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劍英雖把徐美君稱作姐姐,但實際上他比這位大姨子還大了兩歲年紀,稱作姐蛆不過是他的一種禮貌。池劍英歷來是個極懂禮貌的人,尤其是在這位大姨子面前。在他和曼君還不曾被分配到杭州去的那段日子里,他和徐美君也曾有過多次碰面交往。池劍英每次跟徐美君說話,總是帶著親切、誠摯的笑臉,把她當做自己的姐姐一般尊敬。這使徐美君也自然而然地把他視為自己的一個弟弟,不再存在什么拘束和顧慮。因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多,但相互間說的話卻也不少,促使雙方很快就熟悉了起來。當時徐美君就對池劍英產生了很好的印象。在她看來,池劍英作為未來的妹夫,各方面都是無可指責的。她很贊賞她妹妹選擇對象的眼力。
事實上,池劍英也的確是一個樸實、誠篤,很有頭腦的好青年。在當時的大專院校中,像他這種類型的學生,常常被人們稱為最有可靠前途的穩健派,最容易成為女生們中意的對象。但池劍英在愛情問題上態度也是很嚴肅的,從不三心二意,只是專注地熱戀著徐曼君。曼君曾不止一次地對她姐姐說起過這一點,因而使徐美君更加增添了對池劍英的好感。
池劍英從小在河北農村長大,少年時代又跟隨當干部的父母南下到了浙江的大城市。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他性格中既不失北方人的坦直和豪爽,又具有南方人的機靈和謙遜精神。這從他的外貌上,也可看出這一南北相結合的特點——體魄結實粗壯,膚色紅黑,而舉止動態卻又相當溫文爾雅,說話從容不迫,笑臉上頗帶書卷氣。如果說他身上有什么缺點,唯一的缺點就是待人接物的態度過分完美,以至給人以城府太深的印象。
自從池劍英和曼君雙雙被分配到杭州草草成婚以后,他們夫妻二人公私兩方面都很忙碌,一直未曾來過上海。但曼君寫給爸爸、媽媽或姐姐的信卻是經常不斷的。曼君在信里也一直夸贊自己的丈夫,說他在醫院里很受器重,實習期間院方就讓他在外科手術中擔任過主刀,這就進一步加強了他在工作中的自信心;她還說,他在家庭生活中對她的體貼簡直是無微不至的,手腳特別勤快,家務活幾乎都由他一手包辦,什么也不讓她操心。曼君還常常隨信寄來他們夫妻倆的一些生活照,那種卿卿我我的親密模樣,仿佛一直都在那里歡度蜜月似的。說實話,有時美君看了曼君寄來信和照片,再想一想自己和石鳥之間那種勉強被撮合在一起的尷尬關系,她的心就會更加發冷,覺得自己的命運有多么的可悲!
不消說,當徐美君知道妹妹在婚后七個月便生下了一個女兒這件怪事時,顯然是非常吃驚的,因為她萬萬沒有想到各方面都堪稱完美無缺的池劍英,竟然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這不免使她對池劍英的種種好印象打上了一個問號,深感在當今世界上實在很難找到一個真正表里一致的正派君子。她認為池劍英的城府確實太深了,因而使她的妹妹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喝了一杯苦酒,過早地做了母親。這件事留給她的印象也是十分深刻的。曼君婚后曾幾次寫信邀請她到杭州去玩,她都找借口推托不去。她想,作為一個大姨子,比妹夫還小了兩歲,和他過多接觸是沒有什么好處的,誰知在他那親切、誠摯的笑臉后面會是怎么樣的一副真面目呢!
