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步步緊逼（四）

走出后花園，宇文夢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守在門口的幽雪慌忙上前扶起她，“小姐？”

宇文夢這才發現自己剛剛走神走得厲害，她看著幽雪擔心的樣子，微微笑笑，“我沒事。”

“什么沒事啊？”幽雪說，“小姐出來的時候臉色都慘白的。皇上……有怎么為難小姐嗎？”

宇文夢搖搖頭。細想來，他們確實沒有怎么為難自己，甚至無論從什么方面來看，都只是普通的指婚而已。可是她為什么不拒絕？為什么會覺得很不安？

幽雪扶著宇文夢，穿過高高的城墻，整座金鎏城如同一座巨大而冰冷的黃金牢籠，宇文夢望著前方愣愣地出神。終于忍不住，幽雪問她，“皇上……對小姐說了什么嗎？”

“皇上要把我指給曹昚。”

“那是好事啊。”幽雪聽了開心的叫道，她拉著宇文夢的手，滿臉的憧憬，“長孫殿下長得那么好看，皇上又寵他，將來那一天繼承大統也未有不可，那小姐……”幽雪自顧自地說著，忽的發現宇文夢并不是那么開心，她疑惑地看著宇文夢，“莫非……小姐不喜歡長孫殿下？”

“幽雪，你不是不喜歡小眘么。”宇文夢愣愣地聽著幽雪黃鸝鳥般清脆的聲音說了一長串的話，很難想象那個不待見曹昚的幽雪，居然是這么認為。

“嗯……”幽雪低頭，略略思索，“我是不太喜歡長孫殿下的性子，可是，”幽雪看向宇文夢，滿眼的期待，“可是長孫殿下對小姐好這么多年大家都看在眼里，是半點都摻不得假的。”

宇文夢低頭，一路前行并不說話。

耳邊傳來鈴鐺叮當聲，漸行漸近，思緒被這奇異之聲打斷，宇文夢抬起頭，尋聲而望，迎面走來一行人，步伐緩慢而沉穩，一律用黃金打造的半截面具遮住了眼睛，穿著與常人異樣的服飾，尤其是帶頭的那個女子，每一件配飾都由純金打造，細細看去，無論是項飾，腰帶，手鏈和腳環都綴著一圈圈小小的金鈴鐺，繁重而華美。

“小姐，你看，那是‘神女’！那是‘神女’哎！”

聽見了幽雪的驚嘆，帶頭的那個女子悠然看向她們，透過金制的面具，淺灰色水煙般的眸子漠然地看著她們。

那樣冷艷的女子。

“神女？”宇文夢偏過腦袋略略思索。

“是啊是啊，”幽雪興奮的尖叫，滿臉羨艷地看著她們，“就是洛歌神殿供奉的‘神女’，據說是個又漂亮又厲害的人物呢！”

關于‘神女’，宇文夢也曾聽說過些，只是因著父親從不喜歡這些歪門邪道的事情，自己也就不太在意了。原本畏淵大陸便有三座神殿，三座神殿的規格幾近一致，分別造有三座白塔擎天。每座白塔里供奉著一位“神女”，擔任大祭司之職。據說她們有著通神之力，能預測未來。自天下三分以來，各國沿襲舊制，尤其是神隱，“神女”幾乎等同于帝王之位。只是洛歌向來不懼神力，洛歌神殿的“神女”便也就似花瓶一般供養起來，深居簡出，偶爾為國民祈福罷了。

金鈴乍止，帶頭的女子止步，其余人一齊停了下來。

淺灰色的瞳仁如寶石一般晶瑩剔透，她直直地看著宇文夢，不帶著一絲一毫的閃避，仿佛能看盡人心，只看得宇文夢心底泛寒。

受到這突然的注目，幽雪直閉上剛才略顯聒噪的嘴，愣愣地看著她。

鈴鐺聲又隨著裙擺輕搖響起，帶頭的女子徑直向她們走來，在宇文夢面前停了下來。其余人跟上，畢恭畢敬地向她們行禮。

靠得近了，宇文夢才看出她年輕美麗，身材卻高挑而豐腴，不像自己簡直就像個發育沒完全的豆芽菜，漂亮得像個妖精。雖被面具遮住了半個臉，仍能從她尖小的下巴看到出白皙姣好的面容。她比宇文夢高出約莫半個頭，淺灰色的眸子盯著她冷艷而孤高。

