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本身
耿銀橋,男,現年29歲,單縣劉崗鎮耿橋村村民,2003年正月初三凌晨,喝農藥自殺身亡。
晚了十分鐘
段青梅住的離她婆家不算近。說是一個村,其實大家已習慣上叫做前莊后莊。段青梅住的前莊大都是這幾年蓋的新房子,紅磚青磚,有了前廈走廊,院墻里外都抹了白灰,搬過來住的多是結婚后與婆婆分家另過的年輕人。前莊和后莊隔著一片樹林子。樹林子里什么樹都有。結榆錢兒的皺皮老榆樹,開香甜槐花的老槐樹,還有柳樹楊樹和棗樹。在前莊通往后莊的小路旁,左三右二還長著五棵李子樹。李子樹是段青梅婆家的,太老了,老得已經結不出多少李子了??墒抢钭訕溟_花很好看,結果也好看,花開時白花花的一片,招來蜜蜂蝴蝶,招來一群光腚流鼻涕的小孩。小孩子摘花捉蝶,也糟蹋果子。澀果子青黃青黃的,成熟的果子紫紅紫紅的,掛在枝頭招人饞。段青梅的婆婆每年總要為了李子罵人的。樹林子里還有一棵老桑樹,是結甜葚子的老桑樹,老桑樹不服老,每年都披掛一身星星點點的紫葚子,招小孩子,也招烏鴉和麻雀,小孩子、烏鴉和麻雀每年夏天都圍著桑樹樂上一陣子,也挨青梅婆婆的罵,他們和它們都不在乎,吃一嘴的黑,吃一肚皮的滿足和愜意。前莊通后莊沒什么路,走的人多了,便走出了一條路?,F在是冬天,開花不開花,結果不結果的樹都光禿禿的,袒露著深褐色的,皺巴巴的皮膚,枝枝杈杈,張牙舞爪,甚是丑陋。后莊上一大片土房子掩在張牙舞爪的樹枝杈間,更顯得灰頭灰臉,茫茫然然。
這是一個早晨,一個冬天的早晨。夜還沒有醒透,前莊,后莊和樹林子都還在朦朦朧朧的睡意中。沒有風,空氣陰森干冷,樹不動,樹不動是因為它們叫空氣凍得麻木了,動不了,也懶得動。
段青梅出了家門,走在從前莊通往后莊,從她家通往她婆家的小路上。段青梅象一截活動著的木樁子。她的身材高高大大的,臉色灰灰黃黃的,腳下磕磕絆絆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她婆家走。村上的人都記得,那一天,青梅身上穿的是一件玫瑰紅的,帽沿上有一圈絨毛的羽絨服。他們后來還知道,這件羽絨服,是她的男人銀橋過年買給她的,過年那天她沒穿,初二那天她沒穿,初三一大早,她穿在身上了。
段青梅覺得到她婆家的這段路真是長到天邊了,她眼看著婆家的宅子就在眼前,可她就是走不到它跟前去。段青梅婆家的房子臨著街,三間正房已經殘破不堪,象所有的后莊老房子,灰頭灰臉,老態龍鐘。兩間偏房是段青梅熟悉的,她在那里住了三年。段青梅對這所老宅子充滿厭惡和仇恨。耿銀橋答應一結婚就讓她住上新房子的,可他沒做到。他讓她住在狹窄,潮濕,陰冷,悶熱的偏房里,并且是和她婆婆住在一個院子里。青梅和她婆婆的關系一點也說不上好,她和她婆婆沒話說。青梅成天拉拉著一張臉,就是她婆婆欠她房子的一張臉。她婆婆沒有新房子給青梅住,理虧,嘴也就軟了。銀橋在結婚三年后才讓青梅住上新房子。新房子一封頂青梅就逼著男人從老宅子里搬出來了,段青梅一有新房子住她就很少光顧她婆家的老宅子了。這一年多來,除非逢年過節,除非有什么要緊事,青梅絕不肯踏進老宅子門半步。
段青梅跪在老宅子前,離老宅子大門還有五六步遠。老宅子大門在青梅結婚那一年被黑漆漆過了,因為過年也被掃過了,黑漆已大部分駁落了,露出大塊大塊的灰木板,門上貼了醒目的紅對子,是她的公爹老摳找隔壁王老師寫的,左邊門框上寫著福臨門第門耀彩,右邊寫著壽在堂前堂生輝,門芯上分別寫著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幾個大字,橫批上寫著三陽開泰。
段青梅跪在老宅子前叩著響頭一遍遍地說,爹,娘,銀橋他喝藥了;爹,娘,銀橋他喝藥了。
段青梅的身前身后鋪著滿地的爆竹屑,紅紅白白的。她的婆婆開門時,旋起一陣風,那些紙屑繞著段青梅飛起來,轉起來,轉得她的婆婆頭有些暈。
銀橋送到附近醫院搶救時,醫生拿手試了試鼻息說,晚了十分鐘。
段青梅從前莊走到后莊,從她家走到她婆家用了多長時間呢?她在她婆婆老宅子門前跪了,喊了多長時間呢?段青梅沒喊她鄰居。她怎么就沒喊她鄰居呢?
