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總給我森冷的感覺。那里常是人們來到與離開的地方。生與死交錯著,我常以為,是否一個生命的離去,才會有一個生命的開始。輪回,也許就是這么奇妙。
到醫院時看見外公臃腫的身軀塞在醫院的病服中,躺在床上,眼神四散著。沒有焦點。很惘亂的神色。
“如何?”我問。
“詳細情況還在等,但估計是腫瘤。”門口,母親輕聲告訴我。
“惡性?”
“不知道,得手術后才能確定。”
“他自己不知道嗎?”
“媽不讓說,說先瞞著。”她小心地看了眼病房門口。
“你們個個一臉凝重的樣子,就算他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絕癥,也應該心生憂慮了吧。”我說。
推開房門看著圍在外公床前的人。外婆坐在窗前幫外公擦著額頭,眼神溫柔。她也許在心中催眠自己一切都未發生,一切都是虛假。我了解,外婆現在心中唯一的一縷救命稻草便是期盼著那顆腫瘤是良性,但根據醫生所說,腫瘤的生長位置處在胰腺上,很不理想。
從醫生的口中聽到不理想,對誰都是一個打擊。
“外公。“我喚道。他看著我,笑了笑。
“好好讀書。”他說,表情灰暗,嘴角強制的牽動令他看上去像極一副手法單調稚嫩的油畫。沒有生命感。
“他應該猜到的。”我想。人心還真是可怕的東西,尚未病入膏肓,卻已被自己的恐懼凌遲成一具灰色的骨架。
“你沒事的。醫生說是小毛病。”我面不改色地撒著謊,誰都知道這種輕薄的安慰根本無濟于事。
他不置可否,轉向其他的人。逐一關照著。
“老頭子你干什么,醫生都說了沒什么大事,你像立遺囑一樣干什么。”外婆開口,面色平淡無奇。
外公不理,依舊念叨著。
外婆不滿地用毛巾用力擦著他的臉,堵住了他的嘴。
“爸,你放寬心吧。這里的醫護條件很好,你很塊就會好的。”這是我的大舅。
臉被冒著熱氣的毛巾擦過,臉上的灰暗少了些許,有了幾分紅潤,
“你少說兩句吧,安心養病。”外婆說,喉嚨沙啞。丟下毛巾去了門外。
“媽。”母親叫了聲,跟了出去。我搖搖頭,跟了上去。
醫院廁所的拐角,陣陣哀嚎聲,像是負傷的野獸。凄涼悲哀。又充斥著無能為力的酸楚。
“媽,你別哭了,現在醫學這么發達,醫生一定有辦法的,醫生不是說了嗎?雖然病灶位置不理想,但是只要手術成功,根除的把握還是很大的,我們請最好的醫生來主刀好不好?別哭了。”
“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會這樣。”極力壓抑的抽泣聲。我上前幾步,看到外婆佝僂著身子,雙手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嘴,無可抑制的顫抖如水波漫蕩著她的身軀。滴滴淚水灑落,砸在骯臟的地板上。濺起一片哀愁。
“會死嗎?”她問。母親撫著她的背。眼眶紅著不知如何作答。
我不想再看下去,悄悄離開。留給她一份傷心的余地。
平心而論,即使不提那絲毫不存在的血緣關系,我對外公的感情也是很淡漠的,自小就沒有什么相見的機會,再加上外婆是那樣的重男輕女,我的母親也很少在她那里得到過什么好的臉色,我本不是肚量大的人,對此常有誹腹。關系自是一般。也僅是保留著一份對長輩的尊重而已。
但即便如此,當真正面對那存乎于他人心中的絕望和不堪時,我也只配在一旁兀自茫然……
走出醫院看著天邊的日頭慢慢墜了下去,渲染著動妙的色彩,紫紅色的火燒云變幻萬千。真是個美麗而殘酷的世界。
跟醫生商討沒有懸念地準備手術。一家人忐忐忑忑,又各自存著自己的心思。也許只有小舅和外婆擁有真正的恐懼和擔心。
人在面臨死亡時,會希望很多人為自己感到難過嗎?還是不希望在身邊看到無畏的淚水,安靜地離開。我無從知曉。但若是感同身受,我會渴求一份平靜。洶涌的情感波動,已經足夠多了。