“你……”不習慣她這樣的架勢，宇文夢吐出了一個字忽然不知蓋說什么為好，有點惱了，她怒視來人，“你是誰？”

有點明知故問的味道，那個女子亦不以為意，裙擺輕搖，低頭行禮，不卑不亢，“玲瓏。”

那樣恭謙而傲嬌的神情，宇文夢莫名地想起了神隱那個處處為難她的靳，她皺起眉，帶著點敵意，“我是武朝的柔福……”

未等宇文夢說完，玲瓏再次行禮，“我知道您是誰。”

被她說得有些尷尬了，宇文夢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幽雪見狀，雖不知為什么宇文夢突然間對這個陌生的女子起了敵意，但她依舊護著宇文夢，緊緊盯著那雙淺灰色的漂亮眸子，“你找我們家小姐有什么事嗎？”

玲瓏搖搖頭。發髻上的黃金步搖叮當作響，她淺淺笑了，溫柔空靈，“只是看到郡主，能感覺到您身上那些美好氣息，有些羨艷罷了。”

宇文夢一愣。面前的女子清秀完美，纖塵不染，漂亮得像從潑墨畫中走出的仙人，尤其是那雙淺灰色的眸子清澈透亮，明明是一句恭維的話，從她嘴里說出，卻是那般自然柔軟。只因她剛剛淡雅一笑，宇文夢便覺得剛剛她滿腹的敵意真是愚不可及。這么想著，更加對那女子閃躲起來。

“郡主，玲瓏在神殿里過得久了，有什么地方不對的嚇到郡主了嗎？”玲瓏看著宇文夢目光閃躲，問。

宇文夢慌忙搖頭，“沒。沒……”

玲瓏又笑了，“玲瓏見郡主身邊華光絢麗，可否讓玲瓏為郡主算上一掛呢？”

華光？宇文夢看看自己周身，卻著實看不出什么華光來。

“玲瓏平日在神殿里無所事事，冒犯了些。”玲瓏見宇文夢并不答話，便以為是宇文夢不同意，低頭行禮。

“不礙事不礙事的。”宇文夢扶起她，“算卦，需要我寫八字什么的嗎？”

玲瓏起身，“不必的，玲瓏冒犯，郡主只伸出手便好。”

宇文夢伸出右手，“這樣可以嗎？”

玲瓏微微點頭，左手覆蓋在她右手上，眼睛看著虛空。

莫名的風，在玲瓏周邊如溫柔的水波蕩漾開來，吹得玲瓏劉海輕顫，裙擺微搖，渾身的鈴鐺叮叮作響。宇文夢好奇地盯著她的臉，金色的面具后面，原本倒映著宇文夢身影的淺灰色的瞳仁漸漸朦朧，隨之映出了其他的景色。一幕幕未曾出現過的場景在玲瓏的瞳仁中閃過，瞬息萬變。

幽雪盯著玲瓏，滿臉傾慕的神色。

輕風驟停，玲瓏的眼眸重又清澈起來。她收回纖長的手，愣愣地看著宇文夢。

“怎么了嗎？”見玲瓏的神色有異，宇文夢問。

忽的回神，玲瓏搖搖頭，即使依舊保持著寵辱不驚的高雅，那淺灰的眸子卻不經意劃過一抹淡淡的哀傷。“百鳥朝鳳，鳳棄梧桐，偏偏棲于枯藤野樹之上。”