前一天晚上
前一天晚上是正月初二的晚上。臨睡前,段青梅惱怒地說,正月初二誰家閨女不回娘家門?就你能,就你算個男人,就你說了算!銀橋說,不是大哥二哥回來了嗎?他們明天就走了,他們走了咱再去也不晚,又不是剛過門的新郎倌,誰稀罕咱!早一天晚一天有啥要緊的?段青梅憋了一整天的火氣一下子爆發了。段青梅正在收拾她大嫂二嫂給他們一家捎回來的衣服,單衣棉衣都有,大嫂捎回來的衣服包在一個半舊的碎花布包袱里,二嫂捎回來的衣服裝在一只半舊的旅行包里。段青梅把衣服都抖落出來了,攤了一桌子,分不清哪是大嫂給的,哪是二嫂給的。段青梅把它們一件件扔在耿銀橋身上。耿銀橋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春節節目,唱的,跳的,鬧哄哄的,都說著恭喜恭賀的吉慶話。段青梅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再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說,你大哥二哥回來怎么了?他們不該回來嗎?他們回來是看他爹娘老子的,又不是來看你的,非得你陪著嗎?看你那個下賤樣,你大哥二哥一回來,你就不是個人了!就你在廚房里忙活的緊,他們是這個家的什么人?都把自己當客了!看你大嫂二嫂那個樣,洗碗刷盤子都不肯搭把手,都怪把自己當個人,都把咱當什么了?就活該咱侍侯他們?一樣的兒子一樣的媳婦,憑什么咱就得侍侯他們?看你爹你娘那個巴結樣,平常一張臉拉二里地長,見了他們高興的嘴咧得像爛褲腰,把他們都當祖宗供著了!不是一樣的兒子媳婦嗎?勢利眼!拿咱不當人,平常還不都是咱跑前跑后的?頭疼腦熱還不都是靠著咱!往后我誰也不侍候了,讓他們回來侍候吧,哼,別以為誰稀罕他們這一堆破爛貨,年年回來一大包,外人看著還挺講究,還以為咱占了多大便宜,其實就是一堆破爛貨!段青梅又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又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銀橋把眼睛從電視里拔出來,說,咋就是破爛貨了,這哪一件不是七八成新?我這一年到頭的衣服不都是穿的大哥二哥捎回來的?別人還都眼饞呢!眼饞!眼饞個屁!瞧你那個沒出息的熊樣!你還算個男人嗎?你娘一窩生你弟兄仨,咋讓我攤你這么個沒出息的貨!算你說對了,俺家沒誰稀罕你這個沒出息的窩囊貨!你八百年不去也沒誰稀罕你去;你一千年不去也沒誰稀罕你去!你每回去給俺爹俺娘拿啥值錢的東西了?哪回不是一盒點心半斤肉,就把俺爹俺娘打發了?俺家不稀罕你那仨瓜倆棗,還不夠寒磣人的!看看俺姐家,人家哪回去不是又是酒又是肉,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哩!你今個兒不去咋不說你不敢去?你也知道啥叫丟人?這大年初二,閨女回娘家是天經地義的,到了你家還就行不通了!你看看你多象個男人,多有能耐!能管住媳婦不回娘家門!今個兒俺姐仨說好的都回娘家,就差我一個,你說讓我往后怎么在她們跟前站,怎么說得起話?我跟你丟人丟大了,我瞎了眼,嫁了你這么個沒出息的貨!段青梅說到這里她已經聲淚俱下了,可她沒忘了往男人身上扔衣服。耿銀橋身上堆滿了衣服。他的左腳上是一頂給他兒子的紅黃相間的毛線織的瓜皮帽,右腳被一件深藍色的毛線衣遮住了,他的左肩上搭著一件紅白相間的滑雪衫,右肩上掛著一件灰西服,懷里堆的衣服把銀橋看電視的視線給擋住了。耿銀橋整個人埋在衣服堆里,披掛著一身的紅黃青藍灰,看上去滑稽的很。他有些懵。不知是被媳婦扔過來的衣服砸的,是被電視上唱啊跳啊的畫面晃晃的,還是被媳婦聲淚俱下的哭訴哭懵的。而段青梅的哭訴遠沒有完,她把衣服扔完了,又把男人的枕頭扔過來。她說,還說什么狗屁新郎倌,提起這回事我就惱你祖宗八輩子!那一年俺莊上共有三家出嫁閨女的,人家兩家都是去的面包車,就你家開個破三輪,人家桂云家的禮盒子上,抬了一頭三百多斤的大肥豬;人家柳香家的禮盒子上,抬了一頭二百多斤的大肥豬,就你家,抬了一頭豬,那也算一頭豬,象只貓,把我們老段家的臉面都給丟盡了。說好一結婚就讓我住上新房子,說的可比唱的好聽,結婚三年我才跟你住上自己蓋的房!算我姓段的瞎了眼,這輩子找你這么個三槌子槌不出個屁來的窩囊貨!