這樣,在池劍英正式成為徐美君的妹夫以后,他們之間反倒沒有再見過一次面,后來“文化大革命”也已很快開始。此后,直到1972年池劍英成了一個刑滿釋放留場人員,他才為了小曼的生活和前途問題給徐美君寫過一封信。當時,徐美君一聽說小曼的祖父母已經病故,便立即趕到杭州去把她這個年僅八歲的外甥女兒接到了上海。她把事情的結果寫信告訴池劍英以后,池劍英卻不再給她寫過一封信。從1972年到如今匆匆又是七個年頭過去了,他們之間一直都沒有發生過任何的聯系。
正因為如此,這一次池劍英在事先不曾打個招呼的情況下,突然帶著行李鋪蓋前來做客,而且一見面就聲稱他有充裕的時間可以在上海逗留,這就免不了使美君頓然手忙腳亂了起來。她一開始就有點兒忐忑不安,心里真不想接待這位已有很久失去聯系、又早就成為鰥夫的中年妹夫。尤其是當她看見池劍英臉上那一副貌似親切、誠摯的笑容,她以往對他懷有的種種復雜印象,便頓然被喚醒。如果她身邊沒有這個十五歲的外甥女兒小曼,那是決不會接待他住在她家的。
然而,從池劍英的神情態度看,他倒是沒有什么太多的顧慮,甚至都不曾對徐美君多說一句客氣話,泰然自若地像是回到自己的家里似的。當天,他趁著徐美君正在廚房里忙著炒菜燒飯,便和女兒一起關在小房間里細聲密語地交談了好久;吃完午飯,他又帶著小曼上街去了,直到上燈時分才趕回家來??瓷先ィ麄兏概畟z雖然長期不在一起生活,但天生的骨肉之情很快就使他們變得十分親密。父女倆常常在一起悄悄交談,看來,這些密談似乎使池劍英的心情更加開朗,和美君說的話也更加多了。
一連幾天,池劍英都忙于自己的公事和私事。每天上午,他都得一個人出門去訪問他大學時代的老同學,從他們那兒了解上海各大醫院的醫療狀況,尤其是外科手術方面的各種新信息。到了下午,他幾乎天天都帶著小曼上街去購買家庭生活用品,凡是便于攜帶或托運的,他都不厭其煩地一件件購置完備,大包小包捧回來堆滿了他的小房間。他說,他這次回到杭州去,有關方面雖然已經給他配給了新住房,但一切生活設備全都得重新安排。他多年沒有跑過大商店,這就非得叫小曼做他的參謀不可。好在這些年來他還是積蓄了一些余款,這次又得到的一筆安家費,足以在上海完成采購任務,以便一到杭州就能打造出一個初具規模的新家。
池劍英唯一能夠和徐美君一起坐下來說話的時間,就是每天晚上臨睡以前的那段時間。每到這時刻,他都忘不了要到徐美君和小曼合住的大房間里來坐上一兩個鐘頭。他面對自己心愛的女兒和守候著未睡的大姨子,說話的興趣總是特別濃厚。這樣,徐美君也就不能不打破慣例,不再督促小曼忙著做功課。她們姨甥兩人并排坐著靜聽池劍英說話,也常常會忘了上床睡覺。
開頭幾天,池劍英說的大都是他十多年來在生活中遭受到的各種磨練和苦難,其中當然也包括他對亡妻的思念之情。不過,他怕因此而惹起徐美君和小曼過分傷心,每次提到曼君總是趕快把話題轉開。他講得最多的是多年來一直都悶在心里無處可訴的各種苦惱。他說,多年來他心里有話,找不到知心的人可以傾訴,使他常有一種無法擺脫的孤獨感。
談了幾個晚上以后,池劍英又把話題轉到他對今后生活的打算和期望。這一來,他說的話就越發顯得意味深長。他一再強調他是一個正視現實的人,做任何事都喜歡講求實際。如今他對生活已經別無他求,只盼望早點建立起一個溫暖的家;但一考慮到小曼今后的生活處境,他就有點猶豫不決。因為他相信小曼和大姨媽在一起生活早已習慣,如果叫小曼離開大姨媽再回到杭州去,處身于一個陌生的家庭環境中,很可能會影響她的身心健康。所以,這些日子來他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希望能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
每當池劍英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番話時,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總是久久地落在小曼的臉上,仿佛一心想從女兒的臉上找到答案。小曼總是朝她爸爸抿嘴一笑,隨即就用期待的目光殷切地注視著大姨媽。
當然,徐美君從來都不是一個頭腦遲鈍的傻女子,隨著年齡的不斷增加,心理狀態的不斷變化,她對這方面的一切已越來越敏感。她很快就聽出了池劍英話中有話,還疑心他們父女兩個是串通在一起的。這不免使她更加忐忑不安,多年來像死水一般平靜的心情又開始波瀾起伏。但是,池劍英的話充其量也不過是一種暗示罷了,因而她就只能裝聾作啞,不便作出任何反應。實際上她心里時時都在咀嚼著他的用意。
在此后的日子里,徐美君對池劍英的態度卻發生了變化,不再像原先那樣客氣和親切了。池劍英一走進她的臥室,她就會無端地張皇失措,說話的嗓音也特別不同,滿臉都是神不守舍的模樣。不過,她倒是始終保持著應有的禮貌,不管夜有多深,從未向池劍英下過遲客令。這一切,當然瞞不過池劍英他們父女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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