“哎？”沒聽大懂，宇文夢偏著腦袋問。

玲瓏也不再解釋些什么，她低頭行禮，“郡主乃天命，果然不是玲瓏這等凡人能看得通透的，剛剛，真真是玲瓏冒犯了。”

隨即轉身，金鈴輕響，裙擺微搖，玲瓏不再理會宇文夢的疑惑，領著一行人離開。

如此自我，卻讓人討厭不起來。宇文夢搖搖頭，看著還在遙望漸行漸遠的玲瓏的幽雪，輕拍她的肩膀叫她回神，邁開步子，“回去吧。”

“小姐——”幽雪拖著長音快步跟上，“小姐不覺得奇怪嗎？為什么讓她走了？”

宇文夢略略思索，“總覺得再問她什么也不會答案的。”

“哎~是嗎~”幽雪眨眨眼，挽著宇文夢的胳膊，“我倒是覺得小姐是幾天沒見變得沉默了。小姐知道嗎？小姐這兩天回來，整個人就變得怪怪的了。”

“哪里奇怪了？我可沒覺得。”

幽雪低下頭思索，“小姐回來之后，莫名地讓人看了覺得憂傷。”她斟酌著自己的用詞，垂著的眼瞼忽然乍現一道靈光，“恩，莫名的沉默而悲傷。”

沉默而悲傷？

她有嗎？宇文夢低頭，“哪有。”

“沒有嗎？連脾氣都變了。”

宇文夢無話可說，只得輕應。

幽雪見她不反對，便展開了話茬，“不過將軍剛剛過世，小姐應該是很傷心的吧。”她自顧自地說著，卻忽然轉身，雙手握住宇文夢的手，認真地看著她，“可是小姐不必擔心，即使將軍不在了，長孫殿下也會保護好小姐的。”

“我不嫁！”

被這驚天動地的一聲嚇到，幽雪愣愣地看著宇文夢。宇文夢橫眉怒目，氣憤地看著她。

宇文夢亦驚訝自己如此真實而直白的情感。可是下一秒，她慌張地逃避著幽雪詫異的目光，眼睛瞬間紅了，她撇過頭，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莫非……小姐喜歡亦昊少爺？”幽雪見宇文夢沉默，小心翼翼地問。

亦昊？宇文夢轉過頭奇怪地看著幽雪，思路被幽雪岔開，剛剛那如排山倒海一般的難過瞬間淹沒下去。她嘆了口氣，卻不知從哪里解釋。終，她還是搖搖頭，“不是。”

“哎？”幽雪沉思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出宇文夢如此沉默而憂傷的理由。“若是小姐沒有喜歡的人，為什么執意不想嫁給長孫殿下？”

依舊沉默。這些事情，她該如何跟幽雪解釋？

“還是小姐就是不喜歡長孫殿下所以很討厭這門婚事？”幽雪接著猜測，一路出那條漫長的路，軒轅門緩緩打開，熱鬧的朝陽街逐漸映入眼簾。幽雪扶著宇文夢走出金鎏城，關上城門的那一瞬間，一個念頭忽然閃過幽雪的腦海，“小姐要是實在不同意這門婚事，直接推掉不就好了？皇上這門疼小姐，一定不會為難小姐的。”

推掉？是啊，那個時候，她為什么沒有拒絕呢。

“要是實在為難的話，小姐也可以借將軍尸骨未寒之名，暫緩婚事也可以的。”

宇文夢不做聲，她看著面前這個從小一直陪伴著她的女孩子，因為一起長大，性子也變得逐漸一致。只是幽雪沒有那時的宇文夢那么張狂，但好歹直爽，不會為了一些瑣事而畏首畏尾。所以……是她變了。

要是以前的那個她，就不會傻傻地站在皇上面前一語不發，直到默認了這場婚事。不知從何時開始，那原本坦然一片的心胸，如荒草一般蔓延起憂傷與忐忑。

“小姐？”見宇文夢久不說話，幽雪喚了聲她。

抬眼，是熱鬧的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販悠長的叫賣聲，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她們的馬車還在城門口等著，宇文夢重新邁開了步子，輕盈的羅裙隨風飄舞，“幽雪，回家拜托娘親，推了這門婚事吧。”

