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使之音

有的人喜歡留守，有的人喜歡流浪。不同的生活方式，造就不同的命運。

顧之風選擇旅行，并不是逃避生活，只是想給自己的心靈找個歸宿。一個喜歡風的人，心里沒有根。年齡，改變著他的習性。

一輛改裝的克萊斯勒，一部手動的萊卡相機，一臺裝網卡的蘋果電腦和一個只有五歲的天使般的旅伴——安琪兒。食品、藥品、飲水、衣服、睡袋、簡易帳篷、雙筒獵槍和彈藥。獵槍這種違禁品，是他秘密的收藏和愛好。他只用它打過野雞、石雞、野兔和黃羊。

雅加達的海風和日光使他的皮膚健康而富有魅力。對于印度尼西亞的海灘和一望無際的印度洋的風景，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是那些提著水果籃和花籃追著游客叫賣的孩子。貧富差距形成嚴重的兩極分化，使這里成為富人的天堂和貧民的地獄。貧民區一夫多妻和沒有節制的生育使那些沒有接受正規教育會說英語的孩子過早的分擔家庭的負擔。他不想要婚姻卻很喜歡孩子。這使他回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帶上身邊五歲的小女孩旅行。

旅行，是心靈流浪的一種方式；它是孤獨者的選擇。

他心中只真正愛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他永遠都娶不到。那女人的名字叫蘇菲?瑪索，是已然擁有自己家庭的法國影星。他愛她是因為她電影里表現出的典雅高貴；他覺得也許正因為得不到，她才會在他心里永遠完美，所以他的皮夾里總夾著她的相片；這是他的癖好。他是個有個人魅力的人。魅力來自于保持自我。他不愿同化別人，也不愿被別人同化。他有很多朋友，交好的卻寥寥無幾。他有很好的家庭，卻不愿依靠家族的力量。

他是孤獨的。不過孤獨是他自己的選擇，所以他接受。他中學的時候與朋友結義搞過校園幫會。他曾經想將這幫會發展為黑社會，可當他覺得暴力和血腥擺脫不了無聊時他放棄了。他有一個叫肖正陽的朋友。他們之間的友誼保持了二十年；他們都不到三十歲。三十而立，他覺得三十歲是個坎兒。邁過去他將擔起所有的責任，過規律而節制的生活。可現在的問題是他并不想邁過去。

他是個不喜歡讀死書的人，卻有很多喜歡讀書的朋友。他覺得獲取知識的途徑有很多種，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方式。不讀書并不代表不學習，他掌握著豐富而實用的各類知識。起程前，他玩味一句讀書人的話：二十歲不狂是沒有志氣，三十歲猶狂是沒有頭腦。錢鐘書，他覺得他是個喜歡炫耀自己學問的人，多少帶著些讀書人的迂腐。他記住他的這句話，只是覺得時間將他征服了。可他不愿被征服，所以他用旅行來抵抗。抵抗，說明他意識到自己不再年少輕狂。尤其現在，他身邊帶著這個五歲的孩子。不過他從她身上看到時間帶來的憧憬。

打開汽車的天窗，有涼風灌進來。風里有新鮮的味道，帶著它經過的人事器物的氣息。路在延伸，兩旁是干硬的土地。有填埋后被動物刨出的垃圾和風化后灰白的塑料地膜。孩子很安靜，眼睛漆黑而明亮。齊齊地黢黑地頭發襯托著小小地漂亮地臉蛋兒。她要是自己的女兒該多好。可惜……

“老師，花兒為什么會凋謝……”

“老師，你要是有蝴蝶的翅膀，你最想做什么……”

花兒；蝴蝶。車里播放帕格尼尼演奏的小提琴。簡單的問題總有復雜的答案。他無從回答這些問題；或者，只是不屑。路途，沒有盡頭。他曾經想在司機地圖上畫一條出行的線路，最終沒有。循規蹈矩，他不想。不過他還是不得不從前人和今人鋪設的道路上行進。他喜歡魯濱遜。利用人類的智慧，享受屬于自己的自由。也許魯濱遜本人并不想被困荒島，不過他愿意。他覺得沒有人類生活的地方是純凈的。人類使世界變得骯臟。

