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青春幻想 > 素錦年華 > 三校生(書號:2423)
三校生  文/曹義月

第五章    伍

  她以為自己已對他絕望,不會再有任何的心痛和眷戀。她錯了。

  傍晚回到家中,鋪天蓋地的后悔毫無阻塞地包攏著她。她瘋狂地揪著自己漂亮的長發(fā),我說了什么,我究竟說什么。

  門被人推開。她的丈夫走進來蹲在她面前。“你怎么了。雨寒。”他問。

  “我沒事。”她輕聲。

  “不要騙我,雨寒。”他皺眉。“你今天去見了誰。”

  “我沒有見誰。”

  “那你遇見了誰。”

  雨寒稍稍沉默,忽然覺得沒有必要隱瞞他。“我兒子。”她說。

  男子低頭。“記得你答應過我什么嗎。”

  “記得。”

  “我說過,不希望你和你的從前再有什么瓜葛。”

  “可他是我兒子啊。”她分辨。

  “既然如此,你當初離婚時為什么不帶著他呢,反正我們也不可能有孩子。”他煩躁地轉頭。

  “我,我當初真的不知道他會一個人。尚,你能不能幫幫他?那孩子恨我。不愿意接受我,也許你可以暗地里幫幫他。”

  “我怎么幫他,連你這個親身母親他都排斥,我還有什么好幫他的。”

  不大的房間,一對半路夫妻對視無言。

  “你后悔了是嗎。”他問。

  雨寒沒有聽清他說的什么,亦或者她不曾確認那句話的意思,她只感覺一陣冰涼的麻木感自腳底繁衍,如續(xù)接不停的波濤迅速席卷周身。

  “我知道你后悔了。你盡可以去找你的兒子和前夫。我再過段時間工作會外調到國外。這段時間你就自己想想吧,究竟如何。”

  男人腳步贅沉。眼神空洞地離開房間。雨寒眼中早早醞釀的猶豫讓他神傷不已。他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否合適。但如果她后悔了,那一切也就沒有意義了。

  奪人妻子者終遭果報。如果雨寒真地離開,那他兩年來的生活就成了令人哂笑的黑色幽默。未嘗不是因果輪回。

  婚姻本無常,組合的是兩個家庭。踩過命運的是兩個原本陌生的人。陌生的線路,始終都有破碎得危機。

  也許因由在此。現(xiàn)代人對于婚姻的安全感越來越低。用盡各種手段保證自己婚姻破碎后的歸路。房子寫自己的名字。婚前財產(chǎn)公證。甚至連婚姻的產(chǎn)物,孩子。都要通過一系列手段去糾纏。

  用不信任的手段去捆縛一段婚姻。應有的感情被消弭得所剩無幾,剩下的僅是商業(yè)化的交易。婚姻,變成了如此淺薄的東西。

  也許這樣的婚姻值得破碎。但這樣的婚姻若是遺留下一個失去親情紐帶的人。便是難以饒恕的罪惡。

  另一側,林寒送可凝回家。路上彼此失語。可凝擔憂的目光飄忽在他的身上,怎奈他平靜時分總是如此不形于色。

  也許只有在真實觸及過去時,他才會有無法抑制的情緒波動。

  “林寒?”

  “恩?”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一直跟爺爺奶奶住……可能是因為太小了,所以感覺不太強烈,但我相信我還是可以理解你的感受。”

  “你……就不愿意給你母親一次機會嗎?我相信每個母親對自己的孩子一定是最關愛的,你為什么不再試試嗎?”

