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六

　　楊繼財是坡頭生產(chǎn)隊的隊長，入社前賭氣把地換到坡上的楊三奇在這個生產(chǎn)隊當記工員，也都算是生產(chǎn)隊干部。楊承業(yè)種莊稼有了名氣，年年受大隊、公社表揚，還幾次上了縣里的廣播，讓他們兩人心里都不服氣。無奈他們生產(chǎn)隊全是靠天收的坡地，想和他楊承業(yè)叫叫勁兒，也沒有能壓他一頭的條件，也只能是背地里說些風涼話解口悶氣。

　　后來廣播里播出：西華縣的小麥畝產(chǎn)超千斤，紅薯畝產(chǎn)超萬斤。這樣的消息已令人咋舌了，可第二年便成了小麥畝產(chǎn)三千六百斤，紅薯畝產(chǎn)三萬八千斤（那時候叫“放衛(wèi)星”），就更讓人目瞪口呆了！楊繼財也是種了幾十年莊稼，知道三千六百斤麥子得平鋪在地里一層，和打麥起頭場時的麥籽那么厚；三萬八千斤紅薯堆在一畝地里就有近一尺厚，那咋能呢？他雖知道那只能是用嘴吹出來的，可人家都能吹的上廣播、登報紙，咱為啥就不能？不乘著興這的時候露一手，啥時候才能翻過來壓他楊承業(yè)一頭？

　　之后，便和三奇子說想弄個一鳴驚人，打他楊承業(yè)個措手不及。三奇子也想出口氣，就附和著說：“現(xiàn)今時興云天霧罩地瞎胡吹，不是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chǎn)’嘛！咱們也放顆紅薯高產(chǎn)‘大衛(wèi)星’，上上廣播、登登報紙讓他們瞧瞧”。接著又獻計說：“只要你有這個膽量，種莊稼靠本事不好糊弄，把幾塊兒地里的紅薯刨出來堆在一塊兒地里并不難。不就是把那幾塊兒地套上耙，耙兩遍，說成是剎旱（讓地歇一年不種莊稼）的白地不就得了。聽說有人還敢吹‘一塊兒紅薯頂住天，六億人口吃半年’哩！咱們畝產(chǎn)吹它三、五萬斤都不算為過”！

　　楊繼財仍有顧慮地說：“那要是誰壞咱們的事兒說出去，不就砸鍋了?！?/p>

　　三奇子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說：“如今上上下下都在吹，誰還不明白是咋回事兒？再說了，‘分兒、分兒，社員的命根?！灰殉笤捳f到前面，誰說出去扣誰家的工分兒，誰不怕動著他家的‘命根’？到時候只要您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讓給誰家記多少，我記多少，讓扣多少，我扣多少。不怕他誰不聽話，就怕咱們沒法兒治他。”

　　紅薯畝產(chǎn)三萬九千斤的“大衛(wèi)星”放出來了，果然轟動了全縣！楊繼財他們之前在隊里開會“發(fā)動”，明令獎罰政策：刨一挑紅薯挑到指定地塊記五分，兩挑紅薯頂全勞力一個工；誰要是壞全隊的大事兒，扣……全隊男女老少齊上陣，摸黑干了個通宵。有幾家出人多的，一個晚上掙了好幾百分哩！一夜之間，刨出來的紅薯一堆挨一堆的堆滿了一地，讓那些從吉普車、大轎車和拖拉機上下來參觀的無不目瞪口呆！但仍然附和合著縣里主要領導的調(diào)子，各盡頌揚之辭。

　　廣播里一天三遍播放，轟動了全縣，楊承業(yè)也驚得目瞪口呆。雖然這次參觀沒有輪上他去，沒能親眼目睹，可這小半年時間他也幾次在崗地經(jīng)過，也沒見哪塊兒地里的紅薯長得特別的好，能刨幾萬斤？令他困惑不已！

　　周圍的生產(chǎn)隊、大隊干部們坐立不安起來。縣里召開“三級（生產(chǎn)隊、大隊、公社）干部會議“先務虛、后務實”，把“放衛(wèi)星”的指標作為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下達到各公社，公社自然分配給各大隊。