鄰居李二嫂說,一晚上只聽見青梅高一聲低一聲地罵,就沒聽見銀橋吱一聲。銀橋他怎么就一聲沒吭呢?
段青梅罵的有些累,她把兩件沒舍得扔出去的衣服放在了桌子上。一件是給她的藍方格子呢大衣,樣式好看,看上去象新的一樣;另一件是給她兒子的藍毛衣,新嶄嶄的,胸前繡了一只胖乎乎的大熊貓,兒子喜歡,段青梅疊了放好了。段青梅本不想拿這些衣服撒氣的,可她不知道為什么把那些衣服都扔到男人身上去了,她現在心里已差不多沒氣了,臨睡前,她對仍陷在電視里的男人說,咋不死了呵你!這話段青梅也不是說過一遍兩遍了,說過多少遍,她自己也記不清了,象一句口頭禪,段青梅說過之后都意識不到她說過這話了。可是段青梅她忘了這是大年初二的晚上了,上天的神神鬼鬼都還沒走遠呢,有些壓根兒就還沒有走,象火神爺,要等著初七放鞭放炮送他他才走。天庭遙遠,路途寂寞,這些神呵鬼呵,他們也希望路上捎個伴哩。
段青梅說完那句話她就走到里間屋鉆進被窩睡覺了,和她兒子壯壯睡的一個被窩,她把兒子那邊的被角小心地掖好壓好了,段青梅甚至想,就是后天回娘家,又有什么要緊呢,又不是剛過門的新媳婦,就是剛過門的新媳婦,也有初三初四才回娘家門的,頂多跟她爹娘哥嫂解釋幾句,說她大伯哥嫂從城里回來了,還沒有回,他們先回了不好看,說不定爹娘還會夸她懂事理呢。
段青梅躺在被窩里把準備回娘家一家人穿的衣服和給爹娘拿的禮物在心里又計劃了一遍。她要穿上男人給她買的那件玫瑰紅的,帽沿上有一圈絨毛的羽絨服。初一那天她沒穿,那天她大伯哥嫂都從城里回來了,大嫂二嫂都穿了那種帽沿上有絨毛的羽絨服,她知道她們的比她的檔次高,既然她們是城里人,既然她每年都要從她們手里接過一大包一大袋過時過季衣服,她就索性穿家做的棉衣過年吧,她心里有些泛酸水,可她腦子里的小算盤也撥拉了不少遍,她家確實省了一年四季的衣服錢,這些衣服穿在男人、兒子和她身上,走出家門,不但不丟人現眼,還讓人眼羨得很哩。段青梅要把她的有絨毛帽沿的新羽絨服穿到娘家去,賺娘的夸獎,賺嫂子的眼羨,可惜姐咋天去了,她敢肯定嫂和姐都不會有她這么好看這么貴的羽絨服。180塊!銀橋他發什么瘋呵,臘月二十八那天他花180塊錢給她買回了一件玫瑰紅的,帽沿上有絨毛的羽絨服!她高興,但她還是罵了他,罵他不會節儉過日子。她要給兒子穿上她大嫂給買的那身牛仔服,二嫂給買的那身新衣服初二她給兒子穿上了,穿了一天已經有些穿臟了;就讓男人穿她年前給他買的那套西服吧,雖然才40元一套,可是新嶄嶄的。給爹娘的禮物是早已備下的一箱子四君子特曲酒,八包點心,走到集市上再買一箱子桔子好了,不買桔子買蘋果也行,買柑蔗也行。段青梅覺得有些困,然后她就睡著了。
前兩刻鐘
銀橋起來小解時發現了那瓶子農藥。半斤裝的久效磷,埋在茅房一角紅紅白白的鞭炮屑中間。銀橋撒完尿,在昏黃的燈光下,在被尿液淋濕癟下去的鞭炮屑中間,發現了那瓶沒有啟封的久效磷。銀橋家去年種了二畝蘆筍,二畝棉花,為著蘆筍棉花增產增收他買過新硫磷,氧化樂果,久效磷,還有好幾種叫不上名字來的農藥。村里有一家代賣農藥的銷售店,店主耿慶玉會告訴你治什么蟲用什么藥,治什么災病用什么藥,用多大劑量效果好,一畝地能用多少藥,銀橋不記得怎么就多買了一瓶久效磷,一定是放在那里給忘了,放丟了,又買了新的用了。銀橋看著那瓶子久效磷愣了愣,然后他就拉了燈繩提著褲子回屋了。