  “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先走了。”沉默半響,林寒擺擺手。

  可凝站在門口執(zhí)拗地看著背影逐漸消失。心中的無力感如無形無質的絲藤將她一點點纏繞。是我自己太過卑微,無從明白你。還是你從不肯釋放哪怕一點的心思讓人明白。你是不會做一個擁有一切的人嗎?林寒。我有多愛你。

  徒勞地蹲坐在地上,滿是淚水的臉淹沒在膝蓋中。輕微的顫抖。無法辨尋的哀傷。

  面對心愛的人,卻從探究不到他的內心。看見他明顯的悲傷,卻找不到抹去他傷痕的方法。時刻面對的仿佛是徒具身形的無意識體。這對任何女子都是苦澀。

  夜色恢弘,林寒走在馬路上,還是獨自一人。

  離開街心花園。可凝的住所。走在街上觀視四周。無窮無盡的粘稠黑暗,密密麻麻地攀附在人們臉上。有老夫妻相互扶持蹣跚而行。有小情侶依偎伴隨片刻不離。入目盡是美好浮華。他厭惡這種美好。看到的美好越多就越覺得那是對自己的無聲諷刺。當初選定舊城區(qū)作為居住點除了經(jīng)濟的拮據(jù)外,也因自己不愿面對圍巢之外的大千世界。經(jīng)歷了遍地的痛苦和丑惡。早已學會將自己埋在泥濘之中不再冒頭。

  篤定地信任自己。排斥這個世界的一切。

  可凝的語句如繡死的鐵軌牢牢依附在腦海中,想忘卻忘不了。恍惚無意的走著,任憑自己引領方向。雙眼重新獲得視覺時看到職校的門口。

  從實習開始之后就再也沒有來過這所學校。實習結束后再來也只是為了一張畢業(yè)證書而已,其實如今自己對于那張可有可無的證書已經(jīng)不在意了。

  忽然驚覺這學校與自己幾乎沒有干系了。

  側眼瞥見兩年來無數(shù)次往返的酒吧。一瞬間像是找到了寄托。

  獨自一人喝酒。沒有旁人紛擾。酒的味道會逐漸清晰。點點滴滴的苦味都透徹在心底。往常沒有思緒的事情慢慢會在無形中得出結論。林寒明白,母親確實是真心為他。只是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再去接受。他在害怕。他不了解根本原因出自于自身的懦弱膽怯。并且始終不愿承認這一點。

  推開門。看見吧臺服務員。是Fir,彼此打了聲招呼。

  “這么晚還過來?”他說。

  林寒點了點頭。“晚班嗎?”

  “再過半小時就走了。你等著。我?guī)湍闩啤!?/p>

  “好。”他面無表情,隨處找了個地方坐下。客人不多。酒吧尾處的幾座酒臺被人移開,變成了一個窄小的表演臺。上面坐著一個年輕男子。染成棕紅色的頭發(fā)披在肩上,左耳戴著一枚亮金色的耳釘,胡子拉碴,衣衫隨意地半塞在牛仔褲中,露出半截。他閉著眼,用緩和的音調唱著王菲的流年。他喉嚨沙啞,在王菲口中空靈的歌曲被他演繹出了蒼茫的味道。林寒聽著。

  熟識的服務員端了六瓶啤酒過來。這是林寒的平均量。

  “那是誰。”林寒看著唱歌的男子問。

  “老板新請的駐唱。”他抬頭掃視了一眼說到。

  “為什么要請駐唱?”

  誰知道呢,那老混蛋覺得這樣生意會很好。

  幾瓶酒剛放下,林寒就抓過一瓶灌了一大口。

  “你怎么了嗎。”Fir問。

  “沒事。”

  “要不要我下班后陪你在這里喝酒。”

  “不用,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他點了點頭,拍拍他的肩膀離開。

  “有人要點歌嗎。”那人問。看著林寒。看林寒沒什么反應。自顧自地唱起了一首英文歌。身邊原本亮著的夜燈關上了,只剩一束昏紅的燈光打在那人的身上,像一只不經(jīng)意落下的飛蛾,靜靜地停止著。

  今天他喝得很慢,時常出神。腦中卻一片虛無,并沒有在想什么事情。時間溜過十一點,先前的服務員早就走了。客人慢慢增多。來酒吧的人,往往可以為一小杯調酒花費一個晚上的時間。林寒抓起最后一瓶酒,溜到角落看著人潮。安靜不存。世俗的男子女子各自調笑嬉戲。他冷眼旁觀,又叫了幾瓶酒,自斟自飲。