　　楊邑大隊的“衛(wèi)星”指標更具體：“今年秋季紅薯三萬九（斤）的‘衛(wèi)星’已放出來了，明年麥季小麥‘衛(wèi)星’不能低于畝產(chǎn)三千七（斤）！低于這個指標，大、小隊干部就地免職，……”

　　大、小隊干部心里也清楚楊繼財他們隊是弄虛作假，糊弄領導?？擅髦呛?，也還得去糊弄。便來找楊承業(yè)說，在其連連搖頭、擺手的當兒，幾個干部一合計，便拿出來奪高產(chǎn)、“放衛(wèi)星”的具體方案：去年深翻一尺五的地，翻七尺五；壓三車底肥的壓十五車；播種量也由十二斤增加到六十斤；澆水……道理很簡單，今年試驗田的小麥平均單產(chǎn)是七百四十斤四兩，整地、施肥、播種、澆水……都按五倍去弄，明年的小麥單產(chǎn)就是三千七百零二斤，不就可以超過縣里下達的指標嘛！

　　荒唐的年代，荒唐的人，辦下了荒唐的事兒。深翻土地、施肥的時候讓人來參觀；開春時節(jié)黑油油的麥苗像地毯一樣平鋪在地上，也組織人來參觀。但麥子起身離地便發(fā)白變黃，到拔節(jié)的時候開始爛葉，沒到抽穗時密不透風的麥子便一片片的臥倒在地大部分死去，卻都傻了眼。終于到麥熟了，一叢叢細香似的麥稈上繡著個蠅子頭大的穗，捋一把在手中搓搓，低頭輕輕一吹就全跑了。這一季的小麥高產(chǎn)試驗，除了落下幾十斤瞎麥糠皮外顆粒無收！

　　大隊干部失職、無能，應負領導責任，當場撤換，由放出紅薯高產(chǎn)“衛(wèi)星”的楊繼財繼任；楊承業(yè)負直接責任，種田能手徒有虛名，是假老模，取消再搞小麥高產(chǎn)試驗的資格！

　　楊承業(yè)因小麥高產(chǎn)試驗出了名，又因小麥高產(chǎn)試驗而跌入人生的低谷。此后幾年，由于政治氣候變化，天災人禍，他被扣上了“抵毀‘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一頂大帽子。

　　楊國民一向是班級的學習尖子，畢業(yè)考試后寄希望于再考高中，升學考試自我判斷也考的不錯，據(jù)說是“政審”這一關沒過去，沒有等來那該來的“通知書”。焦急地幾次去學校查問，幾個教他的老師都惋惜地搖頭嘆氣，要好的同學也為他鳴不平，女同學白麗娟見著他就哭了。還拉著他一起找到在專署教育局為局長開小車的表叔，讓其幫忙找局長說說?？粗硎鍨殡y的樣子，就沒有再多說，又回到了學校教導處問，似乎一圈的人僅表同情，卻都愛莫能助。

　　看著國民沒精打采地走進院子，都明白是沒有指望了。爹無奈地搖搖頭，端起飯碗往外走了。娘卻像是虧欠了兒子什么似的，忙遞過來濕毛巾讓他擦臉，又慌慌地盛來面條、拿來饃，看著兒子接住坐下，自己才拉過來個凳子坐在對面，賠著笑臉，不倒眼地看著兒子一口一口地吃飯。

　　姐姐國楠卻是一幅很滑稽的表情，說出的話甚至于還有點兒幸災樂禍，邊往廚房走邊說：“下了那么多年勁兒學習有啥用？到頭來還不是和我一樣回到生產(chǎn)隊里錛‘土地爺’、修地球？早知道是這……”說著，心虛地扭頭見娘拿眼瞪她，嚇得吐了下舌頭溜進了廚房。

　　家里的厄運接踵而來，先是當了多年“老?！钡牡?，一下子又成了“假老?！?。之后，“四清”運動中，說他家土改時劃成的“上中農(nóng)”成分劃低了，又升格成了“地主”（是暫定，所以稱“漏劃地主”），成了被管制對象；楊三奇家的成分劃高了，降格成了“雇農(nóng)”，是依靠對象，還說這是“體現(xiàn)黨的政策”。

