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秀值夜時褂子穿得單薄了,忘了帶上外衣,生怕回去取衣裳時,爐火滅掉就遭了,一家人吃罪不起,所以沒敢回去,深夜里盡量挨近小高爐取暖。結果她吹了一晚上的夜風,凌晨時又打了露水,極度的疲乏勞累加上受冷,身子骨終于招架不住了。她拖著兩條異常沉重且疲軟的腿回到家時,額頭上已是燒得燙手,雙唇發白起皮起褶,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兀自要去灶間起火。那模樣被吳純耕瞧見,嚇毀了,連忙一把抱起,渾身上下有了依托,劉秀秀猛然間所有的關節都斷了一樣軟下來,任著男人把她抱到了床上,躺下,蓋上被褥,一杯清水已送到面前。
虛弱的劉秀秀一發病倒,臥床不起了,張口說話都難,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了一天一夜,只能軟耷耷躺在床上,什么事情也做不了。都說是受涼后得下了窮人家的累病了,只要注意休養,多吃點好的補補身子,不出三天自然就好。
她雙眼迷離地瞅著床沿上坐著正在犯愁的丈夫,男人心事重重,腦子里千絲萬縷,也是滿臉的疲憊不堪。她眼里像是隔了一層薄霧,或是一層輕紗什么的,一眼看出去,什么都不是很真切,模模糊糊的恍如隔世,自家男人的身影就像一張素描畫里的人物,線條粗獷地呈現在自己面前,定了身一動不動。
“純耕……純耕啊……”劉秀秀小聲喚著,聲音輕得蚊子叫,氣若游絲,還顫著音,隔開兩步遠恐怕就聽它不見了。
“醒啦,咋,好點沒?秀秀,要喝水是不?”吳純耕立馬回過神來,對著媳婦坐正,探手去摸了摸她的額頭,仍然很燙手。
“不喝水,俺是想叫你去休息,你還有活,你可不能再倒下了,這個家現在都是靠你一個頂著哩,可要注意身體。”
“俺身子骨硬朗,不累,倒不了的。”
“不累,不累才怪——扶扶俺……”劉秀秀示意他扶她起來坐會兒,借著吳純耕的臂膀,她靠在枕頭上坐起。就這么坐起來,幾乎花盡了她全身余下的氣力,她喘口氣,接著說:“瞧俺能行,你自己得空了就多睡會兒,不用守著俺。”
“秀秀,別硬撐了,咱趕緊去醫院叫醫生瞅瞅吧,看你病得不輕。”
“不……俺不去醫院啊……要花錢……一進醫院,隨隨便便就得花去上好幾個錢,家里也沒幾個余錢了,都留著用在刀刃上。”
“俺問你,媳婦,是錢重要還是人重要?”
“俺沒事的,累病,是累病,不用吃藥,也不用看醫生,熬熬就……就過去了……”劉秀秀懼怕上醫院一樣顫抖起來,伴隨著呼吸急促,腦袋里嗡的一聲,頓即有千斤重,直挺挺歪倒在枕頭邊,她緊咬牙關,硬著頭皮要自己爬起來,證明沒必要去醫院。可是四肢無力,怎么努力也是起不來,四肢好像被人抽了筋,剔了骨,一點力氣使不上,越是起不來就越是氣急敗壞,臉龐憋得赤紅。
“你這病不輕,怕是熬不過去,這回不聽你的,還是去醫院保險。”
“能熬過去的,純耕,你再煎上一碗姜湯,多擱老姜,俺喝了發發汗,明天就好了,明天再不見效果,再去醫院不遲。”
“不行,你這病拖不得了,這會兒就走。”
“真不用去醫院,你瞅著俺自己坐起來……”
吳純耕擔心她把病情拖得嚴重了,再要燒壞了哪里,越想越怕,便強硬抱起劉秀秀,給穿上一件褂子,一把放到背上,顛了兩下,將她駝了送來了醫院。