偶爾驚覺,大多數的生命都是在這樣充滿森冷感的地方結束自己的生命。
走下數個樓層。森冷感依舊存在,偶爾看到端著鐵盆的護士來回走著,盆中奇形怪狀的器械生硬冷漠,難以想象人體可以承受這樣的觸碰。
隱隱聽到人的雜亂聲。我輕吸了口氣,尋聲去。和外公同樣睡在走廊病床上的老人,雙目緊閉,穿著破舊的藍色大衣。白色的床被半蓋半掩在身上。
他的身邊站著很多人。應該是他的子女兒孫吧。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啊。沒有哀切、沒有祈幸。像是在看一個百米沖刺的運動員即將到達終點。好像老人的生命本就如奔跑著的十數秒鐘。老人似乎早已沒有了意識,這是值得慶幸的。沒有一個人在臨終前會愿意自己的兒女用那樣的眼神觀望著自己,那會令一個靈魂成為殘缺,在可能的另一端,無力面對自己情感的窘迫。
我靜倚在側。站在人群的外圍。無人在意。像是一只滯留在枯樹枝上的禿鷲,觀望著即將到來的死亡。黑色的羽翼翻騰著,盤旋在低空。小小地鳴叫著,死亡的氣息、死亡的味道。
面前的人群驟而聚攏。圍在老人的榻前,伸長了脖子看著,好像個個被無形的手掌捏住。像極了魯迅先生所見,一群中國人看著另一個待死的中國人,卻像看著西洋鏡。那是一種愚昧。而我面前的,只是被蹉跎了的情感所產生的淡漠和冷瑟。
轟然的聲響,等待的事情有了結果,你會從人心中聽到這樣的聲音。我從縫隙中看到歪著頭的老人,一灘棕紅色的血暈從他身下擴散,混雜著糞便的腥臭和血液的酸澀。幾個壯漢麻利地褪下老人的大衣信手拋在一邊,快速地為他穿戴著壽衣壽帽。無措的我被人群撞開,我感覺到一群人從我面前蕩過。聚攏的人群散開,凌亂的腳步聲。一切進行得井然有序,好像演練了無數遍。死亡,原來也是可以預先演練的。
回神時,人已走散,幾個醫院的雜工忙碌地收拾著。那件破舊的大衣萎靡地蜷縮在地上,比起其他,我更愿意相信那才是老人在世間真正留下的印記,而不是那些兒女。
人死如燈滅。那樣孤獨地活著。孤獨地死去。對人對物都是一種寂寞。
那種孤獨,究竟會是一個人的命運,還是眾生的命運。
周末。在家無事。宿小羽忽然邀我去茶樓。這個年紀的人去茶樓的著實不多。但那不失為一個靜心的好去處。雖是覺得蹊蹺,但也欣然從命。
長久不見,他還是那副樣子。隨意砸了下我的肩膀。“你最近在做什么。”
“在家休息。”我說。
“閉關鎖國?”他笑笑。“我有事想跟你聊聊。”
“你每次找我都是有事跟我說。我也沒指望這次能例外。”我說。
時間的距離拉長后彼此之間的空間離開不少。曾以為會有生疏感。如今看到倒是多慮。畢竟根深蒂固的記憶殘片是少數時間抹不去的東西。
“這次找我是什么事。”隨意叫了兩杯綠茶。我抬頭看了看他,“還來這種雅致的地方。”
“伊然。”他說。
我沉默。明白他的意思。看來那點火焰是越燒越灼烈了。
“她是我第一個有感覺的女生。”他說。
“你確定嗎。”
“我確定。”
“為什么呢。”
“我看著她的感覺,就像是說不清的夢幻感,很不真實。小羽眸光熠熠。而且我剛剛發現,她住的地方和我很近,我們每天可以同來同往。”
一個人陷入戀愛陷阱是極其明了的,就算再如何掩飾也蓋不住那一份平順的溫柔。忽然很想見見那個伊然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人。能夠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那你現在想怎么樣。”我有點想笑。
“我想去表白。”他說。面色興奮地漲紅。
他的激動與期待是顯而易見的。我不想去潑這種冷水。“不管怎么樣,我提醒你,你讀的是高中,還是要命的重點高中,不像我的學校,就算是子孫遍地也沒什么。凡事切記慎重。不要表露得太明顯。”我說。
“什么意思?”