　　出了這么多事兒后，待大隊又讓他們家從村上的老宅里搬出來時也就不那么恐慌了，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兒，很有可能還有更嚴重的事兒沒落下來呢！好在，島上的場屋原先就是他們家的，家里的人過去也隔三差二都在那兒住過，并不陌生。國楠她心里還在想，大約總不至于像蘇聯(lián)把地主、富農(nóng)都趕到西伯利亞吧？

　　一個家當裝了三架子車，是表姐胡秋鳳默默地跑過來幫著收拾，硬是又架著車子送到河邊的。

　　三奇子家被按成了“雇農(nóng)”，和楊承業(yè)家住的宅子對換，可真到搬家對換的這天他又咋也高興不起來，更覺沒臉見表舅一家，就躲著沒有露面。妻子胡秋鳳沒言聲兒跑到楊承業(yè)家?guī)兔σ鄾]有阻擋，可見他同樣也處于一種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

　　一船把全部家當和人都載過了河，撐了多年船的老末大爺臉上擠出一點討好的笑說：“住在島上清靜，一家人在一起也有個照應?！币妿讉€人都苦楚著臉沒有接腔，只好又說，“還得把我送過去。干部說這破船以后就交給您家了?！闭f罷見仍沒人接腔，便覺得是對方答應了，就接著交代說：“過罷人把船拴牢，別讓順水漂走了。過十天半月就下到每節(jié)船艙瞧瞧，浸的水多了就得往外合合（舀的意思）?！崩夏┐鬆斒且环靡?，幾個人又都沒有接腔，回過神來的楊國民忙應道：“放心吧，不會讓船漂走的，咋說來來往往還得坐呢?！崩夏┐鬆斚麓系胶拥躺?，扭頭又往船上看了一眼，丟下話說：“我在前后‘八尺’（船艙）里那些用的東西，用得著你們就拿回家去，要是嫌棄，順手丟進河里就行了?！闭f罷扭頭走了。

　　葫蘆島更大了，樣子也變化了許多，原先都種著莊稼的高崗地由于地薄干旱，被生產(chǎn)隊逐年放棄，自生自長了滿崗的刺槐、榆樹、構樹，和多年前楊承業(yè)親手種下的楊柳樹構成綠色的屏障。四周的近水河灘上遍生著一片片的野蘆葦，圍在島的最外邊。一陣深秋的涼風刮起，整個島上發(fā)出呼呼的林嘯。由于心情的原因，一家人誰也沒有賞這秋色風景的閑情逸致。

　　三奇子家已搬走，院里、屋里也打掃了一遍，只是東面的三間房這些年他們原本就沒有住，地上還留有鼠洞的痕跡和刺鼻的尿臊味。這倆屋是女兒、兒子要住的，當娘的孟淑英慌忙把門和窗戶都打開通通風，又招呼女兒、兒子說：“找把鐵锨、掃把過來，把這些浮土都清理干凈，你倆晚上還得在這倆屋住呢。”看著娘和弟弟都在進進出出地忙活，捂著鼻子躲在門外的國楠也只好接住國民裝土的筐子往大門外的地里倒。

　　一個屋子清理了一半時，當?shù)臈畛袠I(yè)從地里轉(zhuǎn)回來擋住說：“先別慌著平。到這種季節(jié)正是地老鼠（田鼠）窩里裝滿過冬糧的時候，不乘機把它們的糧倉挖了，讓它們住在里面還會往外倒，徹底斷了它們的糧也許就搬走了?！泵鲜缬⒅兰Z食的金貴，帶頭響應說：“那才好呢！挖出來豆子給你們煮煮吃?！?/p>

　　國楠、國民聽說吃都興奮起來，在國民接過娘手里的锨按爹的指點照墻角一個鼠洞挖著時，國楠也拿進來一個籃子等在一旁。順著鼠洞往下挖有二尺多深的時候，鼠洞拐了兩個彎后一下粗了許多，僅見到幾粒豆子，想必還沒有儲滿糧食。

