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郝佳的來信

　　那一年的日子，像遇著了鬼打墻一樣，一路奔波，一路碰撞，一路倒霉，一路歡笑。離開私立學校，教了半個月的書，我一分錢也沒有領到，并且身上也就只剩百來塊錢了，連車費都不夠，我郁悶地坐在地上想。翻包時發現在重慶時黃曉藝送給我的禮物，拆開，里面竟然有三百塊錢，并有信一封：“肖鐵，很高興能夠認識你這么一個有夢并且義無反顧的朋友，在以后的日子里，因為你的率性和天真，你會遇到很多的美好，也可能因此帶來很多的困難，我并沒有錢，但是這三百塊錢放在你的身邊，我希望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幫到你，不過答應我，不要輕意就用了它，我希望你一切都順利，然后有一天你確信自己用不著時，捐給慈善事業也好，什么都好。我沒有勇氣去實現自己的夢，但是我喜歡像你一樣有夢想并且義無反顧的人，在我心里，他們是勇士，就像傳說一樣讓我感受到生命的熱量?！?/p>

　　看著這三百塊錢，想著在重慶的日子，心里酸酸的。這三百塊錢我不能用，是的，不能用。我感謝這個女孩，人在萍水相逢時，能夠有多少次這樣的推心置腹呢，我不能這么輕意就把這樣的善意給糟踏了。我又把錢裝進盒子里，放回包中。然后想著弄到錢的辦法，我想起年少時有一個在廣州打工的朋友，只是沒有他的電話。我打電話回老家問到電話，然后打電話給那個朋友。他在花都區的一家制鞋廠當師傅，離我所工作的地方并不遠。

　　根據朋友的指引，我轉了地鐵又轉了公交后，找到了朋友工作的地方，借了五百塊錢。

　　從廣州又到貴陽，我就像一個夜路的旅人，不明就里的一心突圍，筋疲力盡后，發現自己又到了原地。不變的城市，不變的朋友，不變的攤點上的小販，不變的摩托車司機，甚至那條小狗怯怯的叫聲，也依然如故。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人生經驗的可貴與可惡，全在于它的不可重復性，如果人生可以彩排，相信我現在會完全是另一個樣子，至少總比現在混得好。但怎么樣呢，生活就是這樣，別人的人生經驗我們也許可以去借鑒，可以參考，可以學習，但畢竟，人和人的情況不一樣，時代與時代的機遇不一樣，運氣與運氣也不一樣。

　　在貴陽火車站的候車室里，我想這也許就是命運。即便不迷信，但人總得為自己的不如意找個理由，這樣可以不那么累，可以自欺欺人，可以心安理得，執著者固然值得敬佩，但固執者的傷害也不是三言兩語可道，我突然想安定下來，也不指望自己今年能掙多少錢，那是不可能的。樹欲靜而風不止，我不在乎條件，不在乎錢多錢少，這樣的心態都有了，可還是不如意。那是一段令人難忘的歲月，那一年，也讓我感到心灰意懶。

　　當我在貴陽一所學校找到一個代課老師的工作時，已經是當年的十一月份了。但這份工作我依然沒干多久，那天在學校不遠的網吧里，我讀到了郝佳寫的一封郵件，然后決定到哈爾濱去看她。辭職后，提著簡單的行李搭車北上。郝佳的信是這樣寫的：

　　“肖鐵，我不知道怎樣和你說，還記得你寫過一篇叫《政府離婚報告》的小說嗎，里面寫的是一群鄉鎮的基層工作人員，在離家四五十里的地方工作，最多一個星期回家一次，有的甚至十天半個月不回一次，在外的他們擔心自己的妻子會有什么不軌，而妻子也擔心在外的丈夫們會做對不起她們的事情，這個鄉鎮上到黨委書記下到工作人員，引起了一次群體性離婚的熱潮。雖然我很相信你，也愿意相信你，但寄托于相思的虛無里，所有的都是蒼白的。轉眼之間，我來到這所新的學校已經一年過去，研究生的日子就像荒原上的孤煙一樣乏味，團體小了，大家都在書本里混日子。而我，也在這里變得不再堅信和純真。

