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往頭里說兩句,今年吳縣攤上大旱,吳家集地面一向問天問地填飽肚子,因而遭災更甚。吳純耕家地里種的都是些抗旱作物,好歹有一定的收成,日子也比村里人都要好過些,常常是炊煙一起,就有人圍到院外與屋后,伸著脖子拉呱閑扯,為的是聞聞灶間里飄散出來的米飯香味,個個直流口水,嘴里要么是答非所問,要么是問東答西,心其實都不在閑嘮上,而在劉秀秀擺弄出來的飯菜噴香上。
收鐵伐木煉鋼走上正軌后沒多久,村里劫后余生的三舉人廟的工程也完工了,一片殘垣破瓦竟然被改造成了一個煥然一新的大食堂,廟前的開闊場地上也整齊擺上了長凳長桌,供村民們歡歡喜喜前來就餐。
秦躍進又指派吳大娘傳達會議精神了,這回帶來了一個新的消息,家家戶戶一律不要自行起灶做飯了,所有的炊具油鹽糧食都要上繳到公共食堂,由村里統一開鍋做飯,緊著各自的肚皮吃大鍋飯,人人有份,人人管飽。
大喇叭里同時響起沈定輝的發報喊叫。
這下劉秀秀不干了,女人的天性上來了。憑啥自家忙了種,忙了鋤,忙了收,好不容易存下點余糧,一下子就歸集體了,人人可以分食?尤其是那兩頭尚未在自家羊圈里產過羊毛的羊羔子,更是舍不得。這兩頭羊羔子一打來到家里,入住到出自泥匠周與吳純耕二人之手的豬圈,就被全家人視作了寶貝,視作了家里的一分子,個個悉心照料至今,被養得多肥多壯實,看那一身雪白的羊毛,沒些日子就能剪收,看那一對清澈的羊眼,透著幾許預感到大難將至的哀怨,看那一雙剛健有力的羊腿,一刻不停踩踏在硬實的地上……眼看著進了公共食堂就得挨刀子下油鍋,怎能舍得。然而一家人又哪里拗得過大勢所趨,再舍不得也被牽走了,變成了羊肉、羊湯、羊雜碎、羊下水……一天吃了個干凈,這天,整個三舉人廟里都是一股濃厚的羊膻味,掩蓋掉了其他所有的氣味,一直飄散了很久才逐漸散盡。這頓飯,吳家四口人還有陳二標都沒動過關于羊的菜式,只吃了白飯。
旁人家地里的作物都旱死了,全部拔了當柴燒,自然是極力擁護大鍋飯的,終于有肉有飯擺在面前了,還能敞開著吃。
可惜的是,公共食堂沒能支撐多久就再也辦不下去了,大魚大肉管飽的好日子一去不返,如是幸福過于短暫,似乎在娘肚子里就已經畸形了,因而下生沒多久便死去了,沒能成人。人一旦吃不飽肚子,高負荷的煉鋼積極性隨之銳減,出兵打仗糧草先行,肚子都吃不飽了,哪還有心情與心力去琢磨去關心其他事情,腦子里來回浮現的都是米啊豆啊肉啊魚啊的,肚子里惦記的也是這些果腹之物,全無他物。
適時秦躍進因為腿傷正在縣里植入假肢,沈干事為此去了趟縣醫院,將瞞報了很久的實際情況告知給秦支書,趕緊由支書拿個主意,解決目下的燃眉之急,他不能再這么瞞下去了,他也深知自己兜不住。
秦躍進聽后當場坐不住了,吵著出了院,先去了縣政府,直接找的縣長大人,想叫縣里撥點糧救救急,否則吳村的煉鋼大計就得擱淺。然而縣里也困難,看在吳村是大村,遭災也嚴重的份上,象征性地給了點杯水車薪,還不讓往外聲張,生怕引來其他人,都來討要糧食就急,其他不夠的讓自行解決,縣里也實在是管不過來。
幾乎白跑了一趟的秦躍進只好心事重重回到吳村,暫緩了村里的大煉鋼事業,也不想頭個煉成好鋼了,轉而狠抓農產,大搞萬雞山、萬斤豬與萬畝田,打算在這上面落個先進。這時候他才認識到,填飽了肚子才是首要的,因為他也開始挨餓了,餓肚子的滋味真不好受,頭暈腿軟,加上腿疼。
畢竟重新回歸土地,問土地索要食物是需要生長周期的,還得看著老天爺的臉色如何,是否風調雨順,不是想要了就能有的,也不是說多少就有多少的,這不符合自然規律。可怕的饑荒來了,災害過后是糧食上的欠年,加上人們的瘋狂過后就是饑荒了。人們即將迎來觸目驚心的三年自然困難時期,靠地吃飯的農民稱之為“過糧食關”、“過苦日子”,總之這日子尚未走得平坦。
