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步步緊逼（五）

步入清軒閣，遠遠的就能聽見器皿被摔碎的聲音，摻雜著一個女子尖聲而憤怒的叫喊，丫鬟們的勸解。

宇文家的二小姐宇文嫣是宇文秦天最得寵的小妾所生，可惜那小妾死得早，宇文秦天難免驕縱了些，便養成那一副標準大小姐的脾氣，雖沒有宇文夢頑劣，確是更加張狂而任性。宇文秦天指于了她無數婚事，都給她幾個花瓶砸了回去，直至遇見了寧王府的公子靖。

便是這么個膽大而有個性的小姐，難得的和宇文夢臭味相投。

“只怕是又和公子靖吵什么了。”幽雪陪宇文夢走進。

晚霞已然失去了最后一絲光彩，朦朧的月升至樹梢，薄霧四處彌漫開來，稍顯得有些清冷。

下人們去通報，個個膽怯地弓著背，想必是被宇文嫣那副母夜叉樣子嚇怕了。屋子里的叫罵還在繼續，宇文夢拜拜手，“我自己進去好了。”

不知為何，心里總是有不祥的預感，揮之不去。穩了穩心神，宇文夢推開宇文嫣的房門。

“二姐……”

房內一切喧嘩聲驟停。

宇文夢還未踏進一只腳，一個朱紅色盆景飛來，砸至她腳邊。宇文夢一個閃身避開，卻發現那是一盆珊瑚，朱紅色圓潤飽滿的枝椏破損滿地。再細看，整個屋子都是破碎的陶器瓷器，粉盒妝奩，金銀首飾，滿地狼藉。

宇文嫣更是頭發散亂，約莫是把自己挽著發髻的發飾都一起甩了出去。宇文嫣性子隨宇文秦天，是烈了些，但從不至此番鬧騰，宇文夢有些嚇住了。

“出去！！”宇文嫣看清來人，尖聲叫道。滿臉的怒氣凌亂了妝容，衣服被崩裂的碎瓷劃破，她秀目圓瞪，依舊看得出站在那里的人兒原本是個多么冷艷的女子。

“二姐……”宇文夢喃喃，避開地上的殘片，走向宇文嫣。原先想到的勸慰之語堵在喉嚨口，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

宇文嫣見宇文夢愈走愈近，亦不再說話，秀美緊鎖，怒瞪著她，終迎了上去。

“二姐……”

“啪！”

一個響亮的巴掌摑在宇文夢的臉上，宇文嫣是如此用力，如此突然，以致宇文夢臉上瞬間腫起五個鮮紅的指印，頭腦嗡地作響，仍不知發生了什么。

“小姐！”幽雪本能地護住宇文夢，關切地查探了她的臉頰，然后怒視宇文嫣，“小姐好心來看你，二小姐這是做什么？”

宇文夢捂著被宇文嫣狠狠打傷的臉頰，不可思議地看著這突然發生在面前的一切。一股委屈瞬間涌上心頭，眼淚奪眶而出，又被緊逼了回去。

很多年的以后，每每宇文夢在回憶起這時的場景，總一股悔恨綿綿不絕。那一日，她弱小如鼠，在那個驕橫的宇文嫣面前，她震驚而怯懦。

幽雪張開雙臂擋在她的面前，像一只驕傲的公雞。幽雪原本是那么素凈而淡雅的性子，卻會為了她而變得勇敢。

但是宇文嫣并非宇文夢，她繼承了宇文秦天所以剛烈之性，心底坦蕩有如烈陽，也容不得一絲半毫的忤逆之意。

所以，很久的以后，宇文夢常常想，若不是那天幽雪為了保護她表現得那么強勢，或是她拿出勇氣，自己面對那個暴怒的宇文嫣，也許，就不會是那樣的結局。

可是那天，宇文夢被宇文嫣那突如其來的一巴掌驚得手足無措，被如同斗雞一般幽雪護在身后，一言不發。

宇文嫣被幽雪這個舉動激怒，她砸完了最后一個花瓶，四處尋找，房中已再無可砸的東西。

于是，她看見了掛在墻上的劍。

“連你也敢攔我？”宇文嫣喃喃，那般嘲諷的語氣，不顧丫頭們的阻攔，取下了墻上之劍。“宇文夢，你害死了爹爹不夠，還害得宇文家落寞，觸怒了圣上與長孫殿下，現在連寧王府都逼得要與我退婚……”宇文嫣拔出劍，劍身接著月光發出幽寒的光芒，滿屋的丫頭嚇得跪倒在地，碎片剜破了她們的膝蓋，她們卻連頭都不敢抬一下，輕聲地勸說著“小姐息怒”這種再無關痛癢的話，生怕大禍臨頭。