“哪天你來我學校一趟你就明白了,感覺像外灘的情人墻。”我又笑了。
“這么自由嗎?我真羨慕你。”
“你羨慕我?你真是只將目光著落在有利面。”
茶樓里忽然播放克萊德曼的鋼琴曲。無形的彈奏間,舒緩著人的神經,對于被現代生活磨損地不成人形的世人來說,是很好的。
看著小羽不同以往的臉龐。感受到灰蒙蒙的異樣。猶豫后說道,“小羽,感覺你有些重型偏轉,不能說是不對,但我總覺得有些奇怪,以前你跟我聊天時重點全是放在你的未來、你的夢想上,還有你的大學。現在的你重點無聲無息地轉移了。那個女生究竟是什么樣的,值得你如此嗎?”
“我相信值得,而且我的夢想也還在,現在只是多了一個與夢想共通的人。”
“希望你是對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將事情想象得太過美好。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存在重來的。”
他不說話了,慢慢轉動手中的茶杯,溫熱透過肌膚,微麻。
“還記得小時候嗎?你在班上一直是成績最好的,而我一直是最差的。我們就像是一黑一白的生物,代表著不同的空間。”我啜飲了口咖啡。“我那時是標準的問題生,逃課、打架、搗亂課堂、罵老師,你想得到的我都做過了。那時候所有人都對我避之而唯恐不及,我也就剩你一個朋友。”
“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嘛,這點義氣我還是有的。”
“你聽我說完,其實那時候我是很羨慕你的。看你成天神采飛揚的樣子,我卻只能混跡于泥潭。你明白吧。然后中考結束后,你很順利。我覺得挺好的,畢竟那是你應該待的地方,我也在我應該待的地方。然后過了很久,你準備高考,我準備實習。我開始覺得后悔了。我慢慢了解了我選的究竟是什么樣的一條路。你可以想象每天凌晨起床,然后在冬天透骨的寒水中洗碗洗碟直到把手凍裂嗎?你可以想象筋疲力盡之后還要站在那里被主管像孫子一樣訓斥嗎?你可以想象捧著滾燙的菜盤卻寧可燙傷自己也不能灑一滴在客人身上嗎?這樣的世界,你卻說羨慕。”
他的面上出現了茫然,那是一種面對未知事物的茫然,好像無窮的未知被砸到肩頭,一剎那的難以接受。
“我現在越來越明白。時間是什么樣的東西。人生是什么樣的東西。我也明白了,三校生唯一的一點可取之處,就是我們比你們更早一步接觸社會,看到了更多的社會陰暗面。這些,是你們所謂天之驕子看不到的。”
手中的調羹晃動,撞到咖啡杯的內壁,細微的叮當聲。
“我只想告訴你,珍惜你自己的生活。不要一念之差就毀了自己,這個世界,是沒有奇跡存在的。”
“我該走了,明天還要上班。”我穿上外套。推開咖啡店的門,凜冽的寒風伴隨著呼吸,嗆得胸口發疼。
小羽一個人坐著,看著在冬日的濃稠中消失的人。電話響起,伊然的電話。“小羽,你在哪里?”……“哦,那你可不可以來一下我這里啊。我要去買點東西,一個人可能沒辦法提動。”
“哦,好啊,我也有事情找你。”
“是嗎?那好啊。我在家門口等你。”
“不,我應該自信的。我從來都不會失敗的……絕對。”小羽結賬,起身離開。
愛情。真是人類用來自我凌虐的優質發明。
小羽和伊然坐在淮海路的一條長凳上。“我們就快要畢業了。”他說。
“是啊,日子真快。再過大概六個月,我們就要高考咯。”伊然望著遠方的人工林木。
小羽恩了聲,很局促的感覺。
“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伊然疑惑地看著他。
“我,我想問你一些事情。”小羽結巴。
“你說啊。
“我想說……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嗎?”他索性說了出來。
那一瞬間兩人周圍的地域陷入緘默。小羽如坐針氈。
伊然沉默著,也許很少有女生被告白時會有如此云淡風輕的姿態,不論那個對象如何,她們心中總會有著捉摸不透的欣喜。小羽對她來說也許是特殊的。她第一次在教室門口看到那個低著頭奮筆疾書的男生時心中確有異樣的感覺。好像有幾只狡詐的螞蟻輕輕用觸須探究著她的心頭,陣陣麻癢,卻撓不著。
“小羽,忘記我曾告訴你的事了嗎?我說過,我高考之后可能會出國。沒忘記吧。”
因為伊然的沉默而感到沮喪。聽到她細微的話語后楞了一下。“意思是你不是討厭我,只是因為外在原因是嗎?”