  酒吧中的陌生男女互相接近。當然,更多是男子接近女子。聊天,調笑,親昵。遵循著不變的軌跡。在彼此之間的荷爾蒙到達頂點時雙雙離開。尋一處地方開房,上床。互相愛撫,以激烈的原始本能對抗著曠日持久的孤寂。互相慰藉。

  反復有女生過來搭訕,林寒置之不理。現(xiàn)在的他不需要女人。他想要安靜的思緒可以抹殺掉自己的痛苦。只求一番安靜的空間卻不可得,但離了此處他也不知何去何從。低頭縮在角落,將自己埋在陰影之中,尤其是臉。

  人處在黑暗中,往昔就會明確。那些潛藏的記憶連貫成畫面浮現(xiàn)眼前,父母爭執(zhí),毆打,互相傷害。母親被一個男子拉走。父親的絕望和怒吼。落在身上的拳頭,紫青色的瘀傷。不由自主握住左拳,始終幻想那條傷口會再次裂開,迸出鮮紅的顏色。若是往常,他會反復凌虐自身以克制沒完沒了的回憶。這次他不想,只是坐在角落,像是一個局外人似的慢慢觀看那些自以為忘懷的東西。

  如果說他糾纏于自身的執(zhí)念而放不下的話,又何必如此牽腸掛肚。

  不由自主地摸出手機。發(fā)了條短信給韓墨。不知何時養(yǎng)成的習慣,心頭繁瑣時總想和他聊聊。

  “韓墨。有空嗎。來學校對面陪我喝酒。”

  短信很快回傳。

  “沒時間,我在酒店工作。”

  十一點了還在?

  “畜生的勞力是不用吝嗇的。”

  林寒失笑。

  “你怎么又在喝酒?一個人?”韓墨的短信。

  “是啊。”

  “因為什么?”

  林寒借著酒意發(fā)送,“韓墨,你知道什么是仇恨嗎?你又知道仇恨自己的親人是什么感覺嗎?”

  “我不知道。”

  “你真幸運,韓墨,你不會明白疼痛刻入骨髓是什么感覺。”

  “因為什么呢?你不愿提及的事嗎?”

  “是啊,你知道嗎?我父母在兩年多前因為第三者而離婚了,然后他們如商量好一般同時人間蒸發(fā),就好像我不曾存在過一樣。”

  林寒微醺,按理說他不會醉得如此之快。但從來情緒都是酒精的良好助力,無奈。

  他更像是在對手機傾訴。“我就這樣過著一個人的日子。然后她回來找我,以關心我的名義對我的生活橫加干涉,你不覺得這是一種諷刺嗎?我去他媽的!”

  “你為什么突然想告訴我。”

  “我有嗎?我只是對一個人說而已……哈哈……”

  “你母親回來找你?”

  “是啊。怎么樣,是不是很好笑?”

  我看著微光閃爍的短信。字里行間我都能感受到他的脆弱。可嘆的是當事人卻始終自以為堅強。

  “林寒,萬事萬物都有他們各自的規(guī)律。長久的規(guī)律導致一切事物都不是他們應該有的那個樣子。但那絕不是永久。社會就是處在這樣的規(guī)律下才充滿嚴苛苦澀。無論是婚姻,感情,還是親人之間。能在這些規(guī)律之下存活的一點沒有瑕疵的感情。是很珍貴的。”

  “我希望你明白,越過這些死板的,冷冰冰的一切,人心才是最主要的東西。我只想問你,你能感覺到你母親的真心對待嗎。即使她曾經(jīng)毀了你的生活。”

  “我可是后悔告訴你了,韓墨。”他苦笑著。

  “你的母親或許也后悔了,朋友。”我笑笑。按下發(fā)送鍵。

  人的記憶像是本精巧的藏書。有時不忍翻閱。十歲時,伊然家境殷實。父親常在外打理公司。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面。平日里與母親住在家中。也沒什么煩惱。

  十三歲時,在家中昏倒。在廚房冰涼的地板上陷入黑暗。被歸家的母親發(fā)現(xiàn)送去醫(yī)院。幾道檢查工序后。確診為腦神經(jīng)母細胞癌。一個簡單明了的絕癥。

