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一種性格,四處飄流,沒有歸屬。當把激情與能量耗盡的時候,會消散為空氣,再不留任何痕跡。
顧之風的心里有一種恐懼。他害怕自己的全部生命只是重復一成不變的生活。他沒有給世界留下偉績的野心,也沒有要名垂青史的愿望;他想做的只是讓自己的感覺不被歲月磨鈍,而生活不單單只是在他的額頭留下皺紋。
他在少年時就經歷生活的諸多磨練。吃苦,在他家族的觀念里是人生必經且必要的階段。他在劍橋讀大學,得不到家里的任何資助。洗碗、賣報、搬運、除草,他用賺來的錢實踐自己的想法,同時仗義疏財結交各類朋友。在那樣的日子里他學會為人處世的智慧。所以,他有開創事業的性格、毅力、魄力和智慧,克服自身固有的矯情、任性、狂妄與無知。
他心里的偶像,是攻破羅馬的漢尼拔。雖然這位偉大的英雄被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出賣而最終失敗,但這絲毫不會損傷這位英雄在他心目中偉大而光輝的形象。他認為漢尼拔才是像風般執著漂泊,為心中的目標付諸一切的人。當羅馬成為各種知識和思想的聚集地時,這位靠自己的智慧和謀略統帥軍隊的人打破了羅馬的神話。
他敬慕漢尼拔的自由、機智、勇敢與執著。他明白自己不能像他一樣。因為他背負著很多責任。他是獨子,他無法推卸家族寄予他的希望。他狂放,他不羈;他無論飛多高行多遠都無法掙脫握在家人手中的線。他的命運像高天上翱翔的紙鳶,他之所以自食其力享受短暫的自由只因他與家族的約定。約定到期,他們會收緊線輥。
“開著車還想事情。是不想你的夢中情人呢?”張露逗弄著安琪問。
顧之風扭頭看她;清秀的面容,大而無辜的眼睛。一個成年人,怎么會有如此無辜的眼睛。他打開CD,放帕格尼尼的音樂。打開車窗,有風吹進來。他覺得他這紙鳶,只能在風中才會有自由。喜歡風,是種習慣。
“姐姐,有太陽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孩子的聲音,美好而動聽。
“太陽的地方?哦,應該叫——叫拉薩。呵呵,對,叫拉薩。”張露為自己的智慧而陶醉,得意的問顧之風:“木頭人,拉薩是叫日光之城吧!”
顧之風瞪她一眼,看到她回敬自己個鬼臉。木頭人;他對于這個新得的諢號哭笑不得。如此陽光的女子。陽光?他似乎從來都不了解女人。他記憶中的鄰家小妹,在他對女孩沒有概念的時候就隨父母遠赴加拿大。之后,他的圈子都由男人構成。也許是朱德庸的漫畫對他產生影響,他覺得女人是累贅而婚姻是束縛。蘇菲?瑪索;他想到那個美好卻并不了解的女子。這個美好的女子在他心里,使他許多年都漠視身邊的女人。
道路旁是人工林。沿途有防治沙化的防護堤。他看著窗外的景致,無法想象古人何以將這些并不美好的景色畫成那么美好的畫作。國畫寫意;他的眼中卻看不到任何意境。或者,過多的人工在長年累月中已然破壞了曾經的意境。
“老師,我們為什么不像鳥兒生活在森林里?”安琪抬著明亮的眼睛望向他。
“我們原本生活在森林里;那時有的人也像鳥兒一樣生活在樹上或者山洞里。而且大家都聚居,沒有什么私人的財產,所以除了饑餓和野獸的威脅他們與族人生活的很快樂。后來……”顧之風不知道該如何給孩子一個滿意的答案,沉吟著沒有回答。
“后來人們被各種各樣所謂的思想引導變得不單純,而且人越來越多森林里再也放不下,所以人就不在森林里生活啦,明白嗎?”張露自作聰明的解釋完,看著安琪不住地搖頭,補充道:“人為保護自己的財產再也不愿分享……哎,小朋友等長大就會明白嘞。現在和你說國家、階級、社會和剩余價值還太遠……還是和姐姐做游戲吧。”
“要是大家可以快樂的生活在一起該多好……”安琪純美的聲音里有無限失望。
大家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理論上的美好在現實中扭曲變形。他想起在非洲看到的光著屁股的黑人小孩,大而暗淡的眼睛里彌漫著生存的無奈與絕望。因長期的營養不良發育畸形的身體,得不到援助眼睜睜等待死亡;饑餓下的死亡。疾病;瘟疫;地震;冰雹;海嘯;颶風;反恐;戰爭。科技帶來的巨大破壞。沒有天敵,只能自毀;瘋狂而驕傲的自毀。連上帝都被拋棄,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值得尊敬……法律可以約束肉體,什么能夠規范靈魂?香煙,飄渺中的空虛。