待乘著馬車回到家中，已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只留著半邊天的云霞絢麗如火，整座瑯軒如同浸泡在葡萄酒中一般，散發出夢幻而浪漫的氣息。

家丁已備好了晚餐，宇文夢在幽雪的陪同下入偏堂就餐，推開門，夫人已南向坐著，李亦昊面無表情地坐在一旁，只等著她回來。

“娘。”宇文夢向夫人行禮，幽雪扶著她坐下，隨后便退下了。

夫人頷首，吩咐家丁，“上餐吧。”

偌大的偏堂，只除了幾個聽候吩咐的婢女，就只剩下他們三人。宇文家的大小姐宇文萱然早已出嫁，如今宇文秦天逝世，宇文曦祥又游學去了。這個家，不知何時變得寂寞而凄涼起來。

宇文夢環顧四周，“娘，二姐怎么沒來？”

夫人搖搖頭。“嫣兒這孩子，不知為什么傍晚前從寧王府回來就不對勁。大概也嫌棄我這個老婆子了，她不肯跟我說，夢兒，嫣兒跟你一向要好，飯后你幫我問問吧。”

“嗯。”宇文夢點頭。

“夢兒，今日皇上召你，是為何事？”

宇文夢兀自一驚。半響，她低聲說，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承認錯誤，“皇上找我去……說……要將我指給長孫殿下……”

握著筷子的手下意識一緊，李亦昊皺眉，只沒人任何人發現。

夫人聽著，面無表情，不喜不悲，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那也是件好事。你怎么回的皇上？”

“我……我……”宇文夢夾著菜的筷子停下了，忍耐良久，她鼓起勇氣放下碗筷，“娘~”她嬌嗔一聲，“孩兒不想當長孫妃子，也不想嫁給長孫殿下，可是我無法回絕皇上，所以跟皇上說我想回家問過娘。”

夫人沉默，默默吃著飯。

“娘，我知道長孫殿下對我很好，但是感情這種事情是不能勉強的。我不想嫁，所以想……”宇文夢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看著夫人，“我想請娘幫我推掉這門婚事。”

夫人依舊沉默，淡漠的臉色仿佛沒有在聽。

宇文夢忐忑地等了良久，終于，她怯怯地喚了聲：“娘？”

“夢兒，”夫人發話了，沒有停下手中的筷子，淡然而優雅，“我從小寵你，你是知道的。”

宇文夢聽到夫人這樣一句話如臨大赦，她激動地都想撲到夫人懷里謝主隆恩了，可是夫人下面一句話卻讓宇文夢的心兀自一沉。

“但是夢兒，你也不小了，也該為宇文家想想。”

宇文夢愣愣地看著夫人，無法明白其中的含義。她疑惑地看著夫人冷靜而沉穩的面容，偏過腦袋，“娘？”

“算了，先吃飯吧。”夫人嘆了口氣，放下筷子，“我先回去了，你吃晚飯一會兒看看嫣兒吧。”

看著夫人遠去的背影，宇文夢忽然覺得，那個過去疼愛她如斯的娘親，如今也變得陌生起來。原先那個其樂融融的將軍府不知何時，瞬間變得冰冷而寂靜，如同那個巨大如牢籠一般的皇城。

爹爹亡故，娘親應該是很傷心的吧。宇文夢忽然想到，自從她回到家，就一直只打理著自己的事情，完全沒有顧忌到娘親的感受，娘對于這個冰冷而陌生的將軍府，本就沒有多少賓客的宇文府，在爹死了之后，更加的門可羅雀無人問津，可是她，居然在如此的時刻都沒有安慰娘，娘應該是對她很寒心吧。

這么想著，宇文夢有點憤恨起這樣的自己來。

再也沒有了食欲，宇文夢離開了飯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