　　看著老伴和倆孩子失望的臉色，楊承業(yè)微笑著很自信地接過國民的锨說：“老鼠也是很會計劃的，這挖到的第一個是它們的水倉，是防止上面流下來的水用的，那幾粒豆子只是無意撒落下來的?！?/p>

　　果然，鼠洞往上拐了一截后平著往前延伸，等碰到坉上的硬土時楊承業(yè)很有經(jīng)驗地說：“到了，前面就是糧倉。估計旁邊還會有一個洞口，那是偽裝的，像是故意把人引開?！惫煌陂_四指厚的坉土，已有黃燦燦的黃豆露出來，幾個人都驚喜地“哎呀！”一聲叫起來。

　　“糧倉的門”已經(jīng)找到，只需把“門”打開往外掏糧食了。楊承業(yè)露出欣慰的微笑，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示意女兒往前把籃子遞過來，他要把這收獲的喜悅讓給兒子。學習一向拔尖的兒子考高中沒有被錄取，是家庭成分的原因，這些天他一直感到愧疚，不敢正視兒子的目光。

　　考高中沒有被錄取的事兒楊國民從來沒有想過埋怨爹娘，他把它歸結(jié)到國家政策偏差，歸結(jié)到老天對自己的不公，怪自己生不逢時。他敬重爹娘，也敬重姐姐，慶幸自己有這么個和睦家庭。沒能被高中錄取感到苦惱和氣憤也僅僅是那么幾天的事兒，如今已過去了，甚至于對被從老家里趕出來也不覺丟人，還覺得一家人搬出來住在這島上反而清靜呢！因為早想開了，所以往外大把掏著豆子的時候，興奮得像撿到了金豆豆，哈哈笑著說：“爹知道的真多，還有這種經(jīng)驗。這豆子多大、多干凈，看著都饞人?！?/p>

　　孟淑英聽著兒女歡喜的笑聲心里像抹上了蜜，高興地說：“讓你姐挖半盆拿河里淘淘，擱上鍋一會兒就煮熟了。只可惜缺點兒花椒、大料，要不，不會比往常會上賣的五香大綠豆味道差?！?/p>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自打吃罷“大食堂”后，雖是又分開各家各戶自己過日子，可地里打不了多少糧食，又要大車大車的繳公糧，還有“愛國糧”，分到社員家里就少得可憐了。秋、麥剛下來還能讓一家老小吃些日子飽飯，過罷年到春天青黃不接，又是“扯脖子老長天”（形容肚餓巴望著吃飯，只覺天長）的時候，十有七、八家都吃了上頓沒下頓了。這種時候在家里做飯的最發(fā)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到地里挖野菜、撿秋天沒拾凈凍到地里的爛紅薯，摻點兒粗糧、淀粉（玉米芯磨成的粉），甚至于細糠烙餅填肚子。孟淑英他們兩口帶著倆孩子過過幾年那樣的日子，這兩年雖說日子好了一些，但白撿了這些豆子別提有多高興了。姐弟倆越挖越有勁兒，把兩個屋子的鼠洞挖個遍，又趁天不黑到大門口地里挖了倆鼠洞，挖出了一大籃子黃豆、兩籮筐玉米，竟然還挖出了大半盆子紅鮮鮮的花生籽兒。國楠尖著嗓子還沒進院的就喊：“娘——，先別煮那豆子了。挖出來一窩花生籽兒，給煮這好的吃吧?！?/p>

　　孟淑英應聲從灶房里端著煮熟的豆子走出來嗔怪地說：“吃了七股（七股油條）想八股。今天吃點豆子就行了，花生籽兒改日再給你們煮，不怕一下漲出病來？”

　　這一年初冬，乘著沒上凍，國楠、國民姐弟倆連續(xù)挖了好幾個鼠洞，掏了幾大筐、幾籃子玉米、豆子，娘高興得合不攏嘴，連三趕四地淘淘曬干，裝了一瓦罐，還有半大缸。爹還說：“咱們這是因禍得福，沒想到鼠洞里還能掏出這么些糧食，這一冬一春你娘不用再發(fā)愁一家人吃飯的事兒了?！甭犃诉@話，一家人臉上露出好久沒有過的滿足和喜悅。