  伊然自小沒有生過什么病。連感冒都是寥寥無幾。也許正因如此,上天將所有的一切都合并在一起降臨在她的身上。趕回家中的父親當機立斷聯(lián)系了去美國的專機。找到了當時在美國著名的主治醫(yī)師戴維斯進行主刀手術。手術后伊然喪失了一部分的記憶,茫茫然地度過一段難以忍受的歲月。那是一種福氣。

  好在她沒有忘記父母,父親停止了公司所有的工作,和母親在美國陪她療養(yǎng),幫助她恢復記憶。整整三年的時間。都是在輪椅與床上度過的。

  十六歲在美國念書。零散失去的記憶慢慢回到空缺的位置,坐在院落中看著天空逐漸的變幻。藍色天空,昏紅傍晚,明麗星夜。手撫摸著自己重新長出的秀發(fā)。在臨近死亡的那段日子中模糊的記憶隨著回歸逐漸變得清晰。手術刀劃過頭皮時的鋒銳感,腫瘤取出后一瞬間的空虛。她憎恨那段記憶。那令她感到惡心。

  十九歲。回國。陌生的環(huán)境令她恐懼,沒有任何歸家的感覺。這個國度對她來說已經(jīng)失去了包容感。父親繼續(xù)著自己原本的工作和生意。母親在家照顧她參加高考。來到這個城市最好的高中。遇見宿小羽……這個尚可交談的人,也許因為某些元素,導致她對其沒有太大的防備心。

  獨自待著時。會去家中的佛堂點上三支清香。然后坐在那里看上許久。這本是她病重時母親養(yǎng)成的習慣。如今她卻繼承了下來,常在此一坐長久。

  在美國時,有不少青年男子向她示愛。她不喜歡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一一回絕。對于愛情她有向往。有幻想。她希望可以留在國內,但心中卻害怕這個國度。

  想來明年高考之后一切都會順水推舟。是否留在國內,視成績而定吧。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一陣冰涼。

  內心時刻恐懼癌癥是否會復發(fā)。夜夜難以安寐。那些回歸的零散記憶在夢中尤為真實。她反復在黑暗混沌中逃跑。被夢魘攝住。掙扎尖叫,然后被母親喚醒。在她懷中哭泣。看著她肝腸寸斷,反復安慰自己。

  在人前她從不暴露這份恐懼。時刻煎熬著反而在世人前更能顯得從容淡然。身體中仿佛寄居著兩個靈魂。白日里漠然平復。黑夜里便輾轉反側,內心的恐懼充斥眼眸。那是平常見她之人所不知曉的。

  曾懷疑自己有雙重人格,但伊然不敢跟任何人說起。擔心別人將自己當成不一樣的人。害怕觀賞奇物的異樣眼光。

  實在無法忍受狹隘下的空虛。她決定出去走走。她實在恐懼一個人的夜晚。

  依舊是素雅的長裙。簡單的黑色外套。別出心裁地戴了一個黑色貝雷帽。襯得她皮膚更加蒼白。周身覆蓋著一種病態(tài)的美。

  出門后,沒有星光。天空是黝黯的黑。目光投射處似能吸引意識。無窮盡地看著。夜風微涼,絲絲吹過小腿。不由畏縮。

  不過很安靜。

  她隨意走著。本能尋找有微光的地方。避開無處不在的黑暗。路過宿小羽的家,抬頭看了看。閣樓的燈光依舊亮著。應該是在備考吧。她搖搖頭。自顧自走開。出了小區(qū),便是一片明朗。

  午夜的馬路有廣大的延伸感。覆蓋著一層淡淡的暈黃色。走在上面影子投射得很長。十字路口的中心交警站的指揮臺孤零零的駐著。紅綠燈依舊盡職地來回變化。燈光閃爍著。偶爾有卡車開過。安靜地等待紅燈離去。