他的內心有無法排遣的孤寂。也許獨生子女都有長期獨處帶來的心靈的傷痕。雖然這道傷痕被他很好的包裹，但它愈合后的癍痕卻帶著無法磨滅的印跡。

孩子在停車憩點去衛生間，他擔心卻無法陪她進入。他看著她出來，臉上的神情透露心里的怯意。她睜著無辜的眼睛看著他說：“老師，我怕。”“沒有上廁所嗎？”他焦慮的問。她輕輕搖著頭用漆黑明亮的眼睛望著他，努力表現出沒關系的樣子。乖巧、嫻靜；她的懂事使他產生說不出的憐憫。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為什么要將她造得這么美好卻又如此可憐。他抽著煙，尷尬地央求旁邊在盥洗盆前洗手的女士帶孩子進去。

夜，繁星。吃過晚飯，他將車停在路邊。他覺得遠離城市的空氣讓人有種回歸自然的感覺。孩子蜷縮在車座里入睡，樣子像只小獸。他想起臨別時肖正陽異樣的目光。孩子，如果不想要何必要生下她。他將煙頭掐滅，咳嗽著回到車里；尋找最近的旅館。

他給孩子洗澡，安頓她睡覺。他躺在床上扭開床頭燈看《世界地理雜志》。窗外有風聲，他突然想起英倫玫瑰凱特?溫絲萊特在男友死后說過這樣一句話：只有當你失去了所愛的人，才會發現世界并不如想象的那樣光鮮。肖正陽；從沒想過一個女人的死會毀掉一個男人。而現在，身邊這個熟睡的孩子……也許孤獨和溺愛使他們這代人有希望照顧別人的愿望，他內心更愿意把這可愛的孩子當自己的孩子看待。

曾經幻想世界的盡頭是冰雪覆蓋的海和海水里漂浮的人類的垃圾。沒有陸地，沒有植物。只有耀眼的陽光照射著世界的荒蕪。疾病。似乎從他畢業的那年開始，各種可怕的疾病就開始頻繁的光顧人類。以人類摧毀自然的殘酷方式摧毀著人類。肆意捕伐，使許多生物絕跡；而全球變暖，使很多美好的區域即將葬身海底。世界盡頭；他似乎很快就能看到夢幻中頹敗的景象。

只有上帝創造的萬物是完美的；人類的創造只是某種意義上的破壞。他感覺人類自詡的智慧，只是短見下的愚蠢。享受也許才是魔鬼摧毀人類最有效的手段。對于一個熱愛自然的人，他內心對于人類的作為有深深地排斥。他看著熟睡的孩子，無法入睡。

晨光。有歌聲。他睜開眼，看見孩子自己穿好衣服跪坐在椅子里撩開窗簾望著窗外。她稚嫩的聲音低聲的哼唱著《龍的傳人》。聲音很美，讓人聯想到天堂的麗境。他起床穿衣服，問：“洗臉刷牙沒？”孩子用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輕輕點點頭。他去盥洗室洗漱。出來，他看見孩子在晨曦中的臉有天使般美麗的光澤。她燦爛的笑容像盛放的花朵，“老師，咱們這次是要去太陽那邊嗎？”

去太陽那邊；他微笑著帶她去吃早點。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有孩子緣；這個小時候他給洗過尿布的孩子，他打心眼兒里喜歡。店老板是個肥胖而噴著濃重劣質香水的女人。那女人在“開心農場”里種菜，叼著煙和網友視頻聊天。結算房錢，那女人翻著裝有假睫毛的眼睛說：“這么英俊的青年，怎么帶著個孩子出行。你離婚了嗎？”他將皮夾裝好，看一眼那張令人反胃的臉帶著孩子離開。

加油。開車進入深山老林。地上滿是長年累月積下的枯葉。灌木叢中偶爾跳過松鼠。空地開滿不知名的花。他下車，用相機拍光影中的森林和林間喧鬧的飛鳥。孩子蹦蹦跳跳在林中采集野花。他抓拍下許多孩子純真快樂的影象。他眺見有石雞出沒，給孩子編好花冠安頓她呆在車里提著槍上山。

翻山越嶺，打下一只野雞兩只石雞。他很向往原始而落后的生活。他覺得人融入自然才是自然之子。他提著戰利品下山，恍然想起將孩子自己丟在車上已經幾個小時。他想著孩子無助的樣子，渾身冷汗，疾步下山。踢得碎石橫飛，他在林邊的山坡遠遠眺見車邊有個背著大大背包的人正將手伸進車里。他預感到一種危險，不由端起手中的武器。