白大褂的醫生脖子上掛著聽診器,不緊不慢漫無經心地一番流程診查下來,直接建議病人住院靜養幾天,不能再累下去了,每天都要掛上好幾瓶注入了葡萄糖的營養液,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緩慢地從胳膊靜脈中注入,往劉秀秀身體里流去,慢慢供給全身,流經所有堵塞不暢的血管,給她干涸已久了的身體解了渴,面上的氣色也慢慢呈現出正常的那種紅潤來。按事后劉秀秀的說法,在醫院里,每天花著積蓄,每天胳膊上都給鹽水瓶灌得冰涼的,身上的熱乎氣也給沖散了,每天聞著刺鼻的酒精味,還有走廊里時不時傳過來的外傷病人慘號的哭喊聲……醫院這種地方給她的總體感觀就是壓抑與恐怖,以及對于生命的頹廢情結,今后能不來則不來了,因為在這里還要不由地叫她想起諸多的慘痛過往來,她的過往不堪回首,一直是她極力要去忘卻的。
醫生說是病情很嚴重,先要觀察一下,好了也就好了,不好了時可能還要往縣里送。醫生說完大致病情后,大聲地責怪吳純耕為什么不早早送來,燒得那么厲害,再拖下去,這人哪怕就是不死也會燒成個癡傻,險些貽誤了病情,那可是一條命。
醫生的大聲說話引得其他病人與家屬都探頭往這里瞅過來。
當時吳純耕聽了醫生的說話,不覺后怕起來,還好硬把秀秀送來了醫院,否則后果真的不堪設想。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嚴重到要住院,而且需要住上好幾天,具體幾天尚且不知,他急匆匆背了媳婦出門上醫院來,什么也沒帶上,只好托人回來吳村叫他爹送些換洗衣裳和洗漱用品。
吳品良得了傳話,麻利收拾了二人的衣物用具,打作一個包袱,給兩個娃娃交待了幾句,邁開大步往集上趕來。
“爹,您來啦,東西都帶齊了?”
“都在包袱里,一樣沒落下。”吳品良探頭望了一眼病床上的劉秀秀,問道:“純耕啊,秀秀咋樣了?”
“還好,醫生說掛幾天鹽水就好,現時睡下了。”
“那老頭子就放心了,一聽說秀秀要住院,俺的心都懸起來了,揪著的疼,此時瞅秀秀的臉色還算不錯,唉——都是給累下的!”
“誰說不是呢。對了,爹,俺記得今晚上要值夜哩。”
“是輪著俺們家值夜。”
“爹這把年紀了,夜里風大,秀秀就是吹了涼風了才病倒的,你可千萬不能去值夜。這怎辦?秀秀這里也走不開人哪。”
“放心吧,出門前俺交待給二標了,這娃能干。”
“可苦了二標這娃了,小小的年紀,啥都在分擔著——那這樣的話,爹早些回村吧,入晚了道不好走。”
“沒事,來都來了,俺在醫院里湊活一晚上,也好叫你睡上一刻,你一個人熬夜,再給累倒了。”
這晚值夜的任務就落到兩個孩子身上了,因為有陳二標在,又有上次值夜的經歷,因而三個大人都放得下這個心。劉秀秀晚間醒來時,三人嘮了會兒閑話,期間都見縫插針地夸贊了陳二標能干,啥活只要落在他手,準能辦好。
陳二標讓吳向北在家睡覺,他一人去就行。
吳向北一個人守著空屋子,一點兒也待不住,況且屋里就他一個人,他怕黑,用被單捂住全身,發了一身的汗,怎么睡也睡不踏實,總覺著屋里有什么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在往他這邊移動,一陣陣豎立起渾身的汗毛,索性跳下床來,出門鎖門,還是偷偷跟來了。看見了陳二標,這才安了心。吳向北懷里揣了兩個窩窩頭,呵呵呵地遞給陳二標一個,半夜里一人一個掏出吃了。二人一邊添柴一邊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說是今生今世兩人都要像親兄弟一樣互相幫助,互相提攜,互進共退,福享難當。
“那回打你可打狠了,當時俺心里怨氣很大,手上也沒個輕重。”
“嗨,早就不記著那么回事了,今后不許再提,誰讓俺拿小鞭炸了你眼睛在先,一顆眼珠子都炸毀了,你生氣也是應該的,俺就是該的。”
“話也不能這么說,俺曉得你不是成心的。”
“二標你能不提這事了不?”
