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殺者耿銀橋

　　關于住宅

　　銀橋家的房子是三間正房兩間偏房。三間正房東面兩間是相通的，西面一間留了單耳房，做了他們兩口子的臥室。誰家蓋房這樣布局呢？西單耳房叫做孤獨房，主少主人不利；偏房是西偏房，西偏房與正房之間的距離超過了3尺3，脫氣了，主家人不利；銀橋家的茅房放在了院子的東南角，有障風水；村里的很多人都記得，銀橋家蓋房上大梁時，他爹老摳只買了一盤100頭的小鞭，還是陳年舊貨，響到一半，脫節了，不響了，又點了二回。

　　后來很多人都注意到，在前莊通往后莊的樹林子里，那棵長在水坑沿上的，遭雷劈的歪脖子老柳樹，正對著銀橋家的三間正瓦房。不是說“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嗎？前面倒是沒有桑樹，可這棵老柳樹，誰也記不清它有多大歲數了。他是后莊老李家的，李老頭多年來都是一個人過，去年他死后老李家就沒人了。李老頭是春天死的，夏天里這棵歪脖子老柳樹就遭了雷劈。喀嚓嚓一個響雷，一個火球滾動著把老柳樹劈去一半。按說呢，就是遭雷劈也輪不到它，在這片樹林子里，它夠老，卻不夠大，不夠高，有好幾棵柳樹都比它高，有好幾棵楊樹槐樹也比它高；再看那個三角形的水坑吧，雖然隔著幾行子樹，可也正對著銀橋家的正房哩。風水先生說，這樣的水坑水塘子，在地理上叫做“寡婦池”；再說房前屋后也不該栽果樹的，何況青梅她婆婆栽的是李子樹呢，李子行里抬死人，雖然說的是李子吃多了沒好處，可總歸是不吉利，青梅她婆婆，真是白活了一把年紀了。

　　唉，這些個問題，存在了這么久，以前怎么就沒被注意呢？

　　關于姻緣和名字

　　青梅的娘家離的遠，有五十多里路。是青梅一個遠房姑奶奶做的媒，她姑奶早些年嫁在后莊了。因為遠，才沒能夠打聽清，青梅在嫁過來之前，曾經許配過兩家人家了，還曾經妨死過一個未婚夫。第一家是鄰村的，見了面，收了彩禮，吃了酒席，可是，從見面那天起，小伙子就得了一種怪病，貪吃，嗜睡，一天能吃三斤饃飯，一天要睡15個小時。青梅的娘不愿意，找媒人，要求退婚。男家不同意。說，又不是什么大病，正在治哩。拖了一年，沒什么好轉，人卻是胖了，胖的連路都走不動了。青梅的娘堅決不等了，說，莫誤了俺閨女一輩子，退婚，卻不退彩禮。6000塊呢！男家不同意。說，已經定了親了，已經給過彩禮了，退婚，沒那么便宜。媒人從中斡旋，說，女方提出退，沒有不退彩禮的理。青梅的娘，說，俺閨女都叫過人家爹和娘了，都耽誤俺閨女找婆家了，都敗壞了俺閨女名聲了，不問他們賠，都便宜他們了。到底沒退一分錢。男家的娘罵了街，罵，段橋段某某家的騷妮子，是個不要臉的圖錢貨；是個害男人的小賤貨；是個嫁不出去的喪門星。俺結結實實的一個兒，自從和她訂了婚，就中了病了。也該著青梅說不起話，退了婚，那小伙子的病竟不治而愈了。據說現在早已結了婚，生了大胖兒，日子過的火火旺旺的。第二家是20里之外的，見了面，收了彩禮，吃了酒席，兩家都滿意，都說好是臘月二十六的喜事了，臘月二十四這一天，那個長相俊俏的未婚夫喜洋洋，興沖沖地開著三輪車去趕集，操辦婚事，回來時自己把三輪車開到溝里了，溝不深，車沒壞，一車的雞鴨魚肉都還在，人看不見傷，卻丟了命了。

　　青梅的姑奶奶是銀橋五服沿上的本家三奶奶。當初青梅的姑奶奶是受青梅娘之托給青梅尋婆家的，青梅在當地已經有不好的名聲了，尋了兩家，一病一死，已經很讓人在背后有些閑話了。她娘說，遠一些嫁吧。就想到了遠嫁的青梅的姑奶奶。五十多里路，在鄉下已經算是夠遠的路程了。她姑奶奶就尋到了老摳家老三銀橋身上面。銀橋長相一般般，黑臉膛，小眼睛，心眼脾性卻不壞，也懂理，也勤快，配青梅，綽綽有余了。她姑奶奶說青梅盡照著好處說。說是屬免的，比銀橋還小一歲；說姑娘家里地里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說姑娘是最懂事理的。見了面，銀橋娘和銀橋爹都沒怎么相的中，銀橋娘說，女人顴骨高，殺人不用刀，這姑娘顴骨可夠高的。但是銀橋相中了，銀橋愿意了，他爹娘也就不好多說什么了。銀橋怎么就相中了，愿意了呢？銀橋他就覺得姑娘順眼，他心里樂意。以前也見了相了兩三個姑娘，都比青梅長的好，可銀橋他就是看著不順眼。青梅覺得銀橋矮了些，黑了些，身子骨單薄了些，可她還有什么好挑的呢，她姑奶奶她娘都壓著嗓子呵斥她，別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只要人家不嫌，就是你的福氣。婚事就這么定下了，見了面，送了彩禮，收了彩禮，然后結婚過日子。也吵也鬧，都是青梅在吵在鬧，銀橋多半由著她，銀橋就沒動過青梅一根手指頭。可是青梅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上竿子爬，就沒聽見她對銀橋說過一句溫情的話，看她平常說話時的那個陰損刻薄勁，動不動就咒男人死，哪有那樣說自己男人的？青梅實屬牛，比銀橋大一歲，銀橋屬虎，犯克哩。牛虎相斗，最終受傷害的多是虎輩。虎呈一時之威，牛有韌性。

