥協了。
傍晚的時候,他跑上高高的田坎,對著夜空吹了兩個口哨。
一會兒,一個玲瓏的黑影跑過來。
巴虎說:“阿娥,我們不能再在一起了。”
姑娘說:“為哪樣,我不好,你不喜歡我了?”
巴虎猶豫了一下,說:“我要娶阿莎了。”
姑娘說:“阿莎不是阿龍的女人嗎,你為哪樣要娶她?”
巴虎說:“阿龍坐牢了,這是我阿爸的要求。”
姑娘說:“坐牢了,總會有回來的一天。”
巴虎無奈地嘆了口氣:“就算有一天會回來,但是哪個會愿意等上八年。”
姑娘動情地說:“阿虎哥,你不要娶阿莎,如果是你,我愿意為你等八年。”
巴虎嘆了口氣,說:“早曉得這樣,還不如我去坐牢。”
姑娘說:“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
巴虎嘆了口氣,說:“我不曉得,反正,我們不能在一起了。”
岜沙都沉默了。黑夜漸漸沉來,牛羊漸漸無聲,最后只有夜蟲的啁啾。
三天后,巴虎在岜沙全民狂歡的喜慶中,把阿莎娶回了他那金黃色的吊腳樓。而阿娥姑娘,在山頭上遠遠地看著,淚流滿面。遠在省牢改基地的阿龍,穿著灰色的制服,躺在鐵架的床上,望著天花板久久未眠,只是對于發生在岜沙的一切,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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