然而就是在這種境況下,廣大農村仍然有過各種浮夸向上的聲音:哪里的田間畝產萬斤了,什么掏空了的南瓜可以在河上坐人而不沉的,什么大鵝一個人都抱不過來了,什么一個蘿卜兩頭毛驢又拉不動了……
吳純耕一家人與吳村的鄉親們一樣,天天餓著肚子,餓得面黃肌瘦,餓得四肢無力,餓得白天夜里都是滿眼星,人們嘴上浮夸,腿上浮腫了。只能躺在炕上,盡量少活動,盡量少說話,多曬太陽,避免一切不必要的能量損失。
晚間,吳向北餓得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陳二標也是,兩個娃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扛不住餓,好不容易閉上眼,往往是瞌睡蟲剛起來,就被咕咕叫的肚子給嚇跑了。吳向北就找他娘來說話,劉秀秀沒力氣,無精打采說兩句就懶得理睬了,又找爹來說話。吳純耕瞧著娃餓得可憐,不想掃他的興,便坐起,叫他也坐在邊上,硬起頭皮給他講了許多吳家集以前的能人軼事和離奇故事,引得陳二標也拖著步子到來跟前傾聽,只要是聽進去了,也就能夠暫時麻痹住發了瘋的餓意。吳向北腦子里關于吳家集的眾多傳說與趣事大多都是在這個饑餓的年代里從爹嘴里一個一個聽得來的,對他后來的寫作有過很大的幫助,無怪乎很多知名作家都要坦承自己的童年是自己寫作的源泉,如果沒有那份寶貴的童年記憶與時光,也就沒有了多少創作靈感,寫不出自己的文字,形成不了自己的風格。(《吳家集》作者也是一直這么認為的)
吳純耕的故事被掏空后,兩個娃又來纏著劉秀秀,然后是吳品良。最后兩個娃背地里自行評估下來,三人中還是劉秀秀的故事最受歡迎,因為她的故事中多有涉及吃的內容,諸如她在劉家的時候吃過些什么,滿清皇帝的滿漢全席都有哪些菜肴等等。而吳品良父子二人的故事雖然離奇新穎,光怪陸離,可以說是引人入勝,吳品良的嘴中還不乏鬼怪神妖,但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略輸了吃的一籌。
當時開始時興大鍋飯收糧食的時候,劉秀秀暗自藏下了一袋子稻谷,一袋子大豆,都是留種用的,想是今后總還是要用到,因而沒舍得全部交出去,藏在了床底下挖出的一個坑洞里。關于這件事情家里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整個吳村就劉秀秀一人以及天地曉得,這才得以留到今時。
當劉秀秀把坑洞揭開,打開袋口,此時這兩袋子谷種受潮都快發芽了,散發出一股種子特有的熱氣與味道,想到這些天地間的生靈是多么的生命力旺盛,而人類又是如何的脆弱,如何的依賴于這些生靈。劉秀秀抖落開袋口,順便給谷種透了透氣,散散熱,免得都被捂死在床底下。
一家人餓得都不行了,故事懶得講了,也懶得聽了,兩個娃也沒力氣出去找找是否還有漏網的野菜和樹皮了。
劉秀秀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心疼如絞,取了一些稻米出來,仔細打了谷皮,偷偷做了一頓奢侈的小米稀粥。
當他們見到今晚的豐盛晚飯的時候,眼睛都直了,先前聞見的飄渺誘人的香味,還以為是自己頭暈眼花而產生的幻覺與幻聰,瞅瞅劉秀秀的表情,才知非假,頓時像是夢里見到了祖宗,都要把一雙迷糊的眼睛揉了又揉。幾個人狼吞虎咽地喝完了各自的小米粥,舔干凈碗底碗沿,肚里越發覺著餓起來,都磨頭望著劉秀秀。
劉秀秀斬釘截鐵說道:“俺也想吃粥哩,但這些都是留種用的,是咱一家人今后的命根子,只要餓不死,說什么也不能再動了!”
在吳家,吃喝用度一向由劉秀秀當家作主,她說不能動了,就再不能動,旁人都能信服,打消了再吃一頓的念頭,轉而回味起這頓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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