只有幽雪，她護著宇文夢身前，卻已然勢弱，像只護仔的母雞。

宇文嫣滿臉淚痕，她舉起劍近乎瘋狂，向宇文夢逼近。

可那是的宇文夢大腦卻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的反應。

“宇文夢，你嫁給那曹昚啊，別再來禍害宇文家了。”

宇文嫣的這句話猶如響雷在宇文夢胸膛炸開，轟鳴不斷。

她說，宇文夢，你別來禍害宇文家了。

就像是遭人提點，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重又浮現心頭，父親在眼前慘死的畫面又充塞起大腦，那個巨大的冰球，鮮血由內而外地炸開，她仿佛還能看到，那個看上去如同天使一般潔凈而漂亮的少年，帶著滿身滿臉的鮮血，冷漠地沖她微笑。

都怪她啊。

她為什么會愛上他？

愛得如此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奮不顧身，卻只換來他嘲諷一般離去的背影。

“嘩——”

滿目的鮮血。可是不知為什么，宇文夢卻做不出任何的反應，也許只是因為這個月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太多的鮮血太多的殺戮，她只能愣愣地站著，任憑鮮血濺落她滿身滿臉。

“咣當——”劍掉落在地，宇文嫣驚恐得看著眼前的場景，方才的盛怒完全被恐懼掩埋，血襯得她的臉更加慘白，她雙手捂著嘴，倒退兩步，六神無主地看著面前的人兒，“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她踩得腳下的陶瓷碎片吱嘎作響，最后絆到桌角，摔倒在地，碎片劃破了她的手指衣服，她全然不顧，只是喃喃，“不是我……”

幽雪驟然倒下，跪倒在地，她右手緊捂著左臂，大汗淋漓，面孔因疼痛而扭曲，卻依舊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幽雪半邊身子被鮮血染得通紅，宇文夢順著幽雪的目光，地上赫然是，半條斷臂。

滿屋的丫鬟從震驚中掙脫出來，又不受控制地開始尖叫。

整個清軒閣亂成一團。

宇文夢只覺得腦子里嗡地一聲，隨后那所有嘈雜之聲，所有刺耳的尖叫都漸次遠去，大腦無法思考，她只能呆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渾身的力氣也在這一瞬間散去。

終于如釋重負地要昏過去，卻模模糊糊地感覺跌落在誰的懷里。

那個人緊緊地摟住她，也許是期待太過，也許是在思想迷離的邊緣，她所有的思維再不受理性的控制，她只一眼看見那間眼熟的白色，所有的思考便轟然停駐，她掙扎著讓自己不要昏過去，緊緊地抓住那個人雪白的衣衫，依舊模糊的視線看著那張如同天使一般漂亮的面龐，終于頭深埋進他的胸膛，放聲大哭。

在那一秒她乍然明白，無論他做了什么，無論他要怎么傷害她，只要他在出現在她面前，她就會盡釋前嫌，義無反顧地再次愛上他。

為什么啊。

為什么要這樣啊。

那個人交代了什么，她聽不清楚，只知道后來很多人慌張地走進來，他便把她攔腰抱起，像門外走去。

亂成一鍋粥的嘈雜的屋內已無人在意到淚流滿面的她。

他的臂膀剛勁有力，穩穩地將她摟在懷里，卻一言不發。

喧囂聲逐漸遠去，宇文夢再也經受不住這樣的沉默，她想讓他知道，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悲痛，都抵不過看到他的一眼啊。

她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襟，鼻涕眼淚一起摸在他身上，喉嚨中翻騰很久的話語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終于化作一聲呼喚，“月白……”

抱著她的人渾身一顫，卻沒有停下腳步。將軍府中的人現都集中在了清軒閣，他一路抱著她朝著她的閨房走去。

“月白，你不知道，我多愛你啊。

“即使你如何利用我，即使你害死了爹爹，即使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我還是愛你啊。”