  后來她看見那個突兀出現(xiàn)的人。在馬路對面晃晃悠悠,沒有注意紅燈。是一個男子。毫無顧忌地穿越馬路。剛剛踩下油門的卡車驚恐地剎住,堪堪停在他的面前。那男子抬起手遮擋耀目的車燈。皺著眉頭大喊大叫。卡車司機從車窗伸出頭來對他呵斥著。他腳步虛浮地走開。穿過馬路。

  伊然許是看得楞了。直到他筆直地撞在身上才反應過來。被撞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皺眉扶住他。入目是極其俊雅的容貌。嘴唇抿著。他的臉上有挫傷和淤青。她的力氣不夠,兩人在原地搖搖晃晃。伊然咬牙推他。“先生,你清醒一點。”她說。

  那男子睜開眼睛看了看她,慢慢后退站穩(wěn)。“你是誰。”他問,語氣固然疏冷警覺,眼神卻散亂不已。

  “我是陌生人。”伊然說。

  “陌生人?呵呵呵……”他笑得莫名其妙。

  “先生,你喝醉了。”她說。

  “你在說什么?我從不會喝醉。”他說。

  “喝醉的人從不會承認自己喝醉。你這樣子可是很危險的。要不要打電話給家里人。伊然拍了拍他,把手機給我。你叫做什么名字。”

  “什么?”

  “打電話給你家里人啊。”

  “那倒不必花費力氣。”他索性躺在地上,大聲哼唱著不知所云的歌曲。

  “你在唱什么?”

  “Deathprayer。”他大笑。

  “什么?”

  林寒側頭看向伊然的臉。醉意涌起,模糊的輪廓。他不知看到了誰。卻兀自喃語。

  伊然俯視著他英俊的臉。臉不爭氣地紅了。暗罵自己是膚淺的生物。看了看四周無人。看著快要睡著的林寒。思索良久。轉身打算離開。走出數(shù)步后,忍不住回頭。林寒依舊躺在那里。

  她無可奈何地嘆氣。

  把林寒扶回了家。完全無法探究自己因何做出這樣的舉動。一邊走路一邊猶豫。對于這個叫做林寒的人完全陌生,如此會不會太過冒險。

  在來回臆想的過程中。將林寒推進家門。

  “哪兒這兒?”

  “我家。”伊然沒好氣地說。“你去睡客房吧。”

  將林寒安置在客房。幫他倒了一杯綠茶。按了按太陽穴,便回自己房中了。明早便打發(fā)他走吧。否則母親回來恐怕說不清楚。

  真是個麻煩且奇怪的人。她想。

  深夜,萬籟俱寂。伊然躺在床上,用被子不漏絲毫地包裹著自己。意料之中的恐懼慢慢開始包攏自己。她閉上眼睛試圖安睡。盡管明白無數(shù)次的嘗試終究是不可能。她也依舊堅持著。

  將自己丟在黑暗。感受到身體的存在。試圖清空大腦,不去回憶任何事端。她試圖無意識地入睡。

  冰冷的白色。恍惚閃爍的人影。聽不清字句的咕噥聲。她被捆縛,架上堅硬的手術床。咔。無影燈打開。看到陌生人的臉孔。被口罩半遮的臉,還有銀邊的眼鏡。那后面透出的神采嚴肅冷靜。像看一件沒有生命的尸體。而他只是盡責的驗尸官。

  她開始害怕。想張開口呼喊父母。卻被透明的東西阻住了聲音。眼球瘋狂轉動,尋找出口。忽然感受到鋒銳和冰涼劃過頭皮,一陣容雜著酸澀的疼。她尖叫,哭喊,無助。聽到手術室的門口被人重重敲打著,好像有人在呼喊。那是她的父母嗎?救命……

  驟而跌出夢魘,急促地喘息和遍體的冷汗糾纏著她。房門傳來沉重的敲門聲。然后是激烈的砸門聲。她盡力起身去開門。是林寒。他的面色詭異急切。眼中有一個面色煞白的女子。無助地看著他。

  “喂,你怎么了嗎?”他皺眉。

  “我想沒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觸及一片粘膩冰涼。

  “我沒事,只是做了個噩夢而已。”她轉身回到床上,蜷縮著身子。

  看看她瘦弱的背影,林寒咕噥幾聲,轉身本準備離開,想想?yún)s躺下了。

  “你做什么。”伊然驚訝的口吻。

  “我睡在這里。放心。我什么都不會做。明天一早就走。”

  略微寂靜后,“謝謝。”可凝低聲說。

  “呵,你叫什么?”