　　“很像北島那首《日子》的詩，每天，睡了懶覺之后，起來吃了早飯，就一如既往地向圖書館里走去，在一堆堆可能成就了很多學者的書籍里，看著那些羅列得井井有條的沒有意義的文字，然后在一篇所謂的論文里想方設法地篏進一句兩句的話，并且標上注釋。我越發感覺到生活其實就是這個樣子，活著，過日子，然后為自己創造一些小小的驚喜，就像是做菜時的輔料一樣，讓自己的生活多少有點滋味，而這也不過是引誘著自己把日子過下去而已。其實日子總會一天天地過，就像是吃山珍海味與泡方便面一樣，都是過下去。偶爾也有拿著一本小說看得興起的時候，也會多愁善感地想著生命的意義。司丹達爾說自己愛過，生活過，寫作過。其實我覺得他最主要的是感覺到自己活過。很多人，在這個世界里，只是保持著一種狀態——活著，只是活著而已。我也想生活應該追求一些除了物質之外的東西，追求一些柴米油鹽之外的美好，那就是生命的意義。但是這個意義又能怎么樣呢，打麻將與寫詩，其實都是一樣在填補自己生命的空洞而已，因為無事可做總是讓人生不如死的。也許我的這些想法過于悲觀讓人傷心，但我卻不得不這樣想。

　　“人總是處在矛盾之中，而走向矛盾的兩邊也許又都是正確的，就像行走在人世上，我們固然主張‘堅持到底’，卻也認可能夠認清局勢改弦易轍；我們嘆服于威武不屈的勇士，但也敬佩那些能夠臥薪嘗膽忍受屈辱者，一切都似是而非，就連所有的道德標準，也都是一樣，我們當初堅持的東西是不是就那樣的值得并且確信無疑——我終于不再相信極限真理的存在，也許一個人可能一千年以后會有人記住他，但是那又能說明什么呢，馬克思能夠指明世界的發展方向，卻無法讓自己在困頓的生活里突圍。我有時自私地想著杜秋娘的‘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覺得生活其實就是應該得過且過——能過多好就過多好。也許是心境不同了吧，我感到一切都不過如此，并且一切都值得懷疑。也許，這就是無聊生活的胡思亂想吧。我越來越傾向于生活的隨遇而安，自以為是的追求，就想要一個自以為是的結果，結果只是讓自己陷入痛苦中?！非蠹词ァ?，這是你說過的話，雖然并不新鮮，卻是深刻的?！丝偸切枰逯约喝プ非蠛蜖幦〉摹阋舱f過，但我們哄著自己一路義無反顧之后，就算真的能夠遇見你早已在心中想象過千百遍的東西，那又能怎么樣呢？一切其實已經不再是當初了。就像一個人十八歲時期待一份浪漫的愛情，當這份愛情來的時候可能他早已經不再是十八歲，也許那時他所想要得到的又是別的。浪漫的愛情在那時對他而言，已經成了一種負擔，或者讓他厭惡。生活中想要的東西，我們從來沒有把握得住。就像我看著地上飛動著一張電影票，然后想著把它撿起來去看那一場電影。當彎腰撿起來時，卻發現電影早已散場。或者，你突然喪失了興趣。

　　“我們總是生活在失去當中。請原諒，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了。我現在常?；貞浳覀兊倪^去，它像一個熱水袋一樣溫暖著我。你的溫柔和細心，還有時不時創造的一點小小的意外的驚喜，總是讓我在百無聊懶的日子里想起，并且會心地笑?？僧斘覕[脫回憶看著四周的冰冷與沉寂時，我會突然覺得倍感凄涼。身邊的愛情，已經變得那樣的直截了當，而斷絕地堅持著的我，也感到了自己的不合時宜與力不從心。所有的過去都是覆水難收，我也只能選擇隨波逐流，我知道我們已經不可能再回去了。肖鐵，我想了很久很久，我愛你絲毫未變，但是堅持痛苦地思念你，活得很累，那不是最好的選擇。請原諒我的自私吧，在新的學校里，我認識了一位寧夏來的法律專業的研究生，我當然不是愛他，只是因為日子要以這樣的方式過下去。你行走在茫茫人海中，一定也會因思念而感到苦惱，我害怕這份感情施加給我的份量，我承受不起。也許我們都期望愛情不妨要轟轟烈烈一些，但生活卻要求我們從容。這是我的選擇，肖鐵，你曾經給予我的一直是我生命中最寶貴最美好的，也曾經讓我像個小女生那樣夢想著快樂著——但身邊的林林總總卻總是設法逼我醒來。

　　“郝佳要從你的身旁離開，也讓你在行走中迎來其他美麗。生活就是這樣，感情也是這樣，我不曾對你失去愛和愛的信心，卻因此更加的孤單和寂寞，平凡如我者，沒有辦法去品味這份情感的美好或者堅持的苦澀，因為害怕。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充滿浪漫與激情，并且擁有一顆真誠的心，你會找到更適合你的人生伴侶，而她不應該是郝佳，而是和你一樣美麗的靈魂。

　　“肖鐵，曾經的美好我留在心底，放手讓你自由地飛，也許哪一天你會在茫茫塵世里再與曾經和你美麗相約過的郝佳相逢，那時記得告訴她你的幸福。雖然不能陪你一起，但是她會在平凡的地方對著天空眺望，默默地祈禱，希望你得償所愿，一生平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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