　　青梅的娘家村，名字是叫做段橋的。這個事實，也似乎在銀橋死后才存在。再說，老摳家三橋，石橋木橋銀橋，銀橋怎么就叫了銀橋呢？鄉下的孩子，這名字叫的貴了，若是和他哥一樣，叫個土橋田橋林橋什么的，興許就不會出事了，即便叫了銀橋，也該有個狗蛋貓蛋什么的小名賤名配著，卻沒有，只叫了銀橋。銀橋命里缺木，卻沒補，犯了命局的喜用神，違了生辰八字了。

　　入葬

　　主事的是三叔。三叔原先是生產隊長，后來生產隊沒有了，三叔很失落了一陣子。三叔很快就發現了一塊新領地，婚喪嫁娶，紅白喜事，兩千多人的大村子，夠他忙活的了。

　　三叔站在銀橋家的院子里，滿臉莊嚴肅穆。他呵斥著亂跑亂竄的孩子，有條不紊地安排著銀橋的后事。銀橋被裝殮在他為他爹準備的棺材里，棺材停放在院子的東南角，原先他墊的磚還沒拆除，棺材就停放在了那上面，家有白發人，銀橋他進不了屋。

　　青梅在屋里的沙發上趴著，尋死覓活的，由兩三個年輕媳婦守著；銀橋的爹娘，在老宅子里哭天蹌地的，哭著要見兒子最后一面，三叔沒讓。三叔讓幾個年紀大點的女人守著陪著勸著，三叔說，可不敢再添亂子了。銀橋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沒回城，都來了，哭的哀哀痛痛的，他大哥哭了一陣子就不哭了，爹不能來，他就是一家之主了，三叔安排事情總要向事主匯報的。他大嫂哭的痛。他大嫂哭著說，小橋呀，我的好兄弟，你咋這么想不開呀，你咋走了這條路呀，我進這個家你才9歲，我看著你長大的呀。你從小好說好動，你不是一個想不開事的人呀，你這回咋就想不開了呀。你千不該萬不該呀，我的好兄弟。哭的一院子的人都跟著哭，都唏唏噓噓地跟著甩鼻涕抹眼淚。

　　下午入的葬。青梅有她兩個娘家嫂子一邊一個架著胳膊，架到了墳地里。她的頭發亂著，頭耷拉著，嘴張著，嗓子啞著，聽不清哭訴的什么。村上沒有人同情她，還都有些說不出來的恨。棺材入土時，大家都希望她往棺材上撞一下，哪怕是裝裝樣子也行呀。卻沒有。一些女人的憤憤不平都寫在臉上了，有些話還說出了口，真是蛇蝎心腸，真狠毒的女人呵。

　　三歲的壯壯為他爹摔的盆。壯壯穿上了孝衣孝帽子，他只是覺得好玩。一整天他都沒哭一聲，這么多人在家里，真是熱鬧。他大伯遞給他一只土盆子，要他往兩塊磚頭上摔，他就使勁地摔了。啪，碎了很多瓣，壯壯覺得好玩，他開始還怕爹過來打他屁股，爹沒來，娘也沒來，他就咧開嘴，笑了。

　　村人的憤怒

　　青梅三天沒出屋門。到了第四天，青梅下了床，走出屋，走到院子里，走到一輛地排車跟前。青梅開始往車上裝東西，先是嫁妝，再是糧食，然后是一些亂七八糟的零碎東西。拉了四五天，村里人有些看不過，都跑去給銀橋他爹他娘說，都說不能便宜了她，都說不能讓她把東西都拉娘家走了。老摳耷拉著眼皮說，隨她吧；銀橋的娘，青梅的婆婆，那個為一顆棗一顆李子罵半天的女人，面無表情地說，隨她吧。來說的人把嗓門都提高了，把你孫子壯壯也給帶走啦！老兩口還是那句話，隨她吧。

　　這老兩口子，這一家子人，都中了邪了吧！連自己的孫子都不要！都不留！

　　草帽嚇著了

　　草帽是銀橋東鄰家的孩子，五歲了，天天去喊壯壯玩。這一天早晨吃過飯，草帽又去喊壯壯玩，喊了幾聲不答應，就回了。回到家就喊頭疼。草帽媽領了草帽去后莊找他奶奶。他奶奶從水缸里舀了一碗水，拿了三根筷子，在屋門口坐下了。把碗放地上，把三根筷子并一起，在碗中央打站了，他奶奶說，是誰誰站住，是銀橋吧？三根筷子并一起，在碗中央站直了。他奶奶用手指蘸了蘸碗里的水，在草帽的額頭上彈了彈，然后把那碗水在門外潑掉了。他奶奶說，知道你死的屈，可是陰陽兩界了，你不能再到家里來，到家里來你去你家，不準再招惹俺家小草帽，再招惹俺家小草帽，不饒你個屈死鬼！滾吧，滾的遠遠的！再問草帽，頭不疼了；西鄰家的孩子，球球，兩歲了，也被銀橋嚇著了；埋著銀橋的那塊地附近，沒有人敢去做莊稼活，路過地頭的，有幾個大人也被嚇著了。都用水潑，都罵，你個屈死鬼，陰陽兩界了，還來做什么！滾吧，滾的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