  “伊然。”

  “伊然?好名字。”

  “你叫什么?”

  “林寒。”

  “林寒……”她小聲念叨。“林寒,謝謝你。”

  “是我謝謝你。不然我估計會露宿街頭。”

  “你酒醒了?”

  “差不多。”

  “那,晚安。”

  “晚安。”

  身畔依稀有著淡淡的茉莉花香,聽著那淺淺的呼吸聲,他忽然感覺很安心,閉上眼睛,漸漸滑入睡眠。

  朦朧中他再次被驚醒,聽聞那近在咫尺的嚶嚶哭泣他向床上看去,見伊然整個身體都佝僂著。雙手死死捂著頭部。哭泣聲從指縫中傳出。

  “伊然,伊然?”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料伊然猛然戰(zhàn)抖,全身縮緊發(fā)出駭人的尖叫聲,陣陣不停。

  “伊然!伊然!”林寒大驚,用力搖晃她的身軀,半響無用后咬牙抱住她。“喂!伊然,醒醒,假的,都是假的!”

  依稀感到有人摟住自己,身體沒有抗拒的反應。心中的苦澀恐懼奇妙地減退。也許這世間,確有彼此相連之人。無需熟悉,無需了解。就可輕易撫慰彼此的痛苦。又或許,那證明他們本就是同一種人。

  沒有母親的溫暖。卻比母親擁有更多踏實的能量。那一夜,她睡得很安心。夢中沒有夢魘。她感覺沉靜,安穩(wěn),安全。

  林寒見此無法,只能抱著她輕聲安慰,直到她沉睡無憂。

  她幾乎以為那是場夢幻。

  轉眼間,便是冬至。上海構造這個時節(jié)所花費的精力幾近奢侈,不同泛泛。那種冷,在附著人體時陷入骨髓。將你的血液肌理都將被凍結。穿再多的衣物也抵抗不了無所不在的陰寒。走在其中輕易便麻痹了半生。

  我喜歡臨近冬天的味道。涼意讓人不愿多說,不知不覺身邊就安寧不少。也許是生活太過乏味。時間久了連自身都疲于處理。

  來回奔波在家與酒店。時間一久也逐步習慣。人總是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東西操縱得無反抗之力。習慣。讓人悲哀。

  在酒店工作了一個上午,中午休息時徐森過來找我。我不常見到他。清晨的派發(fā)工作一般是由主管來布置。他只需在外圍巡視即可。平日忙著應付那些碗筷,他的樣子我?guī)缀醵纪恕?/p>

  “什么事。”我問他。看著他還是西裝革履。一身干凈。

  “你實習的時間是到明年六月初。”他說。

  “我知道。”

  “然后你回學校就畢業(yè)了是不是。”他再問。

  “實習結束后的事情應該和這里無干吧。”我說。

  “如果你留下就有干系了。”他說。

  “我沒打算留下,實習結束后我直接回學校。也許我早該向你明確這點。”

  “不留下工作?”他皺眉。

  “我不記得我有表示過有留下的意圖。”

  “過往的實習生有很多都留下工作。”他說。難以辨認他是在陳述還是在勸說。我不知道為什么留下一個實習生對他有這么大的吸引力。只能認為這里人手極度缺乏。

  “那是他們的事情。我沒有興趣。”

  想來是駁了他的面子。他的臉上開始掛不住。陰沉和明晰的嘲諷被皺起的面部肌膚小心翼翼地凸顯出來。

  “那你打算怎么樣。畢業(yè)之后你不找工作?”他說。

  “即使找工作我也不會再找這樣的工作。來此實習一次。已經(jīng)足夠了。”

  “你口氣倒是真不小。”

