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子大衣
松樹鎮,說是個鎮,還不如個小屯子,大嗓門的女人在東邊喊,西邊都能聽見。鎮里有條沙石土路,算是條街,街兩旁有幾家用木板搭起的小商店,酒館……商店用木頭跺的,和睦結實。
天剛亮,小酒館的老板娘,拎著尿桶,剛要往路上潑,她突然看見,劉老爺子穿件油黑色的呢子大衣,挺直腰板,那姿態像個大干部走路。
她看呆了。桶里的尿都忘婆了。她喊起左鄰右舍;快看!劉老爺子又穿上呢子大衣啦!
她這一喊,驚動了鎮里所有的人,站在門口看的,趴在窗戶瞅的,披著被子出來望的……
劉老爺子還在路上走,走得很有勁。他的腳步“咔咔”向,把這鎮子震得搖晃了。
劉老爺子在松樹鎮可稱為“四世同堂”雖然不同居都在一個街上,劉老爺子穿著呢子大衣,在鎮里走了一圈,全家人都驚訝。
劉老爺子穿著油黑的呢子大衣,從大兒媳婦彩鳳家門口走過時,二兒媳婦劉云也在那里。
你看,這還了得啦!彩鳳拽著二弟妹劉云;都這么歲數啦…….
啊!劉云瞪大眼睛珠子;這老爺子!
他聽見了.他的眉宇結成個大疙瘩,他想進屋坐坐的念頭消失了,他幾次想穿都沒敢穿,怕別人再談論他,怕家里人不高興,可是……
三兒媳婦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她見老爺子真穿件呢子大衣,話都沒敢說,忙進大嫂屋里。
她們都來了,先是唉聲嘆氣,后是感到驚訝。在松樹鎮,從沒見過八十九歲的老人穿件呢子大衣,在街上走,她們家的老爺子穿上了。大清早就在街上走了一圈,她們還想不想出門啦。
唉!老爺子歲數大啦,穿……三兒媳婦秀芳還沒說完。
就是,人老啦,就往老了打扮,沒見過咱這樣老人!彩鳳顯很得生氣。
我看也沒啥,穿的好,對咱們也光彩,四兒媳婦明潔笑著說。
這是松樹鎮,不是城市,我的四弟妹!劉云拍著腿。
彩鳳瞪她一眼,就你會說,我們這兒正想辦法勸老爺子,你算干啥吃的,靠邊站得啦!
她們都不知聲了,這是有意曬老四。因為她最富,雙職工,還總給老爺子買吃的,隔三差五去看老爺子,她們都恨她,恨她比她們強,恨她會溜須拍馬,恨她那張小嘴會說。
明潔覺得沒啥大不了的事兒,便走了。
小老樣,臉兒像刀子似的,好象多孝敬似的,彩鳳臉兒一扭。
孝敬咋不把老爺子接她家住呢?!劉云滿臉不高興。
秀芳站起來要走,她自掃門前雪的人。大嫂二嫂說啥她不反駁,在弟弟弟妹面前從不多言多語。無論做啥事她都先看著兩個嫂子,再看弟妹,然后自己才去做。春節給老爺子拜年,她先讓小兒子去爺爺家,看看大嫂,二嫂,弟妹都給老爺子幾盒點心,幾瓶罐頭。她也不多不少,給老爺子送去。老爺子穿件呢子大衣按說,不算啥大事兒,而在這鎮里,可算是扎眼了。再說,要是老爺子老那天,大嫂,二嫂都搪不起。她想勸勸老爺子吧,又怕不能先去,看看再說吧。
看看都走啦,有正事兒都溜啦,唉!咱從小也沒學會呀!彩鳳瞥了劉云一眼。心里想:看你咋辦?她又冷冷地一笑。
鎮里的人不知會咋談論這事兒呢?人老啦就這么糊涂!劉云欠起身子;咱們做兒媳婦的,深了淺了都不是,還是等大哥他們回來再說吧,她彈彈身上的灰塵。
我看哪,咱們都去勸勸他。
呆會兒再說吧,劉云走出大嫂家門。
劉老爺子年輕時,家里不算窮。他父親開個小雜貨鋪,他又是獨生子,吃穿不愁,養成愛干凈,愛體面。寧可少吃頓飯,穿的一定要人看得過去。那時剛興穿制服,他就穿上了。他父親去世時,家里不太富裕。為了辦號喪事,他把家里的財產全賣了。只留下一件中山服。解放后,他到東北當了鐵路工人。家里七八口人,生活還過得去,那年他外出開會,買回件呢子大衣,人們羨慕他,因為他是鎮里唯一穿呢子大衣的人。他無論是站著,還是坐著,首先看看有沒有灰塵,別臟了呢子大衣。時間長了,有人對他嫉妒上了,說他嬌氣,就算是個芝麻粒大的管,也不能這樣啊!
“文化大革命”中,他一夜間變成了“日特”,“內人黨”就因為他總穿著那件呢子大衣,罷官批斗游街,呢子大衣也被人扒走了。挨頓毒打,手指頭被打折一根,最后被遣送回老家。
平反后,他又回到松樹鎮,補發了工資,他本想買件呢子大衣穿,他轉悠了幾天也沒買,他怕再出現“呢子大衣”的事件,他忍痛割愛離開了賣衣服的柜臺。他給四個兒媳婦每人買一件大衣,他說;在鄉下那幾年多虧了她們。
那是應該的,劉云拿過一件呢子大衣似笑非笑地說。
彩鳳滿臉不高興,她說;她是老大,應該買件比她們都貴的,她吃的哭最多,株連也最大,她拿過呢子大衣連看都沒看地說;馬打江山驢坐殿,倒老霉啦!
