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向往山外,因為在山里,我們沒法增加收入,沒法建設出更加美好的家園和創造出更加幸福的生活。小時候在老家,放學后還要去田地里幫母親勞動??粗绺刹亢蛯W校的老師們六點鐘就吃了晚飯出來散步,母親就常教育我們:“你看他們就不用捱那么多的苦?!币馑际且覀冋J真讀書,將來也做個能悠哉游哉的吃公家糧的人。父親從單位回來時,時不時會帶來一兩個同事,看他們穿得那么好,又老談著外面的話題,我們就很羨慕。初中時寫作文談理想,我們都迎合老師的要求說要當科學家什么的,但我們最迫切的希望實際卻是跳出農門,做個有工作的人。
小時在家想出門,到外面工作后,一到節假日,又想回家了。但快回到家時,我得趕緊回想一下各個親戚和熟人的容貌,哪怕是半生不熟的人。至親至熟的人,倒不難記起,但以前不怎么來往的人,難免會模糊。然而即使是忘記了原來不怎么熟悉的人,也會被人說閑話。一旦被人認為是傲慢的出門人,那就快成為不受鄉親們歡迎的人了。出門的人,誰都不愿意在家鄉落下壞名聲。
我要回想各種事物的苗語說法。曾有個人出門幾年回來后,發錯了公雞的單詞音,一直被老家人笑話。曾有個到北京讀了大學的家鄉人,后來跟老家人說話,竟然只說普通話了。家鄉人一直把他當作笑柄和反面教材來教育兒女。我讀大學時,曾去拜訪一個在某學院圖書館工作的家鄉人,但他竟然只跟我說普通話,后來我就很少再去見他。南下后,也有些老鄉會跟我說廣州話或普通話,我特意回之以家鄉話,可他們還真有忘我精神,硬是堅持不跟我說家鄉話。我相當反感,心想我的廣州話和普通話說得比你還標準呢。老家的一些苗族同學和朋友給我打電話時,時不時會有意無意地使用普通話或家鄉漢話,我都一律用苗語跟他們交談,談到幾句話后,他們也知趣地說回苗語了,個別的還笑著說我:“以為你把苗語忘了呢?!备赣H、弟弟和妹妹們通電話,我則半句漢語都沒說過。我知道語言是交流工具,但更是一種文化載體和情感依歸。每種語言都代表著各自民族或地域民對表達方式的選擇,應該都是平等的。不能說講英語的人就比中國人高貴,說普通話的人就比說地方話的人體面。跟別人在一起時,出于禮貌,是應該都說普通話或英語的,但老鄉或母語相同的人在一起時,還去說所謂的官話,就使人別扭,渾身不自在。如果哪天全世界都只用一種語言了,那對世界人民來說,絕對只會是種悲哀和災難。
最不能掉以輕心的是規矩。老人們有個說法,說只要是晚輩,無論你在外做多大的官,發多大的財,回到老家來,都得行晚輩禮。即使是富貴的老輩子,在同鄉人面前也得客氣點,否則就會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說不定還會有人從此暗中跟你搞小動作。我們所要注意的規矩倒也沒有外交禮儀那么麻煩,還只是民間要求,比如主動叫人,主動去拜訪族中老人,主動去走訪親戚,跟人家多說幾句好話。有客來到時,客氣地請坐和斟茶倒水,擺好酒菜請客人別客氣,一定要吃飽又盡興。客人想走時,要盡量挽留,實在要走,也要戀戀不舍似地送到路口。等等。有時侯,我也覺得有些繁瑣,甚至誤事,比如一吃開后,路過的熟人聽到熱鬧聲,便會近來看看,你就得叫進來一起吃,于是一餐飯有時會吃上好幾個小時。曾有人去找朋友借牛來犁田,結果牛沒借到,天黑了才醉著酒回家,被老婆狠罵一通。但苗族人就講究個好客,又無酒不成禮,有什么辦法呢?尤其是我們這些所謂的出門人,更是要處處小心,稍有大意,忽視了誰,就留下了閑話。大學時,曾有一幫高中同學來我家玩,其中有個沒考上大學,身體又有點殘障。偏偏其他的同學老是跟我說個不停,我不得不回答,結果身體有點殘障的那同學覺得自己被忽視了,找了個借口,堅決地走了。害得我后來還親自去他家玩了一次,以示歉意。
不過,有規矩總比沒規矩好。沒規沒矩,必然會亂套。實際上誰都不喜歡生活在一個沒大沒小的環境里。比如一個晚輩竟然不問候你,而且還在你面前無所顧忌地說話,你會舒服嗎?任何一個民族,如果沒點規矩,緊接著肯定只會一盤散沙。(2008、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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