  我抬頭看了看他。他眼中兩柄銳利的小刀愈發(fā)鋒銳。我早已說過了,我討厭那種眼神。

  “你什么意思。”

  “你搞清楚你的身份。你是三校生。最低等的人。除了你不屑的工作外你還能找什么工作?別在那邊坐著自命清高。如果你不想留下現(xiàn)在就可以走。也不用等到明年六月了。”

  “如果不是學校的畢業(yè)證書領取章程中規(guī)定實習是必要地一環(huán),你以為我稀罕你這里嗎?”我站起身看著他。天生賦予的身高迫使他抬頭看我。這令他更加惱怒。

  “既然你要畢業(yè)證書。我就要讓你做到一個員工應盡的本分。而不是成天頂撞領導。”

  “隨便你。轉身就走。沒有很明確表示憤怒。但宿小羽曾經(jīng)說過,我若是面色平淡冷言冷語,足以氣煞任何一個腦細胞數(shù)量足夠的人。”

  徐森確實兌現(xiàn)了他的諾言。冬至之后他極盡所能給我安排了一切想得到的雜活。工作時間被無限延長。我忍耐著。也許那時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完成實習拿到畢業(yè)證書。雖然那是一張沒有什么含金量的廢紙。

  因為沒有目標。所以唯一的近似目標都顯得可貴。我只想著,不要讓幾年的學費都付諸流水。因而一切都值得忍耐。

  僅剩的目標。完成這并不多么可貴的一切。只是結束自己的一段過程。再然后,我不知曉。

  酒店的服務員除實習生外大都是外地人。從各自的寄居地匯聚而來。沒有什么依仗,循從這個城市的法則進行著最難堪的工作只為謀求一份謀生之所。如宋韋。花費一切只為了擁有更好的生活,無奈命運戲人。

  徐森以不尊重上級的理由給我開了一張罰單。扣去了我半月的工資,其實我一月的實習工資也就區(qū)區(qū)六百元。少得養(yǎng)不活一個現(xiàn)代人。

  我對罰單無所謂的態(tài)度想是惹毛了不少人,本就充滿嫉恨的幾位員工極盡排擠之能事。日子很艱難,我卻麻木了。那次沖突似乎一次便耗盡了我爭執(zhí)的動力和勇氣。浮云白日。如此而已。

  在酒店忙碌時,我接到母親的電話。聲音沉重,說是外公住院,要我回家一趟。我額手難制。心中料定請不了這個假。想了想,打電話給尚在學校的班主任。大概述說了情況,讓其代為請假。便獨自離開了酒店。

  借用上級的身份壓制我。那我就用系統(tǒng)的道路尋求方便吧。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應對本就如此。

  換了衣物便趕去家附近的醫(yī)院,又是一個小時的車程顛簸得我頭暈目眩。下午三點堪堪趕到。

  猜到不是簡單的疾病,否則一來無需我過去探望,二來更不必如此匆忙。

  其實在醫(yī)院的那個人,并非我的親生外公。坐在車上時記憶的閘門被奔波的路途開啟。那是很久之前母親告訴的故事。她三令五申我聽過便罷。時至如今,我也幾乎忘記了。

  我的祖輩原不在此居住,真正的外公是解放戰(zhàn)爭時某位不知名的將領,解放戰(zhàn)爭結束后被編制某城做公安局長,娶了當時小城中最水靈的女子,也就是我如今的外婆。火紅色的時代下,外公光榮的背景與經(jīng)歷令他們及他們的兩個孩子享受著遠高與平頭百姓的生活,按理該是知足了,但我的外婆卻是一個不安分的女子,她愛上了城中一個祖上為地主的男人,后被外公捉奸在床,丑事不到一天便傳遍了整個小城。

  如今的我難以揣測外公當時的心境,只能從我母親口中得知些許當時的情景,一個戎馬半生的軍人,獨自一人躲進家中的廁所哭了一宿。

  離婚手續(xù)辦完后,外公一人離開了新城,辭去了保衛(wèi)科長一職,將房子的名字改成外婆的,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軍用水壺,一切就好象是昨天,只有斑駁古樸的舊城墻送了他一程,但也只看到他孤寂的背影。