哼!劉云聽大嫂這么一說,氣不打一處來:你還想要多少啊?你是老大,老爺子對你幫助大,你也沒少占老爺子的便宜呀,老爺子走時,扔下的東西,沒給我們一件,你都拿走了,你受株連多,我也不比你少,老二長工資都沒長上,我沖誰說去!
秀芳看大嫂,二嫂都有怨氣,不樂和地走了。她立刻笑盈盈地走到劉老太太面前;媽,您不穿嗎?
劉老太太是少言寡語的人,平日啥事兒也不多說話;我都這么大歲數了,還是你們穿吧。
那我就拿走了,她看一眼四弟妹,正過老爺子縫手套;四弟妹,我走啦。
明潔對這個家不大了解,不過大嫂,二嫂的功勞和勞苦,她幾乎耳朵聽出糨子了。
劉老太太去世了。
劉老爺子掏出一筆錢辦了喪事。
兒子們覺得過意不去,由老大牽頭,哥四個湊了一筆錢,讓老爺子去南方旅游。
劉老爺子搖搖頭;這么大歲數啦,不方便。其實他也想走走,他在松樹鎮住了大半輩子,除了看山上的樹,一天他能在這兒轉十圈,轉來轉去還是那幾戶人家,那幾座山。他又想起,該買件呢子大衣了,于是他又去鎮里的商店轉悠了十幾次終于下決心買了呢子大衣。他一輩子喜歡的東西,買到手了,他沒有勇氣穿,他怕發生那件不愉快的事兒,他幾次穿上在屋里走來走去。他下了很大決心才起早穿上,在街上走了一圈,沒想到……
劉老爺子進門,脫下呢子大衣,往炕里一扔。掏出小煙袋,吧嗒吧嗒抽著。他一袋接著一袋的抽,抽了五六袋,順著炕一躺。
晚飯他一句話也沒說,他邊吃邊看著那件呢子大衣,怕誰拿走似的。睡覺時,他把呢子大衣蓋在被上,生怕別人偷去。
這一天他誰家也沒去,整天唉聲嘆氣,臉上的皺紋多了幾道。
大兒子領著三個弟弟來了。
爸爸,您都八十多歲了,該吃就吃,身體好是我們兒女的幸福,至于……
他把小煙袋使勁往炕沿幫上磕。
老大看看弟弟們,微微地一笑;爸爸,您這幾天是不是不太舒服……
我沒病,別老咒念我!他腦門的青筋直蹦,他面朝里做派著,吧嗒吧嗒抽著煙。
接著兒子,兒媳婦,孫子,孫子媳婦都來了。他們用婉轉的語氣勸他,別穿那件呢子大衣了,這兒太小,人們都當新聞講,再說您老年輕時不就因這呢子大衣出的事兒嗎?您都八十多歲的人了,穿這件衣服干啥,喏得很多人說三倒四,閑話連篇,我們咋工作,咋能抬起頭來呢?二孫子媳婦說:爺爺咱家多好四世同堂,您別不正經了,影響不好
劉老爺子聽了后真想大怒;我穿件衣服就鐵媽的不正經了!你們穿的露骨露肉誰說了,他使勁地抽著煙,把怒火壓下去,長長嘆口氣。
他的幾位同嶺老伙伴也勸說他,還把那件事提起來,又說鎮里傳聞,說他老不正經。他心顫抖了,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他再不想見到鎮上的人和他的兒孫們了。
秋風涼颼颼的,樹葉黃了一片又有一片,飄飄零零落下來。當夜幕降臨時,松樹鎮更加靜謐,夜沒有星兒,沒有亮光,只有小鎮住戶窗玻璃透出一束束淡黃色的光,遠處穿來火車爬嶺,喘著粗氣聲。劉老爺子那雙干枯的眼睛盯著窗外。突然他雙肩抖動,從胸腔里發出低沉的哭,哭得悲哀傷心,好象房子都抖動了。
他活了八十多歲,哭過兩回,他平反時,段領導給他送恢復名譽人事令,他接過人事令哭了,嘴里還叨念著什么,稅額也沒聽清,沒有這次聲音大,也沒這樣令人毛骨束然,鎮子里的人一夜都很害怕,因為他們都聽見了悲哀嚎啕的哭聲,那哭聲像森林恐叫。
第二天,他把呢子大衣鎖進箱子里。
他臨終那天,把四個兒子叫到床前,他那雙干枯的眼睛里閃著微弱的光,就像一盞燃燼油的燈。他張開嘴巴要說什么,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說出來,說出的話也沒人聽懂,這時只有他的大兒子突然想起來;爸那件呢子大衣呢?快拿來。他已經六十多歲的人了,現在他對什么事都明白了。
大兒子媳婦從箱子里拿出那件呢子大衣,給他蓋上。
劉老爺子這才安詳地閉上了眼睛,臉上還有著淡淡的笑容。
事至今天,彩鳳還常常說;這老爺子喜歡啥不好,非要那件呢子大衣干啥?
她丈夫說:人老了,喜歡啥是啥,老小孩,襖小孩唄。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