“好,不提就不提了。”
吳向北一直以為陳二標打他的動機完全是因為他擲出去的那個小鞭,沒有想到他打人的真正動機里面還有著更深層次的緣起,竟將他爹他娘的死也歸結到了這個小鞭上,歸結到了他們吳家所有人的身上,正委曲求全伺機尋找著報仇的時機。
下半夜的時候,日間的暑氣早已散盡,小風涼涼地拂來,涼颼颼的。兩個孩子都很累,上眼皮下眼皮直打架,吳向北先睡著的,陳二標也有了睡意,將自己的外衣裳輕輕給吳向北蓋上,他自己則強打起精神,實在太困了就站起圍著小高爐跑上兩圈,一直捱到快要天亮的時候,他一次性給爐里添了許多沾了水的柴火,依據經驗,這樣總能燒到接班人的到來而保持不滅,然后他也累得睡著了。
佛曉時刻,吳大娘打著哈欠來接班了,二人都還沒醒,正是雷打不動嗜睡好睡的時候,發出輕重緩急的鼾聲。
吳大娘眼珠子一轉,想起了吳品良打她的事情,接著又為此被自家男人打了,胸腹之中頓時涌起憤恨之情,不懷好意地走到爐邊,故意撥弄開爐子里的炭火,弄滅了爐火,然后她大聲喊叫著“不好啦,不好啦,阿福家的娃偷懶把爐火守滅啦……”喇叭一樣的聲音就一直往村里跑去了。
二人這時才被喊聲驚醒,揉著雙眼瞅瞅小高爐里不斷冒出來的灰黑色的煙塵,再看著吳大娘叫喊著跑遠了,一定是到人前大肆渲染這件大事去了。
陳二標不敢相信地跑去細瞅爐火,疑惑說道:“不能啊,俺睡前加了很多濕柴火,不能這快就燒光了的。”
吳向北說:“完蛋了,二標,咱們闖下大禍了!”
陳二標仍然不相信火能滅了:“這是見了鬼了!”
很快,沈定輝沈干事最先得知了這事,當時就大發雷霆,拍桌子蹬腿地直呼:“他媽的,這還得了?簡直不當回事嘛,趕緊把吳純耕找來!”秦支書不在村里,由他暫為主事,他的脾性已經與秦躍進如出一轍,在行為處事言辭上簡直就是秦躍進隨行的影子,這兩個人就快成為一個人了。
吳純耕被沈干事派人喊回了吳村來訓話。
“吳純耕啊吳純耕,你倒是說說看,這是怎么搞的,啊?”
“娃子們可能是太累了,一時貪睡過去了。”
“娃兒做錯事了,你們大人呢?”
“沈干事,這不是俺媳婦病了,俺守在醫院照料去了。”
“這不是理由,這根本不是什么理由,叫兩個幾歲大的娃娃去守夜,你們大人也放得下心!再說了,醫院里有醫生,有護士,自會照顧好你家劉秀秀,你吳純耕是會瞧病哪?你們家可拖了咱吳村的后腿了!”
“俺們曉得錯了,咱將功補過。”
“得了,為了以儆效尤,關你三天禁閉,免得他人效仿躲懶。再有,你們吳家連守三天的小高爐,爭取把進度趕上來,再出什么岔子,有你好看!”
“沈干事咋說就咋辦,俺們認罰。”
得知家里的狀況,劉秀秀死活提前出了院,她在醫院里待不下去了,帶病給男人送飯。她與吳品良各領一個娃連續守了幾天的小高爐,輪到把個老爺子累垮了,找來大夫診治,也說要好好休息,不能過度勞累下去,否則也得病倒。才有起色的劉秀秀只好硬撐過了這幾天,吳純耕禁閉期滿才略有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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