伊然無奈。“你還真是會抓重點啊。”
“沒有關系的。我的成績可是很好的。如果我幫你的話,你一定可以考上國內的大學。”
“你還真是很自信啊,不過也許這里用不到你的自信啊。”習慣性地捋著自己的頭發,她又在出神。
“那么你愿意嗎?愿意做我的女友嗎?”宿小羽的目光流露出幾近渴求的光芒,本是廣大的思維卻矚目于小點,他閉目障聽,只要那一個答案。
伊然張了張嘴。腦海中漆黑的煙幕散過。忽然想起幾天前睡在自己身邊如母親般安慰自己的那個人。那仿若夢中的一切。林寒……
“也許可以吧。如果我可以在國內讀書的話……”鬼使神差地說出這樣的話。伊然的大腦驟然被海綿擦過一般空白。熟悉的恐懼交織著從容來回翻滾著。
“真的?太好了!”他激動下一把抱住她,可凝無反應,她還彌合在自己神思中,不得所以。她的安靜被小羽認為柔順,他幾乎被喜悅覆沒,忘乎所以。
街邊人來人往,熱鬧之極。不時有人看向這對相擁的男女,羨慕地笑笑。
那日下午。我在電腦前呆坐。思維停滯。宿小羽打來電話雀躍地告訴我他的幸福。我恍惚地祝福。連他說了些什么,都沒有聽清。
潛意識中感覺到你的冒失。但既然你已經義無反顧進行著自己的愿望。那我只能支持你到底了。宿小羽。
跟隨父母去了醫院,往年的話應該是去各家親戚拜年,說一些虛華俗麗的言辭。但今年各家齊聚醫院,都有著或多或少的忐忑。只因外公今日將進手術房。確認自己身體內的定時炸彈究竟會否要了他的性命。
我看著他被放在手術床上,戴著口罩。被各種人類發明的金屬材質連接著。像是一個被套上人皮的金屬管。直挺挺地躺著。
我看到了他眼中難以遏制的恐慌。每一條皺紋都在輕微地抖動著。那是一種面臨死亡的恐懼,真實到足以蔓延整個空間。那一刻我們每個人的臉都是慘白的。我想他是擔心自己再也無法出來。
幾個護士圍繞在他的身邊急速推著手術床,我們在更外圍。舅舅等人紛亂地叫著不明涵義的話,大意是讓他寬慰。但此時的外公已經聽不進任何一句話,先前的云淡風輕消失得無影無跡。他在尋找著什么,他看到了外婆,伸出左手。
外婆推開眾人,上前代替了一個護士的位置,小心地捧住了他的手。我們看著他似乎安心了許多。
雖然我并不喜歡外婆,但此刻我承認,他們有著一份別人不理解的真愛。
外公被推進手術室,我們被擋在門外,紅燈亮起,耀眼地令人心底發寒。
繼而,便是無休止地等待。
在這段等待的時間中,我在恍惚間梳理著思緒。沉溺在過去。
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花費的不過是和短短數十年的時間。也許更久,但在之后我以為那會變成一種折磨。可是如果在尚且留戀時戛然而止的話,那更是一種難以避免的恐懼和傷痛。
人,總是易留戀的。
手術在七個小時后結束。外公被推出。原本就稀疏的血色又少了幾分。外婆顫抖地站起身,眼神直勾勾地看著主刀醫生跟隨在后。母親下意識地扶住她,我站在身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在醫生的身上,好像等待著一個毒販的宣判。針墜有聲。
醫生拉下口罩,看著外公被送入緊急電梯。旋即環視我們,嘆氣道:“胰腺癌晚期,惡性腫瘤。”
外婆身子一墜,母親用力撐住,我早有準備地幫忙扶住。心下嘆息不已。命中注定嗎?還是奪人妻子的報應呢。
洞穿心尖的嚎哭聲再次響起,她的心中多了另一份重量,我們已無力攙扶她。只能任她坐倒在地,放肆地哭著。大舅看著那病床推遠,取煙,點燃,一縷淡霧遮住他的眼,不見喜怒。