那個人抱著她的手臂漸次僵硬，力道卻越發緊了，仿佛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

宇文夢不管不顧，堵在心里的話終于說出了口，心中卻仍然翻江到浪般的難受，“月白，是不是很壞，明明知道你是這么一個人，卻還是在皇上指婚的時候放棄了所有的念想，想要和你離開。

我為什么……”

“夠了！”那個人怒斥，跨進房門，狠狠地把她摔在床上。

他確是用了力了，否者即使是被扔在柔軟的床上，宇文夢也覺得渾身散了架似的疼。被疼痛刺激的大腦終于清醒些許，她用力地撐起身子，看見的卻是李亦昊一言不發將要離開的背影。

“亦……昊？”

李亦昊站定，轉身，眼眸里閃耀著清冷而嘲諷的光芒，“小姐倒是，終于看清我了？”

——原來，他不在啊。

原來不是他啊。那一瞬間，宇文夢空無一物的腦袋里只盤旋著這么一句話，全然不顧這句話是多么荒唐可笑，也不顧不得李亦昊的嘲笑，大滴大滴的眼淚如珍珠一般滾落，在床上如透明的春花般綻開。然后，她用手捂住眼睛，拼命忍住嗚咽，卻忍不住肩膀的聳動，淚水順著指縫滴下，如同一道細小的溪流。

那樣彷徨無助，李亦昊瞬間慌了神。

邁向她的腳步剛剛抬起，宇文夢低沉的嗚咽瞬間化為聲嘶力竭的吶喊：

“為什么不是他！為什么來救我的永遠不是他！！”

她喊得如此賣力，直震得李亦昊耳膜嗡嗡作響，大腦一陣轟鳴。

李亦昊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月光灑在她身上，漂亮的臉上掛著的淚痕反射著月亮的華光。她雙手撐在床上，憤怒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看著他的臉，他的衣衫，他的所有，卻只是想從他身上，看出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終于，她放下了憤怒，迷離的眼眸呆呆地看著李亦昊那身雪白的衣衫。

眼前人的身影重又模糊，幻化出另一個人的影子。

散開，凝結，周而復始。

忍無可忍，李亦昊咬牙，憤怒沖上頭頂，行動在經不過思考，只聽“嗖”的一聲，他隨身的佩劍飛出，筆直地扎在里宇文夢不盈寸的帷帳上。

“宇文夢。”李亦昊喚著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沙啞，終還是選擇沉默，走上前去，一掌打昏了她，扶她躺下，小心翼翼地幫她蓋上被子，轉身離去。

檐下，窗欞斜映枝椏，晚風中還隱匿著一股淡淡的花香，院落里，三三兩兩的蛐蛐鳴叫，窗外盛開著大片大片的梨花，那壓滿枝頭的梨花猶如夜空中純白的精靈，在風中如蝴蝶般翩翩起舞。

那樣的漂亮而不真實。

李亦昊兀自笑笑，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啊。十一歲那年，他初入將軍府，與其說收養，倒不如說從一個軟禁他的地方換到了另一個地方。他踏著自己支離破碎的驕傲環視著這個新的牢籠，卻不經意瞥見了那個年幼而張狂的宇文夢，那個正在草地上戲耍著宇文曦祥的小小女孩。

天真而美好，所以只一眼，便永生不忘。

一如起桑，她也只憑一眼，便愛著那個漂亮如天使一般的妖異少年，于是就連目光，也漸漸吝嗇于旁人。

愛情，本身就是這個無可名狀又無理可循的東西。

月光明亮而皎潔，如同銀沙一般，李亦昊走出院落，撫摸著院外一樹嬌艷的桃花，忽然地悲從中來。

桃花瓣飄落在他肩頭眉梢，他伸出左手，花瓣乖巧地落在他的指尖。

若是從前，總是他站在桃花樹下，靜靜地凝望她的到來，若是他對她微微笑，溫柔得像一個風度翩翩的小王子，她會不會愛上他？

李亦昊站在桃花樹下，茂盛的桃花壓彎了枝頭，遮擋住一方晴朗的夜空。

悲傷再也壓抑不住，眼淚卻只能流回心里。

這便是愛啊。

一個念頭忽然沖進腦海，李亦昊蹲下身，眼淚濡濕了袖口。

——若是他早一點承認他心中還有愛，會不會依舊落得今天這個結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