小鎮;古舊的感覺。空中落下細微的雨絲。雨中霧蒙蒙的氛圍,給建筑抹上一縷詩意的清愁。青古的閣樓,雕花的窗戶。窗口露出的姣好的面容。踩著青石道的躲雨的居民。他尋找看起來干凈的酒店,將車停在停車位。
吃飯;住宿。要兩個相鄰的房間。張露過來,說帶安琪去對面的書店。顧之風將電腦待機,陪她們下去。老式的書店,只有兩個書架擺著些古典名著和過時的期刊。張露踮著腳取下《三字經》。顧之風幫她取下《百家姓》、《千字文》和《弟子規》。
“怎么想起看這樣的書?”顧之風看著落滿灰塵的書問。
“給安琪看。”張露看著安琪,問:“安琪喜歡看書嗎?”
安琪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她說:“安琪喜歡看動畫片,不喜歡看書。”
顧之風覺得好笑,將書錢付了。張露拿眼睛瞪他,說:“不是說好我給她買嘛!”
雨,微渺的像天地間懸浮的潮氣。沾濕頭發,沾濕衣衫。沿著小鎮南側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可以看到一條河。河邊有巨大而平坦的石頭。河水里泡著各種生活垃圾。水藻;深綠的河水。腐敗而腥膩的氣息。張露望著河水,眼神孤獨而憂郁。她牽著安琪的白皙而纖瘦的手,略帶神經質地微微發抖。
“人活著,總因為記憶而真實。有些事,悠遠而溫馨,只是不可復制。”她美麗的眼瞳中有靈魂的影子。本質上的孤獨。顧之風感覺到她靈魂的傷痕;一個有故事的人。
古老的城市。大雜院。小巷,有苔蘚疏淺的痕跡。粗大的法國梧桐,刻著純真年代的秘密。雛菊,金錢菊,仙人掌,君子蘭,文竹,水仙;在水缸里養著的鮮艷的芙蕖。屋檐下燕子灰泥的窩,鉆進鉆出啄食的雛燕。蝴蝶,蜜蜂,點水的蜻蜓。淘氣的男孩捕捉蟈蟈、蟋蟀、螳螂、天牛和色彩詭異的蛾子。女孩在榆樹下拉好橡皮筋跳皮筋,或者踢毽子。
敞開的窗戶,煙霧繚繞的廚房,混雜的味道。煤煙和蜂窩煤的氣味。晾衣繩上掛著的單調的衣服和花花綠綠的被單。簡陋的家具,溫暖的家庭。熱鬧的生活,沒有秘密。吵鬧聲,喧叫聲,嬰兒的啼哭聲。納涼時燙熱的白酒和簡單的小菜;聲音響亮的閑聊。門口的國營百貨,里面賣孩童愛吃的食物、美麗色澤的綢緞、各種農用及民用的器物。
古樸的村莊。山里流出的河。河邊圓潤的巖石有浣洗衣服的婦女,嬉笑著捶搗衣服。赤足踩著卵石,有水里丁丁的魚蝦撞擊腳面。大面積的楊樹林,層層疊疊的山巒。山腳下彎曲平行的鐵軌。大片大片或紅或綠或黃或藍的植物。清澈干凈的天空。祖母堅實而笨拙的身影。來往于城市與鄉村;孤寂而不固定。一頭卷發高大英俊的父親。明朗而疏遠的面孔。遺傳或者境遇,造就漂流的性格。向往,未知的遠方。
顧之風聽著張露的講述,感覺到一種來自靈魂的孤獨。流浪;不羈的性格,還是冥冥中的宿命。城市改造將所有的古老都摧毀后重建的只是冰冷的繁華。隔斷;疏離。這乖巧的孩子,也許永遠不會有古舊而溫情的記憶。進步,或者退化。
同樣孤獨的靈魂,交叉卻無法彼此滲透。他覺得人一旦熟悉,面容和身體會變為透明;展現和接觸的只剩靈魂。回到房間,用電腦給安琪播放《鼴鼠的故事》。孩子安靜的坐在床上,小臉有像大人一樣的沉靜。
他腦子里總在想張露的話;覺得她是執拗而美好的女子。這樣的女子能夠看透人肌膚下的靈魂,像火一樣熾熱而不穩定。他注視窗外的雨景,直至黃昏。
用靈魂感觸身外的世界,曾以為這樣的女子只有三毛和安妮寶貝;陳懋平或勵婕,美好而稀有。當遇到張露,他發現這樣的女子似乎世上還有,只是她們更愿意包裹靈魂而非吐露。因為進屋的時候他看到她在翻看杜拉斯的《情人》,床上放著《廣島之戀》。
旅途中總有孤獨的靈魂,自我卻并不完整。
張露抬起明亮的眼睛,神情無法從沉靜恢復到活潑。活潑也許只是不愿被外人了解的偽裝。她微笑著問:“怎么跑到我的房間里來啦?”