至愛的人面臨死劫是怎樣的感受。我無力去體會。盡管醫生好言相勸,但在這樣的病魔下一切都變得空洞。母親又哭了,她從來沒有足夠的情緒去見證這樣的悲慘,這是她的軟肋。盡管那人并不是她的親身父親。
大舅勉力扶起外婆,一干人無力地去了外公的特護病房,隔著玻璃窗遙遙看著那個尚沉睡著的人。
如果這世間真有輪回果報的話,你心中可否有懺悔之意呢。
其實我并不在乎他的掠奪,我只是無法忍受自己的母親因此遭受了痛苦,那是我的逆鱗。舍此無他。
生命給了我們什么?在面對如此情況下依舊不愿顯得怨憤,她只能哭泣、嘶喊,發泄著內心的絕望與苦愁。那里躺著她至愛的人。他和她艱難地背著第三者和離婚的罪名數十年,直到鬢角生霜,直到以為所有人都忘記了那樣的事情,卻到頭來面對這樣一個結果。她該恨誰?她可以恨誰?看到那具已經開始腐朽的肉身,上面有一個巨大的,被縫合后的傷口。原本安在內里的炸彈被拔出,卻留下了焦黑色的陰影。
今年的冬天來得有些遲疑,好像不確定這座城市能否擁容它的懷抱。寒風故是無所不在,素雪卻依舊難得一見。對我來說,有雪方是冬天。但上海卻不是一個易下雪的城市,我常失望于此。慢慢惆悵著。
家中是一片愁云慘霧,毫無辭舊迎新的氛圍。外婆卻有著異樣的興奮,面上時而泛著不健康的潮紅。我想她內心實是傷心得發狂了。只是抱著最后一絲的希望,盼著能在夾縫中留下這條性命。就連手術后的清醒,都令她高興了許久。
術后開始化療。反應嚴重,上吐下瀉,原本一個身材臃腫的老人逐漸顯得清瘦。臉頰深深地凹了下去,顴骨突出明顯,像一具會動的骷髏。
我看到他臉上逐漸出現的黃斑。還有那被腫脹的左手。他開始恐懼化療,那簡直是一種慢性折磨。
我始終對化療的角色存在質疑。那究竟是幫助病患擺脫癌癥,還是破壞病患的身體機能,讓他們失去對抗癌癥的最好武器?也許是我妄談天數,但看看我所身處的病房吧。兩名癌癥患者。一名是我的外公、一名是八十高齡的老者。都被化療折磨地死去活來,那位老者已經二次入院,先前的化療只賜給了他三個月的安心。如今癌細胞全身擴散,連他的家人我都不曾見過。
也許外公是幸運的,至少有一個真切關心著他的妻子。
母親的傷痛大都為外婆而發。外婆每每無法忍受便會沖去廁所旋開水閥,借著激流的水聲嚎啕大哭。母親也只是陪伴著她默默流淚。外婆卻不領情,她的躁狂皆對母親而來。發泄著外公一無進展的郁悶煩擾。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厚此薄彼。我質問母親為何要忍受這一切。躺在那里的人跟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那是你的外婆,是我親身母親,就算她對我再不好,這一點不會改變。”
“即使如此又如何,她對你有愛嗎?她像一個母親的樣子嗎?在她的眼中只有小舅。”我激動地辯駁。
“小舅是她和他愛的男人生下的孩子。那是真正愛的結晶。自然是百般呵護,我和你大舅都是前夫的遺珠,再加上你外婆又天生的重男輕女。這樣的情況也是無奈。”
“憑什么。”
“好了,我有你和你爸就夠了。何必在乎那么多呢。就看在她給你一個不錯的母親的份上,忍讓些吧。”
“……”
我想我是沒有更好的理由了。看著他們終日忙進忙出。守候著一個生命力逐漸減弱的人。
半夜的醫院空蕩蕩的,母親累了。我說服她回去休息。和大舅外婆留在這里守著。難得的假期荒廢于此,我也無權利有甚怨言。至于小舅,外婆是不會舍得他一夜不睡的。
侯至半夜,走廊里已沒什么人。只有寥寥幾個值班護士來回巡視著。我坐在病房外面打著瞌睡。惱怒地揉著眼睛。睡得不踏實,進病房看了看,呼吸尚算平穩,眉頭卻始終不愿分開,即使在睡夢中也是痛苦的吧。他看上去更瘦了,幾日的功夫便瘦成這樣,我幾乎認不出記憶里的那個人。病癥可以將一個人折磨至此,我膽戰心驚。