他覺得頭懵懵的,電視上仍在歌著舞著唱著,亂糟糟的晃作一團;地上、沙發上都堆著衣服,他在沙發上扒拉出一塊地方坐下來,看著電視又不知在看什么。他怎么就看著電視看著電視睡著了呢,這么冷的夜,他竟在沙發上睡著了。好像也沒做什么夢,也許做過夢,但是腦子懵懵的,記不起來了。銀橋覺得冷,他的手腳都麻木了,好像整個身子都麻木了。他蹲下身子開始整理那些衣服。手有些抖,有些不聽使喚,但他還是差不多算是比較整齊地把那些衣服整理好了,疊了不規則的一摞,摞在沙發的一頭。他把屋門拉開一條縫,走出來,拉亮了院子里的燈。他拿起大掃帚開始掃那些鞭炮屑,這些鞭炮屑在大年初三這天太陽出來之前是不能掃的,不知道為什么不能掃,反正是不能掃,就象大年初一這一天,太陽出來之前不能往院子里潑洗臉水一個樣,大年初一的鞭炮屑要等初三這天太陽升起來之后才能掃,要是沒太陽,要是陰天下雪下雨天,也得等著到出太陽那個時辰掃。祖祖輩輩的人都是這么做,全村子的人都是這么做,銀橋他神使鬼差,他不但在大年初三凌晨左右把院子里的鞭炮屑掃了,還把墻旮旯茅房旮旯里的鞭炮屑也掃了??纯丛鹤永飳嵲跊]什么可收拾的,他就很有點沮喪地把大掃帚靠著茅房門口放下了。他放掃帚時又看見了那瓶子久效磷。那瓶久效磷仿佛就在那里等著他。它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綠幽幽的光。耿銀橋晃晃蕩蕩地向著那瓶子久效磷走過去,彎下腰,把它拿在手里面。他放在眼前端詳了很大一陣子,他把它使勁地搖了搖,晃了晃。他的手有些抖,但他還是把那只黑色的塑料瓶蓋旋開了,他聞到了香香甜甜的氣味。那氣味是從瓶子里散發出來的。他突然覺得有些渴,渴得厲害,渴得嗓子眼里象是在冒著火。就象他夏天中午干活干到兩三點鐘,回到家,面對著一瓢冰涼冰涼的涼水;就象他夏天中午干活干到兩三點鐘,回到家,面對著青梅做好的一鍋午飯。他無法拒絕誘惑,無法不把它們喝下去,他揚起脖子把它們灌進喉嚨里。喉嚨里象冒火,是被香香甜甜的液體滋潤的,他仿佛還聽見清脆的爆響聲,瓶子落在泥土地上,它碎了,象完成某種使命似的,心甘情愿地粉身碎骨。
耿銀橋往屋里走,他不知道他走得搖搖晃晃的,從茅房到屋門口也就十來步,他左拐右拐在院子里留下了很多散亂的腳印子。他推開堂屋門,又推開里屋門,走到床前頭,摸了摸兒子壯壯的臉。壯壯吃得胖,臉上肉嘟嘟的;壯壯咧開了嘴,在夢里笑出了聲。他對兒子說,乖兒子,以后好好聽你媽媽的話;他也想摸摸媳婦青梅的臉,他的手有些抖,就沒有摸。他對青梅說,青梅,我對不起你;青梅,你以后要管好咱兒子;青梅,我難受。
段青梅聽見了男人說的那幾句話。她覺得好像是在夢里,一個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跟她說對不起;要她管好兒子;她還聽到那人痛苦的呻吟聲。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像她男人的,又好像不太像,她想睜開眼睛仔細地聽,可她就是睜不開眼。眼睛被什么粘連著,手腳被什么捆縛著。段青梅困在夢里,醒不過來。
大前天
大前天是年初一。