“我……”顧之風覺得那微笑純凈地像天山的雪蓮,他略帶羞澀地說:“過來看看你。”
靈魂疏遠而隔離;他還是愿意遠遠地欣賞她,不忍破壞美好的氛圍。他取出煙,又放回去,說:“你看書吧。不用管我,我只想坐坐。”
“不管你嘞。”她沖他笑笑,繼續看書。
暮光從窗外溢進來,在她身上投下柔美的光韻。逆光,將身體的輪廓襯托得有如童貞的瑪利亞。專注的神情;靈魂似乎就在她的心靈之窗怯怯地向外窺探。洗舊的棉布襯衫,發白的牛仔褲;給人慵懶而閑適的感覺。扎起的頭發蓬松而干燥。有揉碎的花瓣的味道。
他覺得她是那種可以讓他停止漂泊的女子,沉靜而美好。可是,他找不到可以拉近彼此距離的方法。他不習慣地咳嗽,起身離開。
晚餐沒有過多的言語。回到房間,給安琪洗臉并洗澡;用浴巾將她裹好抱回床上,播放《貓和老鼠》。他自己進入盥洗室,扭開花灑讓熱水將他籠罩。熱氣,水柱。他想到那幅出名的油畫《泉》。原來這世上孤獨的人很多,意識到自己的體內寄宿著靈魂的人也很多。只是知曉卻無法救贖,反要抵御更多的痛苦。因為要清澈,不想渾濁。
出來,看見安琪自己在被窩里睡著了。安靜的小臉,皮膚柔軟而透明。眼睫毛濃密而修長。小而有形的鼻子。瑩潤鮮紅的嘴唇。他看著這個可愛的孩子將被子蓋嚴實,獨自在走廊里抽煙。接到肖正陽的電話,詢問孩子的情況。他告訴說孩子很好,讓他安心在療養院調養。他聽著肖正陽虛弱的聲音,感到心隱隱地疼痛。
張露的房門打開。他看到她穿著寬松的睡衣。她望著他,說:“這么晚還不睡?進來吧。”
他進去。她關上房門。
屋子里很溫暖,有淡淡地花瓣揉碎的味道,很好聞。她讓他坐下,沖兩杯咖啡。
“明天我要走啦。”她喝著咖啡說。
“去哪?”顧之風明知她要去哪還是說出這樣的話。
“日光城。”她微笑著看著他,說:“我喜歡神秘而有信仰的地方。”
“為什么要獨自流浪,不想停下來嗎?”
“想,等不再幻想的時候。”她慢慢喝著咖啡,像用嘴唇品觸苦澀。
顧之風站起身,淺淺地笑。“我該走啦,希望你能找到尋找的東西。”他覺得自己陷入某種情緒,他需要從其中掙脫出來。他看到她走到他面前,眼神中有悠遠的憂傷。“抱著我。”她說,聲音枯澀。他輕輕將她擁在懷里,感覺到她溫濕冰涼的吻。人,拋棄肉體,然后喪失靈魂。他們雖然彼此需要,卻不愿沉淪。他輕聲在她耳邊說:“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不愿漂流,就讓我成為你駐守的港灣。”
他將名片塞到她手里,感覺到那冰涼的手指上靈魂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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