  外公過去喜歡把我母親放在膝頭,一邊笑著幫她扎小辮子,一邊說他做了半輩子的軍人,有些習慣都改不了了,比如永遠不考慮后路,只看前方,因為沖鋒時,你只需要看前方。

  外公走了,留下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女孩是我的母親,她繼承了外婆的容貌,是十街八坊有名的美人坯子,她也繼承了外公的才華,寫得一手好文章。

  男孩是我的大舅,他有一個聰慧的頭腦,甚至早慧,但過早地明了一切卻只帶給了他陰暗的心理,對感情的不信任、對陌生人的戒備、還有對家人的仇視。

  無論如何,家庭離異受傷最重的總是孩子,他們沒有接受新的父親,只在心中埋下的滴血的種子。

  四年后,外婆與她愛的男人生下了另一個孩子,我的小舅,母親的苦難大約是起于那時,擁有了自己真正愛的結晶,本就重男輕女的外婆將所有的家務與照顧弟弟的重任丟在一個尚且稚嫩的肩膀上,稍有不如意便棍棒伺候,同樣是母親所說,她曾有一次燒菜燒得咸了些許,外婆回家后略嘗一口便撕住她的耳朵,用尖利刺耳的音調仇視地罵道,“賤骨頭!燒菜打翻鹽瓶了嗎?”

  無可忍耐。

  至于大舅,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考上大學,擁有一份令人稱羨的工作,不再被人看不起,將所有人都踩在腳下,直到有一天,他的成功可以令所有人都忘記,他是離婚家庭的孩子。

  沒有溫暖、沒有呵護、沒有親情、沒有父親。在這樣宛如阿鼻地獄的生活中,母親存活了十年,直到她嫁給了我的父親,一個可以給予她溫暖與呵護的男人。

  我至今慶幸當時的母親沒有選擇了卻此生,否則便無我在此述說這般故事。

  然后便是我的出生了,也許正因從小沒有得到過關愛,她將所有力所能及的關愛都給了我,毫不夸張地說,過度地溺愛毀去了我自小應有的堅強和獨立。我的世界就這樣構建起來了。這樣一個沒有自主能力去解決困難的孩子對于學習是不會有任何益處的。九年過后,我滿目瘡痍的成績將我送到了如今的學校。

  該怨誰呢。我似乎沒有了方向。誰都沒有做錯,要怪也只能怪那無稽的命運。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  

互聯(lián)網(wǎng)出版許可證 新出網(wǎng)證(滬)字59號  滬ICP備14002215號

滬公網(wǎng)安備 31010602000012號

精品久久8x国产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成人无码久久久久久 | 久久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亚洲精品中文字幕| 中文字幕亚洲综合久久2| 亚洲人成无码www久久久| 国产亚洲精品美女久久久|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www| 亚洲精品蜜桃久久久久久|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不卡| 精产国品久久一二三产区区别| 国内精品久久九九国产精品| 久久中文字幕人妻丝袜|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董美香| 久久久SS麻豆欧美国产日韩| 久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久|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综合| 久久国产亚洲高清观看| 人妻无码精品久久亚瑟影视| 久久精品成人免费观看97| 久久青青草原国产精品免费| 亚洲精品美女久久777777| 大香伊人久久精品一区二区 | 亚洲精品tv久久久久久久久| 久久久99精品成人片中文字幕| 免费精品99久久国产综合精品| 久久综合狠狠综合久久| 久久国产AVJUST麻豆| 亚洲а∨天堂久久精品| 久久精品这里只有精99品| 久久久艹| 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久呢| 精产国品久久一二三产区区别| 日本WV一本一道久久香蕉| 久久人妻少妇嫩草AV蜜桃| 无码人妻少妇久久中文字幕| 色婷婷综合久久久久中文字幕| 日韩欧美亚洲国产精品字幕久久久| 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app| 人人狠狠综合久久亚洲高清| 伊人色综合久久天天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