初一青梅一家餃子吃的早。夜里十二點,銀橋一點響鞭炮,青梅就把餃子下鍋了。他們是就著春節晚會節目吃的年夜飯。前莊上的年輕人大都是這么過年的,他們跟著電視上數倒計時,10,9,8,7,6,5,4,3,2,1,噼哩啪啦放鞭炮,煙霧繚繞下餃子,他們都認識那個慣會煽情的主持人倪萍,他們還認識賣拐賣車的趙本山,他們也評說今年的節目好與不好。吃罷年夜飯,年輕的媳婦都禁不住困,倒頭睡下了。小孩子早已睡熟了,鞭炮聲也驚不醒他們。他們最盼著過年,可又等不著年,他們在睡意沉沉中被父母從熱乎乎的被窩里拖出來吃餃子。餃子是一定要吃的,年夜飯是個團圓飯,就是出門在外的人,家里也要給他盛上一碗餃子,放上一雙筷子的。小孩子耷拉著頭,瞇著眼,聽憑父母往嘴里塞餃子,全失了盼年那陣子的興奮勁。父母拿壓歲錢逗他們,也逗不起他們的精神來。好在都是年輕的父母們,也并不拿年夜飯真當回事,各人胡亂地吃幾口,讓孩子也吃一口,就算過年了。吃過年夜飯,年輕的男人有的睡去了,有的繼續看電視,也有的從除夕夜就和人聚在一起喝酒打牌。銀橋沒出去喝酒也沒出去打牌,他陪著媳婦孩子看電視。吃過年夜飯后,他又看了會電視,覺得困,就關掉電視和衣睡著了。他是被噼哩啪啦的鞭炮聲聒醒的。后莊上是老傳統,天快亮時放鞭炮下餃子。銀橋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醒來,他對青梅說,起吧起吧,天快亮了;他又說,說不定大哥二哥他們都早到了。他又去逗兒子,說,壯壯起床嘍,過年嘍。他拿一張嶄新的五元票子輕輕地刮兒子的臉,他說,壯壯壯壯快起來,看看你哥哥姐姐來了沒有。壯壯醒了,聽到鞭炮聲,高高興興地嚷嚷著,過年了,放鞭炮嘍。
青梅給兒子穿上新衣服,洗漱了,一家子人朝婆婆家里走。到了婆婆家,果然大哥二哥兩家都到了。大哥二哥都在城里上班,離家有三十多里地,他們是一大早騎摩托車趕回家過年的。寒暄了問候了,分別給各家的孩子發了壓歲錢,青梅的婆婆也給每個孫子發了10元壓歲錢。青梅的公公老摳說,你們哥仨挨家轉轉吧,別忘了去看看東頭你三大爺,只怕撐不了幾天了。
青梅和嫂子說著家常話,她們也去拜訪了幾家鄰近的嬸子大娘家。三個孩子老大石橋家的孩子八歲了,老二木橋家的孩子五歲了,銀橋家的壯壯三歲半,都是男孩子,這是青梅的公公婆婆最引以為自豪的。三個孩子玩在一起比炮仗,兩個城里來的孩子慷慨地把他們的炮仗煙花拿出不少送給了壯壯,他們一個接著一個把煙花炮仗在院子里燃放了,夜明珠,閃光雷,二腳蹬,還有可以拿在手里燃放的小花鞭,引來不少鄰家的孩子駐足觀看。來給青梅公公、婆婆拜年的也不少。早已經不興磕頭了,來的人都說大娘大爺給您磕個頭吧,可誰也不跪下去真磕,說一些起的早呵過年好的吉慶話,然后說還得挨家轉轉,就走了。
銀橋在拜年時兩次說了不該說的話。按說呢,拜年由他大哥二哥領著,他們又是從城里回來的,見了人,寒暄問候有他們,他只管跟著哼哼哈哈就行了。往年都是這個樣子的,大哥二哥一大早趕回家過年,他們哥仨挨家挨戶拜年,銀橋只管跟著,附和著說一些吉慶話。今年銀橋他搶話說。一次是在村東頭的三大爺家。三大爺已經94歲,是村上的老壽星了。三大爺沒什么病,他只是太老了,老的已經三天沒吃一口東西,三天沒說一句話,三天沒睜一下眼睛了。銀橋哥仨進去時,沒等他大哥二哥說一句話,銀橋就搶著說,三大爺,過年吃了幾碗餃子呵?可得多吃碗,明年就保不準能吃上啦。三大爺的兒子,媳婦都在跟前呢,他們面面相覷,尷尬著不知說什么好。銀橋他大哥二哥也都愣住了,訕訕著,說了幾句吉慶話,準備出門。哥仨準備出門時,三天沒睜一下眼睛的三大爺眼睛睜開了,三天沒說一句話的三大爺一字一句地說,橋呀,保不準明年誰吃不上餃子。