外婆不在,大舅坐在床邊看著我。他的眼神一直有著我極為不喜的陰霾。透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迫感。個性鮮明的人往往不用幾次接觸就可做到了解。他就是這樣的人。
自我記事起他便是一個心計深重的人,所有的一切都為了自己的前程和地位。不停地鋪路,偶爾失手摔倒也只是獨自一人舔舐傷口。這是一個理論上的成功者。卻不是一個好兒子或好丈夫。他對家人關心卻冷淡。對父母尊重卻疏遠。我第一次認真觀視他,是因為我發現他和林寒居然是如此得相像。仿佛兩個同樣模板中造出的物種,同樣凜然的氣質。同樣陰郁的神色。
“不去睡會兒嗎?”他低頭問。
“睡不著。”
他不再說話了,對于我這個外甥的關懷也僅此而已。我也不奢求什么。
我注意到他看外公的眼神,那是一種極為混雜的眼神。仿佛捉摸不定自己的情緒,淺薄的憎恨和濃烈的惶然被揉雜成了一團亂麻。攪擾著他的腦神經。
我不愿和這樣的人多做接觸,退了出去。
離開病房,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消毒水味道都易接受了許多。
總是覺得在夜半的醫院走廊漫步,定會有幾個方方離世的靈魂與我擦肩而過。也許在剎那之間可以感受到他們冰涼的氣息和一種眷戀般的哀怨。
前些日子路過一個病房,內里有一個年紀尚輕的男子掙扎著喊叫著,讓我回去,我要死在自己家里。
不輕易為人落淚的我,聽到時卻覺得眼角酸澀。
我們出生在醫院,這里是我們的第一個家。又有多少人死在醫院,這里成了他們最后一個家。我可以理解人們為何不愿死在醫院。那像是提前躺進了冰冷的墳墓,在方寸之地獨自品味著恐懼和黑暗。
興許還有一線精神的人,都不愿死在此處。
我走到走廊的盡頭,那里是也三樓的樓梯拐角。另一側有一條通道前往手術室。平日里是頗為安靜的。
我坐在樓梯上,隨意地摸出一根香煙,徐徐點燃。在父母面前我是不抽煙的。
一根煙將盡時,樓梯處上來了一個男人。
準確地說,一個老人。
一個長相頗為冠冕堂皇的老人,看見這樣的人,我多半會想起國家領導或是腐敗官員之類的人。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平和。
“請問一下。3030病房怎么走。”他問。
我疑惑地抬頭,那是外公的病房。我又想起了那名老者,也許是他的家人或朋友。
“我帶你去吧。”起身拍了拍褲子。我說。
站在病房門口,看著老人推門而入,眼神落在距門口較近的老者身上。然后移開了。
我相信那時我領略到一絲不安。
大舅抬起頭看到了他,他們視線相交。無聲地碰觸在一起。
那是一種了無心念的沉寂。像是定格后的錄像。所有的痛苦驚訝彷徨都被捏在同一格中。擁擠得難以喘息。
“爸。”簡單明了的字符似自主般從唇縫中漏出。大舅的臉色有訝異、有怨艾。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慘白。
那一刻我有極其強烈的離開欲望,但我卻似古樹生根般站在原處。
“爸。”他再次叫道,“你怎么來了。”
那老人,應該是我的外公。親生外公。
“爸,你怎么來了。”他再次問道,站起身來,忽然驚覺面前有一具身體阻礙著他的前行。
“我來看看你們。”老人說。
“媽出去買點東西,還沒回來。”忙亂的聲音,似乎是尚未準備充分的迫不及待。
老人的目光落在床上的人身上。“他怎么樣。”一種純粹的目光,沒有情緒。或者說,不知該有什么情緒。因此而有不真實的空曠感。