一個戴阿瑪尼太陽鏡的女孩；穿著印有切?格瓦拉頭像的T恤、磨白牛仔褲和牛仔靴。山地包很大，吊著卡通配飾。她正給孩子吃風干牛肉，邊問孩子什么。顧之風抓著她的背包帶將她甩出去，沖孩子吼到：“陌生人給得東西怎么可以亂吃！丟掉，忘記我怎么安頓你了嗎！”孩子原本明媚的臉在驚慌中暗淡，那雙亮閃閃的眼睛溢出委屈的眼淚。

“你這人怎么這么粗野，你是野人呀！”那女孩沖他嚷起來：“你怎么一點涵養也沒有呀，看把孩子嚇成什么樣子啦！”

他回頭冷冷地看著她說：“你是什么人？你剛才給孩子吃了什么？”

“我是什么人你可管不著！我給她吃風干肉，沒毒。孩子是你的嗎，你怎么能將她獨自丟在森林里又不給她留食物和水呢？”她神情里滿是母性被激發后的強悍：“你怎么能對一個孩子如此蠻橫！嘿嘿，還帶著槍。你不是人口販子吧！”她將孩子抱起來，說：“別怕，有姐姐在呢。”孩子仰起頭看著他，委屈的說：“老師，我在車里很乖的。”眼淚順著小臉流下來。女孩詫異的看著孩子質問他道：“她怎么叫你老師？你不是她的父親，對吧！”

“這事和你沒關系。讓開！”他打開后備箱將獵槍和獵物放進去，準備上車。

“怎么不關我的事！你不把孩子的來歷說清楚，我可要報警！”女孩摘下眼鏡，露出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她護住孩子邊掏手機邊說，眼神里有無所畏懼的堅定。

顧之風冷笑著看著她，覺得女人的愚昧簡直達到不可理喻的程度。“安琪，快和老師走。”女孩望著他，扭頭笑瞇瞇地問孩子：“你是叫安琪嗎，他是壞人對嗎？”

“他是我的老師！他不是壞人。”安琪將小臉仰起來，說：“姐姐和我們一起走吧，我們要去太陽那邊。”

“是嗎，那姐姐就和安琪一起去太陽升起的地方。”她果斷的拉開門將孩子抱上車。自己也鉆進車里。

尷尬，無語。顧之風是個不善與女孩交際的人。對于這樣的不速之客，他從心里排斥與她的交談。他一問一答的講述肖正陽結識的女子，以及他們用愛澆灌的這個孩子。婚姻；美好。難產；死亡。似乎人生的陰影恰如周易的卦象，由泰及否一卦之遙，而由否及泰卻需六十三卦一個輪回。死亡與生命同時出現，這是人生無可逆轉的命運。

沒有找到飯店，顧之風在荒野用瑞士軍刀將野雞和石雞開膛取出腸肚，在山泉邊清洗煺毛，用鋼釬穿好收集干柴燒烤。沒有調料，只有食鹽。但饑腸轆轆聞到略帶焦糊的肉香已經無須佐料。女孩看著顧之風冷漠的臉搭訕道：“想不到你還挺有能耐，居然有這樣的手藝。”顧之風冷冷看著她道：“不用套近乎，吃完野味就各走各路。”

“各走各路，想不到你是如此小心眼兒的男人。你也旅行，我也旅行搭個伴不好嗎？”她打開背包將火腿、飲料和水果拿出來。剝皮，遞給孩子。孩子搖頭，看顧之風。女孩說：“不用管你老師，姐姐照顧你。”孩子搖頭，不接；肚子里“咕咕”地叫。

“吃吧，安琪。”顧之風旋轉著鋼釬，說：“搭車，你要去哪？”

“去西藏。”女孩一副刁蠻的樣子。

“哦。”顧之風將烤好的肉用刀給孩子削成小塊盛在飯缸里給她。然后麻利的將野雞支解，分給新結識的旅伴。“你叫什么名字？”

“張露。”女孩接過，嗅著說：“很好的食物。”

“這么美麗的鳥，我們為什么要吃它？”孩子看著面前的烤肉，揚頭問顧之風。

為什么要吃它？熱愛自然的人照樣的殺生；而且用得是火器。偽善；無法自圓其說。顧之風想著，卻不知如何回答。

“不吃它我們就要挨餓。”張露看著孩子說。臉上是愉快的表情。

挨餓就要犧牲弱小的生命。殘酷的法則。顧之風將吃剩的肉食打包，殘剩的骨頭掩埋。他覺得這樣的旅途開始就有種無可抑制的悲哀。驅車，向著有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