沒說石橋木橋和銀橋,可都知道說的是銀橋。另一次是在村西頭的二奶奶家。二奶奶今年73,身體硬朗著呢,一進門,銀橋就說,二奶奶起的早吧?看您這身子骨,再活個十年八年沒事兒!二奶奶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二奶奶很誠懇地說,都土埋脖子的人啦,活今沒明的,往后的好日子還不都是你們的!銀橋說,二奶奶,這話咋說哩,您別看我今天活蹦亂跳的,說不定還活不過您吶,說不定我明天后天就沒了。銀橋他大哥石橋終于忍無可忍了,他沖著銀橋呵斥道,小橋,你給我閉嘴!大過年的你胡說些什么!石橋不迷信,可他再不迷信他也不愿意他兄弟大過年的盡說些死呀活呀的晦氣混帳話。銀橋他大過年的吃錯藥了!
前三個月的一天
是九月上旬的一天吧,村里來了兩個串鄉刨樹的,銀橋原準備去種剩下的二分小麥去,一出家門撞上了。銀橋說,老哥,跟我去看棵樹,看看成材不。銀橋家的老宅子前,長著一棵大梧桐,一摟多粗,是他爹老摳在銀橋出生那年栽下的。銀橋說,給老人做喜活,看看屈材不。年長的一位裝模作樣地摟了摟樹,又用手揸了揸,說,這樹有三十年了吧?做活,正合適,保你都是獨板,包你夠敞亮。當地人把做棺材叫做活,給活著的老人預備下的棺材叫喜活,做活尤以樹粗樹直能做獨板為上品。銀橋說,那就刨了吧。銀橋又說,這棵樹,和我一般大,是生我那年栽下的。于是就刨了,鋸成了一尺多厚的板子。村里人見了,都問,小橋,準備做什么呀?銀橋說,做喜活。聽的人都愕然,但都說,橋,這么孝順,這么早就給爹娘預備下了?銀橋說,反正得做,早做早了一樁心事,也省得到時候抓瞎了。
銀橋的爹老摳心里不樂意。銀橋不吱一聲把樹說刨就刨了,就算是給老子做活,咋著也得吱一聲呵。他老摳才60歲,他老伴比他還小兩歲,58,兩人都沒病沒災的,這么早就把活預備著,總讓人心里不是個勁,讓人覺著堵得慌。銀橋給他爹說,反正得做,早做早了一樁心事,也省得到時候抓瞎了。老摳心里不是個勁,但也不好說什么,小橋是把喜活為他老子準備的,孝哩。老摳只是說,截了板子放著干著吧,過他個幾年再做也不晚。只過了一個月,銀橋就把木匠請到家里了,就把喜活做好了。老摳覺著心里堵得慌,但他什么也沒說?;钍呛没?,一揸多厚的板子,都是獨板,木匠的手藝好,沒用一根釘,都是用榫子合的。5尺半高,7尺7長,亮亮堂堂的。銀橋愛惜它就象愛惜自己的新房子。他在院子東南角掃了一塊干凈地,用磚四下里墊了,墊了四層,把活架上去,讓太陽光給照著。陰天下雨,銀橋用一塊塑料布把活嚴嚴實實地遮了蓋了,臘月十三下第一場雪,銀橋找人把活抬到了屋里去。銀橋說,也干的差不多了。第二天,他趕集買了一盒漆,一把刷子,他把活油漆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它看起來烏黑發亮泛著光,銀橋的認真勁兒就象給自己裝修拾掇新房子。
當初銀橋扔下麥種刨樹時,青梅就恨恨地說,你爹你娘一會半會死不了,你給你自己準備著吧;銀橋把木匠請到家里時,青梅又恨恨地說,你爹你娘一會半會死不了,你給你自己準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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