“他怎么樣。”目光落在身前的病人上。這是當年害他孤苦一人的禍手。
“第二期化療剛剛結束。”大舅繞過病床,站在自己親身父親的面前,他很高,比老人還要高出一頭。卻又有著奇異的渺小感。
“爸,你怎么知道。”
“我自是知道了。”
“小妹呢。”他稍稍沉默后問道。
“她回去了。”我自是知道他指的是誰,接口道。
他疑惑地掃了我一眼,奇怪這個帶路的人為何滯留在此,看向大舅。
“你外孫。”大舅說,“小妹的兒子。”
他離開得太久。當時的母親都只是身在幼齡。面對我,他顯出無所適從。“我是你外公。”他說。
“哦,您好。”我看了眼床上的人。依舊熟睡著。化療巨大的副作用消磨了他的大部分精氣神。
面對一個從未出現過的親人。感覺像是存在于陌生的世紀。沾滿灰塵的記憶根本無力開啟,對老人來說。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人。
他更想見的,是外婆。還有床上的病者。
門外傳來腳步聲,我退到病房的墻壁邊,背脊感受到瓷磚的冰涼,長年累月的寒氣一層層地透進我的脊骨。我希望自己融入黑暗之中,成為墻壁的一部分。
外婆抱著一堆面包和礦泉水進來,臉上微有汗漬。這個時間,也不知她究竟是去何處尋得這些東西。
然后她注意到了不應出現的人。懷中的物什掉落在地上。
她一直是一個穩健強硬的女人,從不在人前表露慌張或脆弱。但面前的這個人是少數幾個可以令她方寸大亂的人。
她慌張,然后驚怒。
“你來做什么。”壓低聲音的怒吼,像是猛獸逼近獵物后的震動。
“我聽說了他的事,所以想來探望。”牽強的理由。我有理由確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也許是為了心底那一份潛藏的恨意。也許是為了曾經的灰暗。他也許可以見證令他愉快的場景,但事情真正地擺放在他的面前時,他又尋不到那一份應有的感覺。
“你想說什么,你是不是覺得他罪有應得?”她的眼中浮現了淚花,數十年的蹉跎已經風化了他們彼此的容貌,早已和當年云壤之別。但人便是如此,內心深處糾纏粘雜的人,再久遠的歲月都可一眼認出。
他沉默。
“是,當初是我對不起你在先,可過了這么多年我以為我們都可以釋懷了。你難道非得在這樣的時間點出現在我的面前嗎?也許你認為我會因此感到痛苦或者悔恨?”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你看到了,他已經癌癥晚期了,他有可能會死。這是他的報應,你滿足了嗎?你看到你想看的東西了嗎?如果看夠了你就滾!”她極力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卻又在盡力地吼叫。讓我感覺仿佛聲音自很遠處而來,帶著鬼魅地森寒。
“如果他死了,你愿意和我一起活嗎?”我聽罷搖頭,軍戎出身的人,思維也是如此簡單固執嗎?
“他不會死,我不會讓他死。就算他死了你也休想!滾!”感到自尊被傷害,對于一個這樣的人是無法容許的。他憤怒了,沖到病床前伸手向其臉上伸去。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外婆的手指已經牢牢地攥出了他。數日未曾修剪的指甲陷入肉中,泛起青色的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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